廣明元年十一月二十二,封隱一行人歷盡千辛萬苦,避開了亂兵、匪眾,艱難抵達(dá)了綏州,不過此時邵樹德已至夏州,得知消息的他們又匆忙往夏州趕去。
邵樹德已在夏州待了兩天。諸葛爽送了他一座宅子,位于城西,五間九架的堂舍,三間兩架的門屋,據(jù)說以前是州城某個牙將的,觸怒了節(jié)帥被殺,家眷淪為奴婢,屋舍亦被充公。而今兜兜轉(zhuǎn)轉(zhuǎn),落到了邵樹德的手中。
這座宅院,老實說超出他的身份了。穆宗朝曾對官員住宅下過營繕令,諸葛爽賜下來的宅子,嚴(yán)格來說只有三品以上官員才可營造,可見邊遠(yuǎn)軍州的軍頭們是比較無法無天的,根本不把朝廷律令當(dāng)回事。
宅院前后兩進(jìn),還附帶園林,占地七畝左右,是夏州城中除節(jié)度使府之外最大的住宅了。據(jù)夏綏節(jié)度掌書記蔣德溫介紹,這座宅子的用料也十分考究,文柏為梁,紅泥粉墻,后院中壘石為山、引水為澗,飛閣步檐,畫以丹青,據(jù)說一堂就要費錢十余萬,總算下來百萬錢還是要的,也就是一千多貫了。
雖然比不上長安動輒上萬貫的公卿富豪家庭的宅院,但在西北夏州,這座宅子是首屈一指的,任誰看了都要贊一聲好。之前造這座宅子的牙將,死得不冤啊,實在太招搖了。
“大帥賜我此宅,某心中甚是不安,總覺得會成為諸將眾矢之的?!毖┖蟮膱@林中一片蕭索,身穿皮裘的邵樹德走在雪地上,看著池塘、樹木,總感覺有些不踏實。
“或許,大帥要的便是將軍成為眾矢之的?!标愓\亦步亦趨地跟在身后,為主公分析局勢:“昔日在晉陽時,李侃亦重用主公,殺河?xùn)|大將,收攬兵權(quán)?!?p> 邵樹德點頭同意,同時也暗自著惱,怎么到了哪里,自己都逃不了給人當(dāng)?shù)兜拿\。諸葛爽看似粗豪,可能早就看穿了自己的性格弱點,念舊、報恩,于是極力拉攏,先置鐵林軍,再賜宅院作為結(jié)婚青廬,一步步施恩下來,讓自己感恩戴德。
說實話,他成功了。邵樹德即便能夠看穿,但性格如此,也只好承這份情。異日若是州城牙將作亂,諸葛爽有召,他能不率鐵林軍趕來幫忙?性格決定命運,不知不覺間,自己已經(jīng)被不少人琢磨透了啊。
“這份情,我不得不承啊。鐵林軍需要大帥,大帥亦需要鐵林軍,如此而已?!鄙蹣涞伦吡艘蝗Γ纱嘁膊辉偕罹坷锩娴牡赖懒?,轉(zhuǎn)而說道:“再過幾日,某便要大婚了。古人云成家立業(yè),某打拼七年,算是勉強做到了吧?!?p> “主公之大業(yè),才剛剛起步。”陳誠低下頭,不知道是勸諫還是拍馬屁。
成功?才剛上路呢。邵樹德莫名想到了后世這句廣告詞,笑了笑。經(jīng)歷了這七年多的生活,他早沒了現(xiàn)代人的優(yōu)越感。七年時間打拼到了一州刺史的地位,如果真有穿越這回事的話,邵樹德敢說是第一,不可能有人比他進(jìn)展還大。除非別人直接穿越成帝王,那么好了,連奮斗種田的過程也可以省了,直接調(diào)用資源做自己想做的事情,但這個運氣又怎么可能降生在自己頭上呢?
“軍使,綏州有客人過來。”范河突然走了過來,輕聲稟報道。
“綏州?客人?是誰?”邵樹德問道。
范河看了眼陳誠,道:“是封隱從京中而來,言有重要事情相商?!?p> 哦?邵樹德一聽便覺得事情怕是不小,立刻讓人將封隱請過來。
很快,封隱與劉家兄弟數(shù)人便進(jìn)了后院。久別重逢,自然是一番感慨,封隱為邵樹德介紹了劉家兄弟幾人,邵樹德一一寒暄致意。
“樹德可知諸葛爽要南下討賊了?”封隱先下意識看了空蕩蕩的后院,然后才道。
“這么快?”邵樹德有些驚訝,他總以為要等到明年三四月份呢,看來黃巢在河南很是順利啊。
“巢眾號六十萬,已陷東都,揚言欲入長安問罪。圣人與宰要對泣,連連下旨,檄調(diào)京西北八鎮(zhèn)兵馬勤王,馬上就要輪到諸葛爽了?;蛘?,此時圣旨已經(jīng)發(fā)出,諸葛爽很快便要南下,率河?xùn)|兵馬迎敵。”封隱說道。
“河?xùn)|兵馬?”陳誠馬上意識到了重點,問道:“諸葛大帥如何統(tǒng)御河?xùn)|兵馬?兵不識將將不識兵,這如何使得?”
