第十三章 其名為鮫
少淵猛然自榻上驚坐起身，帳外光影重重，蒼白月色流瀉窗下，夜色安然。
脊背上薄汗?jié)B透單衣，少淵長吁口氣，兀自心有余悸。
這個夢境也太過真實了些，往日做夢，夢醒之后就將夢境中所發(fā)生的事忘卻大半，而這次她卻是記得清清楚楚。
那聲徒然炸響的沉喝，像極了師尊的聲音。
少淵掀起床帳，赤腳踩上地面，涼意自腳底攀上周身，起身到窗邊遠(yuǎn)望出去，夜空明星璀璨，一輪圓月正當(dāng)空。
樓下院中庭影深寂，唯有廊下燈火寂寥。
少淵轉(zhuǎn)身回榻，心下有些悻悻，進(jìn)來總是夢魘，也不知是怎么回事。
另一邊，重華負(fù)手立在廊下暗影里，收回遠(yuǎn)眺小樓的目光，落在暗處。
天官手里捏著掙扎不止的鮫魚，如今他不似少淵夢中人身魚尾的模樣，仍舊是白日里的大魚。隨著魚身瘋狂扭動，層層薄霧在院中平地而起，霎時掩住了庭院中的景象。
重華目光一凜，眉目凝寒，長袖擔(dān)風(fēng)拂過，已將那尾鮫魚重重擲在庭下，語聲單寒：“不要試圖挑釁本座?！?p> 鮫魚掙扎著顯出半人的模樣來，長發(fā)濕漉漉鋪在身上，紅唇勾起艷麗弧度，雙手撐住地面，腕間粗壯的鐐銬隨著他的動作在地面上劃拉出刺耳的聲響，他抬頭迎上重華的目光，嘴角露出兩顆森然獠牙，湛藍(lán)色的眸子盛滿狠意，嗓音魅惑不辨男女：“那你殺了我啊！”
天官手腕翻轉(zhuǎn)，一柄寒光凜冽的長劍被他擎在掌中，劍尖直指鮫人修長脖頸，“一個低賤海妖，休得放肆！”
鮫人唇畔溢出哼笑，冷嗤：“真是好一條忠心耿耿的狗，吾是低賤海妖，你又是什么？”
“我若非當(dāng)年一時不查，中了你們?nèi)μ住蛻{你，也配這般同我說話！”
周圍濃霧漸漸包裹至廊下，將幾人身影隱匿其中。重華玄色衣袍微動，庭中鮫人只覺喉間一緊，整個身子已被重華掐住脖頸提上半空，只余長長魚尾無力拍打地面。
“…呵！”鮫人望著近在咫尺的冷然面容，輕笑一聲，不無挑釁：“不過柒染還是萬分感激大祭司部署周全，才讓吾等脫離混沌之中，有機會重見天日！”
他這句似嘲似諷的話似乎戳中了眼前人的痛處，讓他漠然的表情有了一絲松動，揚手將他狠狠擲回水缸，激起半尺高的水花沾濕了周圍地面，海水腥咸的氣味在院中散開。
濃霧中傳出重華單寒的嗓音，帶著警告：“你最好安分些，不然本座絲毫不介意殺了你，再去屠戮你的族群；本座就不信再找不出個和你一樣血統(tǒng)的鮫人?！?p> 深夜里發(fā)生的事未曾在無相殿中激起半點波瀾，早起的覡巫熟練抹去院中濺落的水漬，不留丁點痕跡。
少淵來廊下探看時也并未發(fā)現(xiàn)任何異常，水缸里的水仍舊距離缸口三寸，不多不少，正好三寸。
水缸似乎很深，就連正午的陽光也不能穿透底下的昏暗。
少淵一直深覺這水缸是一件法器，只是奈何自己肉眼凡胎，看不出這到底是件什么品階的法器。
遠(yuǎn)遠(yuǎn)聽見前殿傳來說話聲，有些嘈雜，想是各派弟子已經(jīng)有早早就上了山的。
