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祖先的反攻

第六十四章 曲原道與云然國,一寸山河一寸血(下)

祖先的反攻 堅硬如水 10005 2021-08-02 07:19:15

  一只焦黃的烤羊羔擺在一張原木做成的簡易方桌正中央,周圍圍著紅燒大鯉魚、爆炒甲魚、鴿蛋紅燒肉、小黃瓜配砂糖、涼拌筍絲、一份澆了肉丁湯鹵的涼水撈面,還有一盆紅豆湯。那條鯉魚比羊羔還要長,看得肇甬庭滿口生津,他靠肉干白餅過了五六天,此時確實又餓又饞。

  陸戲東從角落一只大木箱子里抱出一小桶酒,樂呵呵地說:“你們別看飯菜不怎么樣,可我的酒絕對差不了,金些谷出的上品銀珠酒,比邾夏香湖產(chǎn)的糖水強多啦。我這人沒啥愛好,就好個酒肉。從宋下城出發(fā)時我?guī)Я藘绍嚹?。?p>  傅余德瑜接道:“陸大人這可不像是來打仗的啊?!彪S后又小聲告訴肇甬庭:“我伯父堂堂土司,晚餐也沒他這么豐盛?!?p>  “你把飯店都整來了嗎?”肇甬庭打趣道。

  “景千秋能把妓院開到軍營里,我怎么就不能帶著飯店來打仗?只不過帶了兩個好廚子,偶爾開開小灶,平時可不敢不這樣,酒都得偷著喝呢?!?p>  鯉魚和紅燒肉確實不錯,羊羔烤得有些老了,肇甬庭拒絕了銀珠酒,只喝紅豆湯。傅余德瑜只是一味地狼吞虎咽,那只羊羔有一半進了他的肚子,陸戲東吃了一碗湯鹵拌面后就很少再動筷子了。“瞧你們這吃相,城里的日子是不是已經(jīng)不好過了?”他一邊呷著杯里的酒一邊喃喃念叨。

  傅余德瑜趕緊放下筷子,“不……起碼糧食是不缺的……,只是不是所有人的飯菜都能這么豐盛,感謝陸大人盛情款待。”

  “圍而不打,公西宏原本就是想困死曲原城?!标憫驏|晃著手里的酒杯說,“看來他的算盤打錯了?!?p>  傅余德瑜接道:“這公西宏沒那么笨吧,會不會有別的什么企圖呢?城里有傳言說他跟傅余土司是舊時同袍,之所以爭下攻打曲原的指揮權(quán),是為了保全傅余英松?!?p>  肇甬庭更愿意相信虛舟的說法,公西宏很可能也在擔心傅余英松會毀掉“原道”,所以才沒有采取強攻。這場百日圍城只有如此解釋才能讓人信服。要知道邾夏軍攻下千亭只用了一個月出頭,那可是一座擁有五十萬人口的大城市,何至于公西宏統(tǒng)領(lǐng)五六萬大軍卻耗時幾個月也拿不下一個小小的道城?“沒錯,我也覺得這其中另有隱情。”他插了一句。

  陸戲東把右手在面前揮了揮,說道:“能有什么隱情啊?公西宏是出了名的一根筋,心系三生天帝,不然怎么會背棄他的老主子端木功良?要說他想放傅余英松一馬,這純屬胡扯,自圍城以來,這兩人可從未通過氣,小規(guī)模的沖突倒是數(shù)不勝數(shù)。照我看一開始確實是因為軍力不足,曲原城面積雖然不大,但城墻比宋下城還要高固,即便以現(xiàn)在的軍力,要想拿下它也不是三朝兩日的事。眼下雖說兵強馬壯,可你們也知道是怎么湊出來的,昂州軍、吐陀羅人、血戲子,哪個是真正買公西宏賬的?他們各懷鬼胎、彼此掣肘,說白了公西宏也只能算是個空架子。另外,據(jù)混進城里的細作報稱傅余英松在城中的武庫存放了多達一千罐的磷巖,不然他哪來的底氣以一道之力與圣教相抗?這混蛋是把城里的五萬人當自己的人質(zhì)啦,而公西紅宏恰巧又是那種所謂心系天下的人,是不愿意背上一個屠城罪名的。這就是君子和混蛋對陣的無奈所在?!?p>  “剛才我聽到貓耳屯派人來了,我知道那里是孔雀軍的駐地,是離南極門最近的營寨,你是不是在那里還留有眼線啊?”肇甬庭不得不把話題往別處引,他已發(fā)現(xiàn),在陸戲東提及傅余英松時,有好幾次傅余德瑜眼看就要發(fā)作,再說下去,天知道陸戲東還會把傅余英松罵成什么。