“此事千真萬確?!狈怆[搖頭,他也不知道該怎么解釋,但事實就是如此。
“軍使,此事棘手?!标愓\皺起了眉頭,似是在推演局勢走向,半晌后才聽他道:“大帥必得帶心腹之兵南下,方才指揮得動河?xùn)|的驕兵悍將。若是指明要軍使率鐵林軍隨行,拓跋思恭卻留在鎮(zhèn)內(nèi),便麻煩了?!?p> 封隱在一旁聽了,頓時覺得這個陳誠似乎有那么幾分見識,連忙點頭表示同意。
“軍使,且容某細(xì)細(xì)道來?!标愓\似乎已想通了其中關(guān)節(jié),拱手道:“若軍使和大帥盡皆南下,據(jù)聞巢眾六十萬,雖多不實,但二十萬眾應(yīng)是有的。京西北八鎮(zhèn),驕兵悍將,桀驁不馴,未必肯真心殺敵,此戰(zhàn)必艱難百倍。一著不慎,王師怕是要大敗。王師既敗,圣人必下詔各鎮(zhèn)續(xù)調(diào)兵馬,就本鎮(zhèn)而言,拓跋思恭的黨項兵豈不是一大助力?某覺得,他拼盡全力,一萬五千人還是拉得出來的,朝廷宰要為拉攏拓跋思恭,定授其大權(quán),說不定便是夏綏節(jié)度使之位。”
陳誠這么一分析,線條基本清楚了,邵樹德也覺得頗是為難。
“樹德,此時萬勿猶豫,定不能出兵?!狈怆[勸道:“不如,在綏州搞個兵亂,讓諸葛爽知道鐵林軍不可用?”
“不妥。”邵樹德立即否決了這個餿主意:“兵亂容易弄假成真。綏州乃某之根基,不能遭亂?!?p> “那便伐黨項?”封隱又出主意,看樣子很是急切。
“不可?!边@次出言諫止的是陳誠:“一旦對黨項動兵,必遷延時日。搜山剿寨,曠日持久,鐵林軍才四千人,沒個一兩年不好平定。主公即便此時不出,亦沒多少時日可拖延,頂多明年三四月份,朝廷若沒剿滅黃巢,便又要檄調(diào)兵馬了?!?p> “最好,現(xiàn)在就把拓跋思恭調(diào)出去。”陳誠最后補充道:“讓拓跋思恭直面黃巢兵鋒,看他能不能抵御得住?!?p> “拓跋思恭定不會奉令。”邵樹德?lián)u頭,阻止了陳誠的分說:“此人老奸巨猾,若沒足夠好處,豈能出兵?”
邵樹德依稀想起了后世的一點事情。在黃巢攻破長安后,唯一一個真心打黃巢的便是李克用了。不管他出于何種居心,但至少他是真的在打,其他人都在保存實力觀望。把黃巢趕出關(guān)中后還不算,還追去河南,簡直比忠臣還忠臣。
“這也不行,那也不行!樹德,不管怎樣,這次定不能跟著諸葛爽出征。黃巢不是那么好剿滅的,諸葛大帥多半也要遭敗績。只要挺過這幾個月,待下次朝廷調(diào)兵,必保你權(quán)知夏綏節(jié)度事。有李侃李大夫穿針引線,鳳翔監(jiān)軍西門思恭居中協(xié)調(diào),此事不難也?!狈怆[有些急躁地說道。
跑了上千里路,他可不想這事黃掉。來之前想得好好的,只不過還是低估了夏綏鎮(zhèn)內(nèi)部的復(fù)雜性。在封隱的心目中,此時拓跋思恭的危險性已經(jīng)超過了經(jīng)略軍使楊悅,是邵樹德爭奪夏綏節(jié)度使的頭號對手。
“實在不行,先攻滅拓跋黨項好了?!狈怆[最后破罐子破摔般地說道。
邵樹德、陳誠聞言皆失笑。他們又何嘗不想干掉拓跋思恭這個最大的隱患,但這事沒有那么簡單。拓跋氏的宥州老巢,經(jīng)營幾十年了,一兩萬兵馬還是拉得出的,雖然未必有經(jīng)略軍、鐵林軍那么精銳,但你是進(jìn)攻方,還要深入敵境,非得拉上全鎮(zhèn)兵馬一起上不可,或許還多有不足。
不過封隱所說的也是事實。拓跋思恭不見兔子不撒鷹,沒好處絕壁不會動彈。反觀他們夏綏鎮(zhèn)軍,諸葛大帥應(yīng)該是愿意勤王的,他邵樹德也是愿意的,不為別的原因,只為多活一些百姓。經(jīng)略軍使楊悅不熟,不知道他的政治覺悟高不高,但邵樹德覺得他大概率也會聽從朝廷調(diào)遣。
先走的倒霉,不但要面對全盛狀態(tài)的巢軍,還可能因為吃敗仗而被申飭。隨后朝廷為拉攏他人繼續(xù)效力,就會給后出兵的人更大的好處——這事,真就老實人吃虧了唄?
“此事,再好好思量思量?!鄙蹣涞抡f道:“范河,帶封將軍幾位下去休息,勿要讓其他人看到,切記。此事畢后,再跑一趟綏州,將宋別駕請來,大伙一起合計合計。諸葛大帥待我如子侄,他若要我南下,定不能推辭。人生在世,總有些事情比個人權(quán)位更加重要。”
陳誠微微嘆氣。我的主公哎,你還是沒搞明白,現(xiàn)在你已不是一個人。鐵林軍上下四千眾,大伙都指著跟你升官發(fā)財呢。重情重義并不是不好,但也得看時候。唉,這事得私下里找宋別駕說道說道。