少淵偷摸潛至花廳偏堂，從這個位置看出去，目光穿過廊下，可將前殿中諸事一覽無余，小人兒心中也頗有些蠢蠢欲動。極少能在無相殿中看見這樣多的陌生面孔，朝氣蓬勃的少男少女，面上洋溢的竟是對未知事物的向往。
上一次開閱藏書閣是五年前，那時她被師尊罰了禁閉，因何事而起，卻是忘了個干干凈凈；如今想來，師尊那時應(yīng)是憂心她年紀(jì)小，摻合進(jìn)去討不了好，才隨便尋了個由頭，關(guān)了她半月的禁閉。
少淵一一掃過他們面容服飾，在腦海中對他們有了個大概的印象。各派弟子服飾不同，而且各自領(lǐng)口或袖口都有刺繡門派印記。這次來的皆是內(nèi)門精英子弟中的翹楚，每個門派只有十二個名額，若無意外，這樣的好事也不可能輪到門派中普通弟子的身上去。
天官自后院走過，看見她扒著門縫偷窺的模樣有些滑稽好笑，抽抽嘴角，對她揖手輕聲道：“少司命今日來得真早?！?p> 少淵回首朝他笑笑，小臉上倒是十分坦然：“天官叔叔也來的好早！”
她看著天官緩緩邁入前殿，殿中弟子霎時靜默一片，紛紛拱手同他見禮問好。
有人提議前去拜見大祭司卻被天官婉拒，只道大祭司已閉關(guān)多時。又聽那邊有人道：“那我等可否前去拜見少司命？”及至如今，這位仙門中盛名遠(yuǎn)播的少司命還未曾有人親見過。
說這話的是一位十八九歲的少年，一身淺藍(lán)色長衫，通身氣息深沉平穩(wěn)。少淵隔空審視此人，和竹簡上記錄在冊的人一一比對，目光掠過他領(lǐng)口門派印記，基本確定此人便是青玄山的大公子，展現(xiàn)人前的修為已至元嬰中期，是個少年老成的人物。
少淵沒有注意他們后面又說了些什么，目光被前殿角落，孤立在眾人之外的一個小少年吸引去了。
少年亦是身著淺藍(lán)色長衫，只是身上衣物比不得之前那人衣物鮮亮。他身上長衫倒不至于破爛，卻是很明顯的不合身，袖口腳腕處皆短了幾寸，有些遮掩不住少年外衫下陳舊的淺色中衣。
然而最引少淵矚目的卻是他背上背負(fù)的長劍，劍身被布仔細(xì)包裹，她并不十分好奇那是什么劍，只是有些好奇他為何將長劍背在身上。
各門派中皆有煉器師，對于今日能來到無相殿的弟子，身上少說應(yīng)該是有一個乾坤袋備著的，可他卻是今日少有的與眾不同。
少年似有所覺，回頭朝少淵方向看過來，目光如電，眼中凌厲看的少淵一愣，一時忘了反應(yīng)。
少年見是一個小小孩童，也是一怔，似乎不解這諾大的無相殿中怎么會有這樣小的一個孩子存在。
少淵回過神，雖有幾分忸怩，卻絲毫沒有被人抓包偷窺的難堪，反而是沖著少年揮了揮小手，展出一抹淺淺笑意。
少年猶豫著，環(huán)抱著手，也朝她緩緩點點頭。
小人兒轉(zhuǎn)身折回后院，一路匆匆奔回小樓，從書桌上拾起那些記錄各派弟子事跡家族的竹簡，一一掠過標(biāo)記的門派竹簽，終于翻出青玄門那卷竹簡，在不起眼的角落上找到了剛剛那個少年的痕跡。
青玄門主第六子，姚子辛，生母陳氏纏綿病榻積年日久……一眼看過去那些咬文嚼字的言語，少淵扶額，簡言之，這就是個門派中不得什么關(guān)注的可憐公子，修煉天賦也是平平。
這樣的資質(zhì)和身世，今日竟然也能跟來無相殿閱書，其中怕是藏有不少的彎彎繞繞。