  陸戲東臉上露出一抹得意的笑容,“我還用得著專門派眼線?公西宏奪了我的指揮權(quán),可他奪不走我的那些弟兄,他們都是我的眼線。那里有什么風吹草動動我立馬就能知道?!?p>  “怎么,要進攻了?瞧他們的寨柵位置全都是最前沿,公西宏應(yīng)該是想讓孔雀軍擔任首攻吧?!?p>  “他是想讓我的人先送死?!标憫驏|勃然變色,憤憤道,“血戲子和吐陀羅人不把他當回事,城北的昂州軍也是自行其是,公西老兒一點招都沒有,就只會欺負我們這些老實人。讓我們擔任首攻,連一輛沖車都不舍得給我們,合著就打算拿人往上填!他也只是個統(tǒng)制官而已,惹急了我,拔了他這桿旗也不是不可能。”

  傅余德瑜插嘴問道:“你那位兄弟是來跟你訴苦的吧!讓一群昨天還在拿鋤頭揮鐮刀的人來攻城,確實過分,這跟屠殺有啥兩樣!”他語帶譏諷,臉上卻是一副替陸戲東抱不平的憤慨。

  “來給報喜的。”陸戲東轉(zhuǎn)怒為喜,“宋下城傳來消息,后續(xù)兩萬孔雀軍會在三日內(nèi)開拔,趕到這里也就兩三天功夫,到那時我們孔雀軍的力量就超過了公西宏直接控制的藩軍,我的權(quán)力也會隨著他們的到來而恢復(fù)??!”他又給自己滿上一大杯,然后一飲而進。

  肇甬庭偷偷把目光移到傅余德瑜臉上,少年果然陷入了慌亂,他自己似乎也意識到了這點,就把臉埋到手中的酒杯里。

  對肇甬庭來說,援兵之事也不是個好消息,如果再來兩萬人,圍城的軍隊就超過了七萬數(shù),這已大大超過了曲原城的總?cè)丝?,就算傅余英松把八歲的孩童和八十歲的老頭全都算上也湊不足三萬能打仗的出來,根本撐不了幾天。曲原不比當初的宋下,圍城的不再是難民,不管是吐陀羅人,血戲子還是孔雀軍,城破之后他們都將會變成土匪,如果公西宏無法約束他們,太白鎮(zhèn)屠城的慘劇必將重演。

  三個人突然全都沉默下來,大帳中已經(jīng)相當暗了,但陸戲東并沒有叫人進來掌燈,這時這頓晚飯也就吃到頭了。

  肇甬庭把注意力轉(zhuǎn)到了帳外,他很想知道被巨獸破壞的封鎖線是不是已經(jīng)恢復(fù),但外面靜悄悄的,只有風卷著帳頂那面孔雀朝云大旗發(fā)出的咧咧聲清晰可聞,偶爾傳來一兩聲馬鳴,聽得人心煩意亂。他起身走到一扇小窗處,扒開一條縫往外看。

  太陽剛剛落下,神狼群峰只剩下巨大的黑色輪廓,墨玉色的天空已經(jīng)綴著一些星星。除了在他們這頂大帳周圍來回溜達的孔雀軍哨兵,他看不到更多的人,密密麻麻的帳篷擋住了視線,一面面在晚風中翻飛的旗幟似乎只為提醒人不要忘記這里是軍營。“怎么這么安靜?”他扭頭問了一句。早上他們來時這里還亂哄哄的,一直吵鬧到中午才安靜下來,但也不是這般景象啊。

  陸戲東和傅余德瑜也成了兩個黑影,“血戲子都去西極門了,現(xiàn)在這大營里就只有我的人了?!?p>  “你們準備攻城了?”一個影子登時跳了起來,聲音是傅余德瑜的。

  “你激動什么?”陸戲東回道,“是為了防止敵軍趁機出城襲營,就到西極門去守著,該死的血戲子跑了三千多,他們留下的缺口還不知道由誰來堵呢?!?p>  肇甬庭道:“這正是機會,我們現(xiàn)在就走!”

