第三章 木生
初春。
句天師帶著木生四處修道，因?yàn)檫@是他的生存手段。所以他們四處流浪，有錢時就吃好一些，沒錢了就餓兩三餐。
初春是個好季節(jié)，句天師入冬以來生意還算不錯，他們現(xiàn)在住在一家客棧里。
清晨。
句天師坐在床上打坐入定，木生坐在窗前練習(xí)畫符。
畫符只是一種簡稱，實(shí)際上是練習(xí)各種符咒和封印的描繪。初學(xué)者需要用毛筆在宣紙上練習(xí)，而道行高深者往往以手指在空中比劃即可形成結(jié)界。畫符是木生每天的早課，起碼要畫兩三個時辰。
木生回頭看句天師好像是入定了，他就開始胡思亂想，看著窗外的小鳥走神，結(jié)果畫在紙上的不是什么符咒，而是窗外的那只小鳥。木生畫畫的天賦極高，摹人摹物都是繪形繪色，紙上的小鳥活靈活現(xiàn)，窗外小鳥都以為那是真的，開始對著那畫中鳥唱歌求愛，春天才剛剛開始，小鳥已經(jīng)迫不及待了。
但是木生對畫符可謂一竅不通，在句天師門下多年，一直是基本功不扎實(shí)的典型。按照正常人類的智商水平，木生追隨句天師多年，早就應(yīng)該獨(dú)立接活了，至少在畫符這一方面應(yīng)該是不成問題的，捉些小妖小鬼絕對綽綽有余，但是木生顯然不在正常之列。
木生神游四海正在酣暢之時，突然覺得腦袋受到震蕩，馬上就回過神來，一定是句天師打坐完過來敲他的頭了。
句天師一把抓過畫有小鳥的宣紙，問木生：“你這畫的是什么咒？”
如果實(shí)在要分類，應(yīng)該屬于愛情大魔咒，但木生年紀(jì)還小，不懂得窗外的風(fēng)光，而且他跟隨句天師多年，句天師這話明顯是反諷。
木生便只好低頭道：“我是一時感懷身世，在畫我母親的肖像?！?p> 句天師微微一震，這小孩說的是什么話。木生指著畫中的樹干，說道：“我名叫木生，師傅你說我是從木頭中長出來的，那這樹干就像我母親，我畫的其實(shí)不是鳥，是樹。。。?！?p> 句天師一時氣上心頭，扔下宣紙，舉起右手食中兩指，伸向空中就要比劃符咒。木生知道句天師又要施展“蟻咒”，中咒者將全身有如蟻咬，痛不欲生啊，木生不是沒有領(lǐng)教過，所以一見句天師的姿勢，就知道事情不妙，趕緊拱手跪下，說道：“弟子知錯了，知錯了！”
句天師手指停在半空，又收了回來，眉宇間竟然透露出一絲憐憫和不舍，但那情愫轉(zhuǎn)瞬即逝，木生當(dāng)然沒有察覺。句天師說道：“你再不好好練習(xí)，等我百年歸老了，你靠什么維生??！”
木生抬頭見句天師已經(jīng)收回成命，便起身說道：“師傅最近總是提百年歸老的事，這剛過完年的，說這話不吉利?。 ?p> 句天師道：“人生七十古來稀，為師都四十多歲了，說不定哪天就追隨鐘馗祖師而去，到時你怎么辦？總是這般不上心，往后在道上還怎么混??？我鐘師道還指望你發(fā)揚(yáng)光大?！?p> 木生說道：“我們的祖師爺在陰界絕對是說得上話的人物，到時師傅歸天了，就跟祖師爺打聲招呼，讓他在地府打點(diǎn)一下，說不定就能重返人世了?！?，木生知道這話又得惹師傅生氣，所以馬上就轉(zhuǎn)話題，道：“不過話說回來，鐘師道的這么多絕技中，唯獨(dú)畫符我是學(xué)不好。但我就不信學(xué)不好畫符就當(dāng)不了天師?！?p> 句天師對木生的大言不慚嗤之以鼻，說道：“神相、堪輿、符咒，有哪一樣你是學(xué)得好的？還敢妄言成為天師，你這種小道士要是遇到真妖恐怕十條命都不夠用?！?p> 木生不服，但又無可奈何，他雖追隨句天師多年，但句天師從來不讓他參與捉鬼斬妖的事，只是讓他替人做做法事，所以木生一直以來也沒有真正遇到什么妖魔鬼怪。木生說道：“我要是當(dāng)不成天師，鐘師道不就要從此消失了嗎？那師傅你怎么面對祖師爺呢？不過我一直不明白，鐘師道怎么淪落到今天的地步，就剩下我和你支撐著，其他同門都哪去了？”
木生一直很奇怪，自他懂事以來，他就跟著句天師，也未曾見他提及鐘師道的其他同門，以前問過師傅，師傅總是不肯說，今天想借這機(jī)會再探探口風(fēng)，說不定句天師不小心就松了嘴。
