人們的哄鬧注定不可持久,很快又恢復(fù)了先前的樣子,對于他們而言,這本就是極其普通的一天。
生活,本該如此。
少年感覺自己沿著街道走了許久,他突然察覺到一道目光,那目光熾熱而強(qiáng)烈,似要將他包裹。
轉(zhuǎn)頭一視,卻是張得勝。
他的身形比之先前顯得更為瘦弱了,衣衫有幾分襤褸,像是和人剛剛經(jīng)過幾番爭斗。
望見一塵看他,便突然咧嘴一笑,只是那笑的意味不很分明,高興的分量有些欠缺,反而是自嘲占據(jù)了上風(fēng)。
見少年向他走去,他那身形又稍微立正了些,輕聲問道:
“我可聽說你惹上了城主府的人,你怎么還在這里?”
一塵嘆了嘆氣,他看見張得勝靠在角落,四周的人群都離他很遠(yuǎn),中間似乎有堵無形的墻。
于是,他也靠了過去,一大一小的兩道身影,此時像被命運(yùn)扔到了同一道深溝里,在旁人嫌棄的目光中,他們各自說起了這段時間的遭遇。
這些日子以來,張得勝也并不好過,自那日得罪楚家的公子后,他便敏銳地感受到人情的冷暖來。
東邊的那家賭坊也不再歡迎他了,原本作為熟客的他還能三天兩頭地賒賒賬,如今竟連門都進(jìn)不去。
而他原本的營生也莫名地丟失,家中時常有潑皮來鬧,妻子也欲和他和離。
甚至,一頂綠色的玩意也隱約向他頭上罩去。
“呵,有什么大不了的”,他慘然一笑,說出一番話來。
一塵迎聲看去,卻不由一怔,只見其發(fā)髻后方,盡是些如茅草般雜亂的毛發(fā),而它們,全都白了。
倆人有的沒的聊了半響,張得勝借口有事,便起步要走。
一塵沒有強(qiáng)留他的理由,只能在無聲的嘆息中看著。
然而,不經(jīng)意間,少年似乎看到了一面鏡子,在那鏡中,那一抹白,似乎化作了一道奇異的光,將張得勝今后路上的那些妄想全部刺穿了。
“喂!”不遠(yuǎn)處張得勝突然停了下來,出聲呼道。
“你曾經(jīng)救了我,我也曾以為自己得了救,可是?!?p> “我終究還是成了今日的模樣!但我始終記得你那日的恩情?!?p> “之前那楚夜風(fēng)途經(jīng)此處,雖然不敢篤定,但我料想,他可能還是會去城北的那間醉春院,那也是我無意間的發(fā)現(xiàn)?!?p> “也許于你無用,也許于你有用,但這是我最后能報答你的東西了?!?p> “早日逃出這里,去往屬于你的大千世界吧!”
張得勝說完這番話轉(zhuǎn)身就走了,似是又透支了幾分生命力,他的背影看著更加單薄,連腳步都有些踉蹌。
看著張得勝逆光而去,此刻竟像要在那光中完全消融,少年逐漸感覺到了心間的那些異樣,屈辱、恨意、不甘,此時竟全部化為了力量,他的拳頭也逐漸緊繃。
看著北方,那間他必去的院落,看著遠(yuǎn)處,那高聳的城墻,他暗自做了決定。
臥龍城北。
此地的叫賣聲比之別處似乎更盛,但對于通曉玩樂的人來說,這些都算不得什么,因?yàn)樗麄冎?,其間藏著一處無上的樂土:
醉春院。
在院落深處,隱隱有奇怪聲音傳來,與外界蕭瑟不同,里面似乎剛經(jīng)歷了一場別樣的戰(zhàn)斗。
“楚公子,你這幾日來的可真是頻繁,可折騰死奴家了”,少女哀怨的聲音不時傳出,聽的出來,年歲不是很大,但其間透著的媚意,似要將人纏進(jìn)去攪碎。
“啪”一道清脆的聲音隨之響起,少女的吃痛聲也不甘示弱。
“本少爺后天便要啟程趕赴帝都,日后你連伺候的機(jī)會都沒了,還不多賣些力氣。”
“哼”一塵立于門后,聽著里面的各種聲響,心中咒罵連連,“真是個十足的色胚”。
他啐了兩聲之后,突然凝神靜氣起來,在看不見的地方,液狀彩霞噴薄而出,醞釀著非凡的聲勢。
“轟!”