  陸戲東起身走到門口,扒著門簾往外看了一眼說:“還不夠黑,你們再等一會兒,我去安排一下?!背鲩T前又囑咐了一句:“別點燈,平時我就這樣。”

  “這是什么毛???”傅余德瑜咕噥了一句。

  “聽他之前說過,這是為了防止有人暗殺。其實很有道理,黑暗的確會幫助主人對付入侵者。”

  大秦星座升到樹杪高時,肇甬庭和傅余德瑜在陸戲東的親自護送下上路了。三人步行,到百樹坡才分開。

  西圓潭大營距神狼山隆甲峰只有七八里遠,兩地之間全是開闊平坦的田野,即便是在夜晚,只要有星辰月光,一眼也能看出老遠,所以他們走得并不快。

  血戲子無疑都是壞種,不過不像吐陀羅人那般野蠻,只會一味地破壞。與城東相比,城西一帶的村落和農(nóng)田遭到的破壞程度要輕得多。但是對于肇甬庭和傅余德瑜來說,這并非好事。因為每一個村莊里都有可能藏著從前線逃跑的血戲子,所以兩人只能避開大路和村莊,選擇在雨后泥濘的田野中艱難跋涉。

  此時,田中的小麥已經(jīng)基本成熟,清涼晚風里全是淡淡的麥香,月光如水,蛙聲一片,遠處黑幢幢的村落或樹林神神秘秘,風把身邊麥田吹出波濤沙沙作響,偶爾會傳來幾聲夜鳥的啼鳴……好一派月下田園景象。

  不多時,這迷人的美景就滌凈了兩人心中的緊張,這從傅余德瑜逐漸減少的抱怨中可以看出。自打和陸戲東分開后,他一個勁的罵陸戲東是吝嗇鬼,因為這個堂堂孔雀軍統(tǒng)制官連兩匹馬都不舍得給他們。

  一靠近神狼山,緊張又卷土重來,而且把他們的心攥得更緊了。隆甲要塞是必經(jīng)之地,那里有五百血戲子正等著他們呢!最讓人憂心的是兩日前襲擊了西圓潭大營的神秘巨獸,它在殺死幾百人后也逃進了神狼山!他們清楚,無論碰到哪一個,勇氣和手里的劍都不足以幫助他們脫身。肇甬庭寧愿遇到巨獸,哪怕葬身獸口也總好過落到一幫無恥的血戲子手里要來得痛快。

  他們花了小半夜的時間總算翻過了第一道山嶺,當兩人立在一座峰頭回望東方時,方才明白公西宏為什么能利用大山組建包圍圈,同時也原諒了陸戲東不舍得給他們提供馬匹的做法。別說是馬,就算是一只靈活的猴子也不會選擇翻越這道叫做灰狗嶺的險峻山嶺。肇甬庭自認武藝高超,傅余德瑜身為巡兵軍官,也有不錯的功夫在身,就是這樣的兩個強人,爬上山頂時也已是精疲力竭,氣喘如牛,并且身上全都帶著不同程度的輕傷。肇甬庭被一塊鋒利的凸石割破了小腿,傅余德瑜不慎滾進了一窩刺藤里,滿身都是血點,還險些丟了右眼。

  在峰頂,既能眺望東方的曲原城,也能看見西面不遠處的隆甲要塞。燈火稀疏的曲原城被一圈明亮的火環(huán)圍住,景象甚為壯觀,而小小的隆甲要塞確像一只黑漆漆的死物無聲無息地趴在山坡上。兩人坐在一棵小雙子樹下,一邊喝著水和酒一邊有一句沒一句地閑聊著,休息了足有半個時辰才再次出發(fā)。

  下了灰狗嶺才算正式進入百里神狼大山。這神狼山和東面的明雷山一樣,都可算作百萬大山山脈向南伸出的小小支脈,它們雖然不能與巍峨的法王群峰相比,但也相當險峻。有數(shù)不盡的深谷和數(shù)不盡的高峰,不管是長達三四十里的灰狗嶺還是危峰兀立的隆甲峰,在神狼群峰中都只能算得上小個頭的兄弟。

  夜色中,四圍的群峰就像一頭頭可怕的怪物,夜梟和野狼也會時不時吼出一嗓子來嚇唬人。它們的叫聲本不可怕,可這叫聲總會逼著人去想那頭西圓潭出來的怪獸。

  “那頭麒麟能不能爬上灰狗嶺?”還是傅余德瑜先開口,這也是肇甬庭想知道的。

  “你真相信那是麒麟?”