句天師說道：“要不是哀牢山那老道說你面相奇異，將來或有作為，我才不要收你這樣的徒弟，連畫符都不會。我還是干脆送你到哀牢山學(xué)道，免得辱了鐘師道的聲名?！?p> 木生暗暗贊嘆句天師真是一張密嘴，密不透風(fēng)。木生又道：“師傅說要帶我去哀牢山問道，順便一路上修道練符，可是這一路走來，我們走走停停，你卻一直不肯帶我捉妖，只怕到了哀牢山，萬一人家要擠兌你，派個弟子來跟我比試道術(shù)什么的，到時我怕丟了師傅的臉。我說你總得讓我見見世面，不然我連鬼和妖都分不清?！?p> 句天師喝道：“你怕丟我的臉，就給我好好學(xué)畫符。”
木生急了，跳起來道：“為什么非得畫符呢？我就不擅長畫符啊。你教我劍術(shù)不是更好嗎？我遇妖殺妖，遇鬼斬鬼！”
句天師說道：“符咒是道術(shù)中最高深的學(xué)問，也是最基礎(chǔ)的學(xué)問，易學(xué)難精。只要練成天手便能徒手?jǐn)匮瑒龠^神兵禁器萬倍。一般的劍遇到千年老妖根本就不管用，而神刀、神尺這些上古神兵，早就淪為傳說，后世根本就無緣一見。要真想成為天師，畫符是不得不學(xué)??！”
句天師這是苦口婆心，木生心里是知道的，可是嘴巴上卻不肯認(rèn)輸，說道：“傳說未必就不是真的，你一直教導(dǎo)我的鬼書的故事不也是傳說嗎？可是世上學(xué)道的人不都把它奉為神典嗎？這神刀神尺一定也是確有其物的，只要耐心找找，沒準(zhǔn)能找到，到時什么畫符的自然要一邊涼快去?！?p> 句天師覺得自己與這小孩斗嘴實(shí)在不光彩，況且修道之人雖然有辟谷之術(shù)，但現(xiàn)在確實(shí)有點(diǎn)餓，想起吃飯來，便說道：“你別指望什么神兵禁器，給我把符畫好，現(xiàn)在趕緊再練一萬遍，然后收拾行李下去用早點(diǎn)，吃完就上路?！?p> 木生聽說又要上路，便問道：“我們盤纏又用完了？你就不能省著點(diǎn)用嗎？”，句天師說道：“你遲遲不能出師，我們只能接一些法事超渡的活，能賺幾個錢？天天住客棧，還要買紙墨，當(dāng)下又是亂世，錢一點(diǎn)都不經(jīng)花，你以為能用多久？想要有錢，就趕緊學(xué)好畫符，你一旦出師了，我們就能接大活，捉個狐妖色鬼的，能賺不少?！?p> 修道之人也不免要食人間煙火，在這亂世之中，活著已是萬幸。木生還在發(fā)呆，句天師便催促道：“趕緊畫，等一下城門關(guān)閉了，想走都走不了，城內(nèi)接不到活的，我們必須到城外去，今天要接不到活，今晚就要露宿街頭了。”
初春尚有寒意，想到要露宿街頭，木生就不禁打了個寒顫，馬上就有無限動力推使自己坐回座位上接著畫符。
木生收拾好行李，其實(shí)那不過是一個小包袱，里面裝了兩套換用衣服和兩套道服，還有做法事的裝備，如銅鈴、桃木劍之類，再有就是筆和紙，收拾起來一點(diǎn)都不花時間。兩人坐在客棧樓下大廳里點(diǎn)了一壺茶和幾個饅頭，就嚼起來。
客棧其實(shí)也很簡陋，人客不多，加上句天師他們這一桌，也就四桌，都是三三兩兩的，大家也各談各的，聽也聽不清。木生嚼著饅頭，覺得沒勁，就四處觀望，斜對面用餐的三個男子引起了他的注意。這三個人其實(shí)也不算特別有特點(diǎn)，只是顯得不協(xié)調(diào)。一個是書生打扮，在這亂世里還打扮成這模樣可能是天生有潔癖，一下子也改不了，書生舉止斯文，也不怎么吃東西。另一個臉上坑坑哇哇的，是張標(biāo)準(zhǔn)的麻子臉，頭發(fā)蓬亂，只顧著低頭吃飯，差點(diǎn)沒噎著。還有一個看上去年紀(jì)不大，但是頭頂光禿禿的顯得光滑，身材肥胖。這三人坐在一起還真是罕見。
木生向坐在旁邊的句天師打了個眼色，示意他關(guān)注那三個人。句天師只是看了一眼，便低聲道：“吃你的饅頭，別多事?！?p> 木生怕被他們聽到，便低聲回應(yīng)道：“你不是教我神相術(shù)嗎，這不正好有機(jī)會可以演練演練。你看那三人，那個書生打扮的雖然背對著我，但從這身打扮還有他寬實(shí)的背板，我敢斷言他家境殷實(shí)，雖身處亂世，卻不失風(fēng)范，雙肩齊平，龍骨中正，非龍則鳳啊，卻可惜生逢亂世，注定無福無財(cái)，憂國憂民。那個麻臉頭尖額窄，一臉鼠相，有錢也難富貴。加上相紋凌亂，恐怕壽命不長。那個肥頭大臉的，天靈早禿，是好色之徒啊，耳垂寬厚，本應(yīng)是有福之人，可惜眼尖鼻矮，命中無子，但天庭飽滿，是大貴之相?！?p> 木生自然是胡說一番，句天師差點(diǎn)連茶都噴出來，搖了搖頭道：“不學(xué)無術(shù)，一派胡言！”