他將門逼出一道縫隙,瞬間騰躍而入,在劇烈的白光包圍中,一桿黑戟顯出了自己的本來面目。
“嗯”楚夜風(fēng)似乎還來不及反應(yīng),腦子塞滿的興奮,使得他對周邊的察覺減弱了許多。直到那白光刺入雙目,他才從那方蕩漾的小天地里緩緩跳出。
“誰?”他還不及問話,便驚恐地看到鋒利的戟刃已至近前。
“啊”
少女當(dāng)即嚇得便欲尖叫,耳畔卻突然傳來一聲像是死神的勸言,它久久環(huán)繞,仿佛永遠(yuǎn)不會斷絕。
“不想死,就別說話”
少年雙目怒瞪,單手握戟,殺人之姿盡顯無疑。在那如刀的目光逼視下,少女一面不住顫抖著點(diǎn)頭,一面用雙手緊捂著自己的嘴巴,生怕溢出一聲風(fēng)聲。
她實(shí)在想不通,那殺人的黑戟從何而來,而那殺人的怒目又為何而來。
“是你!”楚夜風(fēng)竭力吞咽下自己的恐慌,看著眼前眉清目秀的少年,卻像是看到了一個惡魔。
他雙目流轉(zhuǎn),暗暗思索著當(dāng)前的局面。雖然他與少年沒有深仇,但他卻清楚地知道自己父親與其的舊怨。
尤其是少年身上,此時透著的一往無前的鋒芒,更是讓他心間一涼。
他生怕少年沒有抑制住自己的殺意,而將自己的大好前途,結(jié)果在這里,畢竟,眼前的黑戟,可絲毫看不出長了眼睛。
“你,你,你,你究竟想干什么?”,楚夜風(fēng)的嗓子不知是否是因?yàn)楹ε拢拘蹨喌穆曇糇兊糜行┘怃J。
“我想從你身上得到一些東西。”
一塵在被打量的同時,也在打量著眼前的局面。
原本的倆人,早已被他拆散,少女顫顫巍巍地躲在一旁,胡亂地用輕紗將自己裹著,而想要有所異動的楚夜風(fēng)在一塵的威脅下,只能將自己有些肥胖的肉體,全然暴露在空氣中。
然而,他還來不及體會少年話中的意思,無比恐怖的事情發(fā)生了。
只見少年將那吹毛立斷的黑戟緩緩下移,從其頸處移到了不可名之地,似要將其永遠(yuǎn)交代在這里。
“啊,你要干什么?”,楚夜風(fēng)叫道。
他瞬間感覺世界要崩塌下來,這哪里是要一些東西,這是分明是要我的命??!楚夜風(fēng)心中一陣狂喊。
“哼,你父親想讓我生不如死,所以,我想讓他先體會一下斷子絕孫的感覺”,少年說完,還不忘自顧自笑了笑,說完,作勢便欲揮戟。
“別,別??!你要我做什么事都答應(yīng)你。”
楚夜風(fēng)若有所感,身體也不禁顫抖。
聽到這一番話,天殘戟險之又險地停在半空。一塵面色一沉,從身后摸出一份紙筆,一下子甩到楚夜風(fēng)面前。
“寫,將你父親如何用計(jì)坑害于我,一五一十地寫在這上面”,他厲聲喝道。
“坑害于你,你是指上次我父親謀取皇族道院名額一事?”,楚夜風(fēng)聞罷,臉上顯出了一絲不確定的神色。
少年疑惑地看著他的表情,思索半響,卻見他對自己離開城主府以后發(fā)生的事,毫不知情的樣子。
“你先把你知道的都說出來”
在他的言行逼供下,楚夜風(fēng)將那日在城主府內(nèi)堂的見聞,都供了出來,原來諸葛瑾并不只是謀士那么簡單,他還是一名藥師,上次一塵便是著了他的道。
“你真的不知器閣之事?”一塵瞪大著眼睛,惡狠狠地看著他。
只是楚夜風(fēng)聽后一臉茫然,竟真的像是什么都不知道。
“難道我真的證明不了自己的清白?”一塵喃喃道。
他心間又不由浮現(xiàn)起高大的城墻,頓時萌發(fā)了幾分堵意。
“我絕不能一輩子困在這里”,他似是想起了李云天的話語,想起了家中的父母,爺爺,還有小怡。
此刻它們?nèi)繀R在了一起,化為了他逃離的決心。
隨后一塵把心一橫,便指使著楚夜風(fēng)按自己說的話,做了記錄,而他所說的,全然是諸葛瑾上次,不知是有意還是無意,所透露的一切。
事畢之后,天殘戟便攜著一點(diǎn)寒芒直奔楚夜風(fēng)而去,在楚夜風(fēng)瞪大的目光中,劃下一道血痕。
“你”楚夜風(fēng)吃驚地看著他。
一塵毫不理會,只是丟下幾句話來。
“借點(diǎn)血”
“自己簽字畫押,并寫好名字”
“另外,再借點(diǎn)血”
......
“??!”楚夜風(fēng)的背上莫名被刻下了更多血痕。
“你來找我,只是為了這點(diǎn)東西?”事畢之后,楚夜風(fēng)突然抬起頭來,目光也變得有些沉著,他不解問道。
少年像是被問住一樣,久久沒有答話。
他也不確定這樣做,是否就能換回自己的清白,但他別無他法。如此這般,無非是讓自己逃離的安心一些罷了。
“呵”他不禁慘然一笑,拿上東西,便欲離開。
“你難道就不想拿回屬于你的東西?你知道,今日我坐上你的位置,明日便能把你踩在腳下”,楚夜風(fēng)像是被眼前少年的無視擾亂了心境,急于證明一般疾呼道。
他眼神中原本藏著的希冀與不甘,此時全部爆發(fā)了出來,他迫切地希望看到眼前之人顯出一分喪氣,哪怕只是半分。
“哼,是你的我留不住,但,是我的,你拿不走”,少年如星一般的眸子盯著楚夜風(fēng),說出了這樣一番話。
那眸子像會發(fā)光,楚夜風(fēng)只覺自己似乎被閃了一下,連心神都恍惚了。
他愣了許久,才發(fā)現(xiàn)眼前早已沒了少年的蹤跡。
“哇”他突然感覺到痛了,赤裸的身子也感覺到了冷意。
“他娘的!”
楚少爺?shù)纳矸蓊D時回歸了自己,他啐了一聲,自己又何曾受過這等屈辱。
“姓白的,你一而再地羞辱老子,老子便要你活不過明天”,楚夜風(fēng)惡狠狠地想著,在他心里的小角落,那目光的余威仍殘存在那,使得他迫切地希望將其抹殺。
他胡亂地穿上衣服,連銀子都沒給,便破窗而去了。只是溢滿殺心的臉上覆著幾抹陰云,但觀其離去的方向,很明顯,是去叫人。
“唰!”
一桿黑戟帶著說不清的感情徑直向前飛去,隨后狠狠地釘在器閣的大門前。
但眨眼之間,黑戟便不見了,只有一封白色書信輕輕地飄落在地上。