  “為什么不信。”少年堅定道,“麒麟的存在是千真萬確的,所有的圖騰都是真的,如果麒麟沒有滅絕,那么其它圖騰也有可能像它一樣躲在某個深山大壑里上千年,要是它們一起復(fù)出,那這個世界就熱鬧了?!?p>  那準是這個世界快完蛋的時候!眼下肇甬庭只想關(guān)心麒麟,如果那巨獸真是麒麟的話。“書上說麒麟會飛嗎?”他問。

  “不會,它是水獸,但是也能在陸地上生活,算是兩棲動物吧。”

  “那就好,希望它沒有翻山的本領(lǐng)。專心趕路?!?p>  山路其實并不十分難走,茂密的森林為他們提供了絕好的掩護,行進速度反而比在泥濘的田野中更快些。只花了一個時辰左右就到了隆甲峰下。它是一坐孤立的山峰,不算太高,但十分陡峻,向陽一面伸出一道石梁與南面的千仞懸崖相連,石梁陡峻異常,上面荊棘叢生,枝藤茂密,好似天然造就的一堵高墻。要塞就修在峰腰,恰巧把石梁上唯一一處凹口扼住。肇甬庭實在搞不明白有什么必要在這崇山峻嶺里修一座要塞,倒是清楚一開始景千秋選擇這里的原因,他躲在灰狗嶺后面,縱使十萬大軍也打不過來啊!

  “知道這東西誰修的嗎?”越過通向峰頂?shù)氖篮?,肇甬庭忍不住問?p>  “曲原的史志上只說恭閔王重新修葺過,誰建造的就不得而知了,有可能是古維寧國或古安虛國的某一位國王建的。”

  那至少也有三千年了歷史了,肇甬庭本以為是傅余家的某位祖宗干的蠢事呢。頓時就失去了興致。

  要塞里漆黑一片,兩人躲在石梁下一叢茂密的荊條里觀察了好一陣子也不見有什么動靜,于是肇甬庭決定自己先過去探路,如果驚動了里面的血戲子他就往來回跑,把對方往東吸引,讓傅余德瑜趁機翻過大石梁。他認為請援兵是更加迫切的事,大不了自己返回曲原城,以后再找出來的機會。

  傅余德瑜的確有些功夫,行動起來像小山貓一要靈活輕快。他順利的靠近要塞,稍作停留之后又是一陣快速沖刺,很快就不見了身影。見要塞內(nèi)依舊寂靜無聲,肇甬庭才敢動身,但他剛跑出去兩步,只聽得一聲怪唳驟然炸響,猶如牛吼又似雁啼,聲震山林、刺耳鉆心。他一個縱跳,迅速返回藏身的荊叢,仰臉看時,只見一團藍光正從隆甲峰頂滾落而下,速度快如電光石火,眨眼間就落到了要塞中。

  不多時,要塞就炸開了鍋。藍光照耀下,一個個小人影紛紛向山下這邊逃來,呼喊之聲不絕于耳?!肮治铩治锇 ?p>  肇甬庭迎著逃下來的人就沖了過去。驚慌逃命的血戲子哪還顧得上他?

  經(jīng)過要塞時,他終于如愿以償,看清了那頭巨獸的模樣。真身和陸戲東的描述沒有多大出入,只是當時光憑他的口述無法想象出這東西的可怕之處和巨大程度。巨獸渾身的鱗片閃爍著幽幽藍光,確實像渾身燃燒著火苗,兩眼大如碗口亮似星斗。它從一座碉樓跳下來,落在要塞大門,用自己的龐大身軀把門堵住。隨即張嘴將面前一個失足倒地的血戲子叼起來,一仰頭將其整個吞下,同時也吞下了撕心裂肺的呼救聲……

  肇甬庭整個被驚駭攫住,他快速沖下石梁,一口氣沖進西面山谷中茂密的孔雀樹林深處才被疲憊逼得停下來。這時候才意識到傅余德瑜不見了!他不得不冒險返回石梁,找了大半天也不見那少年蹤跡,于是又沿著山谷一路向西追尋。直到東方發(fā)白也沒再見到一個人影。他只能勸自己相信這個傅余家的蠢小子甩下他先走了!