木生不服氣，道：“什么一派胡言，我這是依書直說，如果我說的是胡言，那也不是我的錯?！?p> 句天師說道：“本門的神相術(shù)恐怕到了你這代就要失傳了。你光憑他們的外表就亂下判詞，可是相術(shù)的大忌??！這三人神色各異，卻何以坐在一起呢？”
木生道：“四海之內(nèi)皆兄弟嘛，他們相逢是緣，怎么走在一起的又有什么關(guān)系。那書生淪落紅塵，也只好跟著肥老板混飯吃，那個麻臉一看就是個苦力，書生可能是個算賬的，這不就一家普通店面的老板與伙計(jì)三人嘛！”
句天師說道：“他們確實(shí)是老板與伙計(jì)三人，可是那書生才是老板。他們各有橫相，顯然是一伙強(qiáng)盜，竟然也到這里來了，不知是出城還是入城?！?p> 木生聽句天師這么一說，有些驚愕，但又不大信服，說道：“你自己沒文化就不要嫉妒人家讀書人。人家好好在吃飯，你卻說人家是強(qiáng)盜，這可有違修道人的宅厚啊。”
句天師一臉無奈，嘆道：“以你這眼力和江湖閱歷，要是單獨(dú)闖江湖，死一百遍都不知道自己為什么死。天眼天手你都沒有天份，我鐘師道真要沒落了?！?p> 二人正低聲討論間，那三人已用餐完畢，什么話也沒說，扔下幾兩銀子就急急走了，看那方向是出城去了。句天師看著他們離去，說道：“希望我們不要遇上他們。卻不知他們出城去干什么，恐怕是發(fā)死人財(cái)?！?p> 木生道：“他們這是來城里游玩，順便見識一下城里的發(fā)財(cái)之道，現(xiàn)在回去城外開業(yè)了。不信我們就跟著他們一探究竟，看看我有沒有看錯?！?p> 句天師喝道：“你不要胡鬧，他們是殺人不眨眼的強(qiáng)盜，無寶不落。現(xiàn)在居然在這里喝茶還給茶錢，想必是前面有大買賣，他們不想橫生枝節(jié)。除了書生以外，其余二人均面有死色，恐怕有血光之災(zāi)，你還是別靠近他們，免得惹麻煩。我們等一等再走?！?p> 句天師本不是怕事的人，可是他還要帶著木生，實(shí)在是不得不謹(jǐn)慎。木生也無甚話說，但心里始終不服，吃著也無味。
句天師和木生出了城門，也不知將往何處走，句天師觀望了四周，卻說西南方有妖氣，木生道行不高，看不出端倪，心中很是郁郁，一路也無話。二人就向著西南方走，走了半天，終于看到前面有個村落，總算今晚有個地方落腳。木生松了一口氣，不管村里是不是有妖，總算有個地方住。
村里多是殘?jiān)珨⊥?，入口處的基石也破去一角，石碑上的字跡也看不清，只隱約看到一個“井”字。他們二人也見怪不怪，在這亂世中，連這偏遠(yuǎn)山村也無法逃脫戰(zhàn)火。但是這里還算平靜，沒有看到什么官兵，路上雖然行人不多，但還是有些店鋪，只是顯得蕭條。木生問句天師：“妖氣在哪里？現(xiàn)在我們怎么走？”
句天師正在說話，就見前面迎面走來一個老漢，看到二人便拱手作揖，句天師回了一禮，那老漢便問：“未知大師雅號？”
在江湖上行走總得有個名號，但句天師偏偏沒有，一是聲名還不夠顯赫，自然沒有人贈號；二是臉皮不夠厚，不敢自號。句天師應(yīng)道：“雅號不敢當(dāng)，本道姓句，師承鐘師道，不知老漢如何稱呼？”
老漢知道句天師是個謙虛的人，又聽聞他是鐘馗門下的，心中大喜，說道：“老朽是本村的村長，看大師這身打扮自是道力非凡，不知大師從何處而來，可是訪友？”
句天師憑借敏銳的職業(yè)直覺，知道這是有生意要上門了，于是說道：“實(shí)不相瞞，老道云游四海，也無定所，恰巧來至此處，見西南方有妖氣充天，故此前來看看，或能盡我輩所能，替天行道?！?p> 句天師這么一說，老村長驚嘆莫名，怔了一怔，方才說道：“大師真乃神人，來得正是時候！”