  折騰個一夜,肇甬庭早已精疲力竭,他吃了些陸戲東準備的干肉和水,然后找了一棵大孔雀樹,在上面一直休息到午后才又出發(fā)往南走。他計劃繞道虎口子鄉(xiāng)城南,前往東面的明雷山,翻過明雷山就是云然國了。然而這段路并不如想象中那么好走,作為后方的包圍圈外圍到處都是公西宏設(shè)的存糧點等與戰(zhàn)爭保障有關(guān)的工事,所以到處都可遇見鐵皮子兵的身影。在虎口子鄉(xiāng)城,他還發(fā)現(xiàn)了打造大型攻城器械的工械場,光是臨沖樓車就有二三十輛,撞車也不少,云梯和轒轀車多得數(shù)不清。最可怕的是數(shù)量驚人的火油,大概一頓飯的功夫,就有四十多車運出去。按一車一百罐計算,四千罐火油能給曲原城照成多大的破壞?肇甬庭有心搞破環(huán)卻沒有能力,只有望洋興嘆的份。

  兩天后他到達太白峽谷東口,無意中發(fā)現(xiàn)了被吐陀羅人丟在一處山坳里的八千具無頭尸體。正值初夏,腐爛尸體的臭氣在谷中氤氳,濃得如灌進峽谷中的洪水一般,似乎直接能將人溺斃。然而這里卻是一些食腐鳥獸的天堂,比如烏鴉,一群群盤旋在山坳上空猶如一片片黑云,豬嘴鳥肥得像剛生下的豬仔,鬣狗的毛尖上都閃著油光……如果曲原城里的五萬人……他根本不敢想象,自己殺人無數(shù),卻從未想過有一天會被死尸震撼到!

  他先后到過三石和齊崗兩個鄉(xiāng)城。得益于優(yōu)越的地勢,他們至今還像曲原城一樣堅守,只是警惕得有些過頭,對肇甬庭這個形單影只的路人同樣充滿敵意,無論他如何解釋,回應(yīng)他的總是箭矢。他本指望能在這兩處地方弄到一匹馬呢。

  沒有城墻保護的村落就沒那么好運了,甚至要比曲原城周邊的情況更慘。一路向東,他經(jīng)過的每一個村落中幾乎都能發(fā)現(xiàn)大量暴露在外的尸體。究其原因,大概是因為這些山民自認為大山會保護他們,或者山外的戰(zhàn)事與他們無關(guān),故此在戰(zhàn)爭開始時并沒有像平原地帶的人一樣聞風逃遁,等到征繳軍糧的鐵皮子或者趁亂猖獗起來的土匪登門拜訪時,再想逃已經(jīng)晚了。

  但是這里的山民并沒有被殺光,肇甬庭遇到過許多像野人一樣以孔雀樹或者洞穴為屋的土族農(nóng)夫。夏季是最慈悲的,夏季的大山為這些人提供了許多可以果腹之物。他們也都成了驚弓之鳥,肇甬庭的華服和寶劍足以讓他們膽戰(zhàn)心驚,往往他還未開口說話,這些人隔著老遠就像兔子見了禿鷹一樣逃之夭夭了。

  肇甬庭花了近七天時間才走出明雷山,再渡過云河就能踏上云然的國土了。

  楚亞云然,同為圣教牧化之國,因此兩國的邊境上并沒有太多駐軍,一些關(guān)隘里的少數(shù)士兵往往都是象征性的,以便彰顯王權(quán)和主權(quán)的存在。倒是國之主神的塑像成了邊境上最常見之物。云然的慈隱天子和甘棠地女、楚亞的化木天子和碟云地女,它們隔云河相望,此時看上去倒有些對峙的味道。

  如今處于戰(zhàn)時,就連象征性的駐軍也沒了。聽說云然被打得很慘,他們恨不得把每一個士兵都用在對付邾夏人上。楚亞也被高星和查鄰人鬧得不得安寧,因此與友國的邊境也就變得無關(guān)緊要了。但對于肇甬庭來說這卻是個喜憂參半之事,他無需擔心被邊軍阻擋,卻也面臨無法渡河的局面。他沿著云河朝下游方向走了兩天,先后經(jīng)過三個邊境關(guān)隘,無一例外,不但橋梁全部被拆毀,連渡船也沒留下。無奈之下他只好就這么走下去。

  又過了五天,他進入明雷山和駐仙山之間的風鳴峽,在身上的干肉耗盡時終于發(fā)現(xiàn)了一個叫卓墾的邊境小鎮(zhèn)。他坐落于峽谷右岸的一個山岙里,四圍群峰環(huán)繞,岙中林木蔥蘢,只有一條狹窄的谷道聯(lián)通東面四五里外的大溪谷,儼然一處世外福地。隱秘的位置讓它避免了戰(zhàn)火地侵擾,但也造就了它的貧乏。幾十戶土族人家擁著一座三生善堂和一條街道,靠著少得可憐的薄田和山中野物過活,能稱做鎮(zhèn)恐怕就只靠它那一圈只能擋住野獸的圍墻了。肇甬庭沒能找到客棧,卻得到了居民熱情的款待,他在此休整了三日,居然還從頭人老爺手里買到了一匹老耕馬。

  離開卓墾,一直到小龍河口,正式進入云然國界后,肇甬庭才重新感受到人間煙火的滋味。

  整個云河以南已經(jīng)全部淪陷,邾夏人把元教聯(lián)軍通通趕到了河北地,肇甬庭路過的所有藩城和道城,無一例外,城頭全部插著鳳凰旗,可奇怪的是在這些城市里并沒有看到多少邾夏士兵的身影。終于,在濱水道,他了解到邾夏人占領(lǐng)城市的方法。他們每攻下一座城市,并不會在那里留下駐軍,而是將當?shù)胤罨蛲了炯爸匾賳T的家眷帶走,直接送回邾夏,在香湖郡湖陽城外建起了一座龐大的安置營。就是這種看似卑鄙的方法幫助區(qū)區(qū)二十八萬邾夏軍牢牢控制了云然河南地十一個藩領(lǐng)的絕大部分城市和鄉(xiāng)村。當然也有不少例外,比如西部與楚亞接壤的嘉芷、竺安、乾熟三藩就從未被制服,這是占領(lǐng)策略為人熟知的結(jié)果。在邾夏兵未到之前,這三藩的藩侯就把全部家屬送到楚亞安置,城破之后邾夏人只能將藩侯和一些官員擄走,但這種做法一點作用都沒有,失去統(tǒng)治者的當?shù)厝藭萑氪髞y,一些人趁機舉起自己的大旗,在彼此征伐的同時也會繼續(xù)找邾夏占領(lǐng)者的麻煩。

  對僧侶的處置就要嚴厲的多了,邾夏人勒令這些天皇上帝的臣仆蓄發(fā)改宗,不從者均處以火刑。肇甬庭進入濱水城之前,就曾在南門外見過火刑柱上燒焦的尸骸,在大道兩旁,排了足有一兩里遠。

  當然,接受建議者也不在少數(shù),這些僧人脫掉各色法衣之后,立刻又被邾夏人披上了他們的鐵衣。邾夏人規(guī)定,接受改宗的僧侶一直要到頭發(fā)長到可以編成辮子的時候才能獲得真正的自由,在此之前他們要在邾夏軍隊里服役。

  云然人為何如此馴服?在元境列國中,云然是第一個接受元教牧化的國家,素有“圣教首邦”之稱,也可以說云然人是最虔誠的元教徒??墒钦仞タ吹降膮s是一個在異教徒占領(lǐng)之下,照樣歌舞升平,悠然生活的民族!濱水城里的元教徒對四座城門上飄揚的鳳凰旗熟視無睹,城中五行八作未受影響,酒肆歌館依舊熱鬧非凡。

  其實肇甬庭樂意看到這樣的繁榮景象,只是對這種有違常理的情況感到不解。近兩千年來,元教徒一直以信仰堅定著稱于世,在與邾夏或布賀的諸多戰(zhàn)爭中也都充分體現(xiàn)出了團結(jié)之力。遠的不說,詩杭人集體殉教的壯烈之舉早已是天下皆知,千亭城堅守不降也是聞名遐邇。難道正是這兩座城市的五十萬居民的慘烈結(jié)局嚇破了云然人的膽子?他向人打聽,卻遭到多數(shù)人的冷漠對待,一些人忿忿離開,一些人甚至惡語相加。所有人對這個問題全都避之唯恐不及。

  數(shù)天后,他來到本屬亞瓊王領(lǐng)治下的甬安道,親歷了一場行刑后才徹底明白云然人在怕什么。

  甬安距國都亞瓊不足三十里,向北不遠就是隔河對峙的兩軍陣地。邾夏右軍都督顏士宰的帥營就在此城,這位毀掉千亭城的將軍如今又擔任圍困亞瓊的重任,他手握十萬大軍,卻還未能攻過云河,對云然國都形成真正的包圍。于是甬安就成了少有的被邾夏軍隊直接占領(lǐng)的城市。

  可行刑的卻不是邾夏士兵,也不是甬安道保留下來的巡兵。充當劊子手的是鬼會的強敵,臭名昭著的秘營校衛(wèi)!

  肇甬庭用一頓豐盛的午飯從一個下哨的邾夏軍掌旗使口中換取了讓元教徒變成溫馴羔羊的真正原因。這掌旗使叫貝獻元,海東郡立堯縣人,在顏大都督的護衛(wèi)隊里當差。聽到肇甬庭一口純正的邾夏語,可把這個年輕人樂壞了。他偷偷地告訴肇甬庭說自己隨軍出征已經(jīng)五個月了,參加過十幾場大戰(zhàn),還親歷了水淹千亭,死人見得太多,荒漠了心,就盼著能早日回家,肇甬庭說話的口氣讓他想起了自己的父親。

  結(jié)果肇甬庭倒被他這番話弄得異常窘迫,父親這個詞更是刺耳得很,讓他想起了老友鄭承摩。

  就著美酒佳肴,兩人聊起了眼下這場已經(jīng)持續(xù)了近半年的戰(zhàn)爭。肇甬庭向掌旗使打聽千亭的情況,對方講了一大堆,從開始圍城到淹城,十分詳細。最后說:“那里現(xiàn)在被我們叫做‘死地’,估計里面的人都已經(jīng)被臟血病殺死光啦。”

  肇甬庭不禁唏噓,自己原來是奔著死地去的,就轉(zhuǎn)了話頭,勉強奉承道:“你們顏大都督手段高明,攻下亞瓊是指日可待,國都一到手,云然就徹底是邾夏的了吧?!?p>  貝獻元直搖頭,“元教徒可沒那么容易就服輸?shù)??!闭仞ス室庖讼愫?,年輕旗官已經(jīng)面紅耳赤。

  “整個河南地不都已經(jīng)臣服了嗎,據(jù)我所知,河北地的人口可不如河南地多。”

  “臣服?”這回貝獻元把腦袋搖得更厲害了,“他們是害怕?!?p>  肇甬庭不解,“這有什么區(qū)別嗎?”

  年輕旗官面露得意道:“怕我們的秘營?!彼麙咭暳艘幌轮車氖晨停瑝旱吐曇粽f:“這些吃飯的人當中說不定就有秘營的人。”

  肇甬庭訝異道:“他們哪來這么多人手?”

  “你以為是校衛(wèi)呢?是密探!基本都是投降的元教徒,其中還有僧人呢。無論多么優(yōu)秀的民族,都不缺這種敗類。其實能這么快占領(lǐng)河南地十一藩,有相當一部分功勞要歸功于他們。秘營校衛(wèi)一直都是軍隊先鋒,行動在我軍前頭。往往大軍未到,一個地方就已經(jīng)被他們滲透。他們不光收集敵方情報,還會編織密探網(wǎng)。這些密探身份五花八門,無孔不入,讓人防不勝防。據(jù)說死在他們手里的元教徒比我軍在戰(zhàn)場上消滅的還要多呢?!?p>  恐怖手段的效果會這么好?這讓肇甬庭難以置信,又不得不承認親眼所見的事實。如果連自詡為“天皇上帝忠實臣仆”的僧侶們都懼怕死亡,那么普通信民在看到他們往日崇敬有加的先生們都向敵人低頭,他們又作何感想?如此想來,云然人的馴服也就不足為奇了。

  喝了酒的貝獻元就是個話癆,什么都能說出口,為了保護他的安全,肇甬庭讓堂倌給他們找了一間僻靜的雅間,挪了進去。故意把門敞開,只要有人靠近就逃不出他的眼睛。

  他還得知,邾夏軍根本沒想要攻下亞瓊!顏士宰手里的十萬大軍只是要給云然朝廷施加壓力制造恐慌。邾夏軍真正的目標是神都!貝獻元說:“那是左軍都督顧琰的任務(wù),為此顏都督很不高興,他說要再來一次水淹千亭的好戲。其實很多人暗地里都說天王陛下就是怕他再把神都也給毀了。”

  兩人的這頓午飯一直吃到下午。

  當天晚上,肇甬庭遭到了一群神秘人的襲擊,好在對方都是些笨腳鴨,沒費多大功夫就打發(fā)了。當時他就想到了密探,極有可能是自己和貝獻元的談話被某個扮成食客的家伙聽到了,可他明明記得始終沒人靠近過他們。他當即離開那家客棧,跑到被毀的三生觀廢墟中躲了一夜。

  第二天中午離開時,在東門又遇到了麻煩,守門巡兵以搜捕敵軍細作為由要將他逮捕,萬般無奈下,只得硬沖。最后還把邾夏兵給引來了。另他萬萬沒有想到的是,領(lǐng)頭的正是那個掌旗使貝獻元!

  “你主動靠近我,目的就是為了套取情報對吧?快說,你到底是什么人?”貝獻元騎著一匹純黑軍馬,手里的兵器是一柄狼牙棒。話音未落,拍馬就向肇甬庭撲來,肇甬庭也翻身上了自己的老耕馬,兩人在當街動起手來。

  肇甬庭恍然明白,自己中了釣魚計,不由得怒火中燒,恨不得生吞了這個奸猾之徒,手里也就用上了十分力氣。沒幾個回合,貝獻元就已支撐不住。只見他虛晃一招,急忙調(diào)轉(zhuǎn)馬頭向城外逃去,邊跑邊喊:“躲開,快躲開,這人手里有暗器?!?p>  肇甬庭緊追不舍,兩人兩馬,風馳電掣般狂奔出足有五六里遠,貝獻元突然止住,確定沒有追兵趕來,翻身下馬,先施了個軍禮,隨即解釋道:“我這樣做完全是出于無奈,如果我不主動向秘營自白,他們就會把我送回國交給律營,定會判我個通敵之罪。如果那樣,我的家人也會跟著倒霉。”

  “那你想怎么樣?”肇甬庭警覺地問道,他以為對方要勸自己投降。

  掌旗使黯然神傷道:“我這貪杯的毛病一直改不掉,喝了酒就天不怕地不怕,做什么都不計后果,如今終于惹出大禍。你快走吧,如果你落到秘營手里我照樣完蛋。記住,別忘了把匕首帶走,不然一定會被他們識破,我這么做全是為了家人……”說著,他冷不丁從腰里摸出一柄匕首,扔了鞘,將鋒刃橫在自己的脖子上,一股熱血噴薄而出,他雙目圓睜,帶著滿臉的憾恨轟然倒下……

  肇甬庭愣怔了半晌,直到聽見遠處有雜沓的馬蹄聲傳來,才取了那柄匕首,快速離開。

  貝獻元的話和臨死前臉上的決絕表情在他的眼前耳畔久久回蕩,不由得記起一句俚語:秘營律營猛于虎!他們何止比老虎更可怕?邾夏這兩個臭名昭著的衙門在世人心中早已是幽靈般的存在,貝獻元的自盡就充分說明了這點。只要你覺得自己會被他們盯上,那八成不是你的錯覺,而是你的警覺!既然你有如此高超的警惕性,那就要善加利用,最好別等他們找上門,最明智的選擇就是在此之前了結(jié)你已經(jīng)預(yù)判出的麻煩。

  元教徒怕、邾夏百官怕、邾夏百姓更怕,甚至鬼會對秘營也要忌憚三分。有了他們的幫助,大都督顧琰或許真能夠攻下神都也未可知。攻下神都,拿到芹溪學(xué)宮中的那四塊語石。這已經(jīng)成為了邾夏發(fā)動伐元戰(zhàn)爭的真正目的。如此想來,肇甬庭一時竟不知該如何評述他們了,因為他們與自己一樣,正在為拯救這個世界而流血犧牲,而且是沖在最前線的那一部分!

  最終拯救世界的總是瘋子和傻瓜。今后恐怕要在這句諺語之后加上“惡棍”了!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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