第二章 秋意闌珊
等莫須臾趕到學校時,老常早已在新班里混成了“老油條”,就這么短短的時間里,他已經(jīng)結(jié)交好幾個“兄弟”了??茨汈ё哌M班里,老莫大老遠就招著手大喊,“莫禿驢,誒,禿驢,快來這里坐,這有位置”,老常的喊聲成功吸引了大家的注意,目光齊刷刷地投向莫須臾身上,都想看看老莫口中的“禿驢”,到底是何許人也。
莫須臾沒有理他,轉(zhuǎn)身找到一個靠前的座位坐下,把書包胡亂塞進了書桌里。老莫本來就貌不驚人,小小年級發(fā)際線就持續(xù)上移,先別說禿不禿頂,就他那張寬大而又方正的大臉,從小到大都是別人口中的談資,只不過之前沒人能準確地為他的大臉命名,直到1999年趙本山宋丹丹在春節(jié)晚會的小品播出后,大家才真正熟知了這類臉型——正宗的豬腰子臉。加之老莫來自偏遠縣區(qū),自己本身就有些許自卑,大眾面前更是丟不起面子,所以對于常思純的當眾調(diào)侃,老莫只能當作耳旁風罷了。
就在那一瞬間,時空仿佛停滯一般,莫須臾隨意瞟向門口的一個眼神,卻成為勾起回憶殺的“致命”一瞥。隨著一雙潔凈的白色帆布鞋映入眼簾,一位清爽陽光的女同學出現(xiàn)在班門口,齊膝的白色百褶裙自然而又灑脫,搭配緊身窄領的白襯衫顯得精干而又成熟,雖然身材并不高挑,額頭也冒出零零星星的小粒青春痘,但與身俱來的氣質(zhì)著實是難以掩蓋的?;蛟S老莫對白裙子天生就沒有抵抗力,他被眼前的這位成熟“姐姐”著實吸引到了。為了掩飾自己的緊張,莫須臾將眼神抽離到其它地方,班主任的開班宣言他是一句也沒有聽進去,眼神不住地往“姐姐”身上瞟,而這一切,全被坐在后排的老??丛谘劾?。
回家的路上,老常悄悄在莫須臾耳邊耳語,“喂,老莫,你是不是喜歡那個姑姑?”
“姑姑?誰呀?”莫須臾故作含糊。
“別裝啦,就是那個王語嫣呀”,老莫色瞇瞇地說。
“不知道就別瞎說,給女生起外號可不是什么好事”,老莫嘴上是這么說的,但心里還覺得,這個外號起得還挺恰到好處,她身上確實有“姑姑”的影子。
正式上課的第一天,老師需要按照個頭高地給學生們重新分配座位,老莫被分在了第四排的“黃金位置”——既不容易被老師提問,又能視線較好地看清黑板。老常就沒那么幸運了,因為身高和視力都占優(yōu)勢,理所當然地被分到了“學渣休閑區(qū)”——倒數(shù)第二排。
隨著同學們依次落座,莫須臾的心情逐漸緊張起來,因為他旁邊的座位始終還在空著。直到……一個清新脫俗的名字,從老師嘴里脫口而出,“王慕秋,第四排,坐到中間”,老莫抬起頭看了看,又數(shù)了數(shù)自己座位的序號。沒錯,確信無疑,“姑姑”順理成章地成為自己新學期里的第一個同桌。
真正引起老莫興趣的,還是上午上課時的一件事。經(jīng)歷了整整一個暑假,大家放蕩的心還沒有完全收回來,這不,才剛到第三節(jié)課,一大部分人就開始東倒西歪,有的用書擋住自己偷偷趴在桌子上睡覺,有的把頭塞進課桌柜里吃零食,有的則把閑書夾在兩腿之間,貪婪地享受著自己的精神食糧,王慕秋就是最后一種。剛開始老莫也沒太在意,因為他覺得,女生愛看的無非是一些言情小說,亦或是明星雜志,但他無心的一瞥,卻像一擊閃電,劈中了自己碩大的腦殼。
有種似曾相似的感覺,是什么書呢?感覺這么熟悉?老莫一個勁地往過湊,但不爭氣的視力這會兒更加不給力,為了看清書上的字,老莫的大頭都快要鉆到王慕秋的裙子里了。直到老莫自己意識到自己行為的“魯莽”,這才緩緩抬起頭來紅著臉悄悄說了句,“對不起啊,不好意思,不過……你也喜歡莫言嗎”,王慕秋會意地點點頭。
沒錯,王慕秋手里拿的,也正是莫言當年新出的一本短篇小說《月光斬》,這是一本對當下民族性格反思的小說,莫先生將“復仇“作為一味引子,用自己的吶喊逐步喚醒“愚昧“的群眾,去實現(xiàn)和完成某種意義上的社會改良。難怪老莫看著這么眼熟,自己也就是兩個月前剛剛讀完,這么小眾的愛好卻能這么容易找到知己,不得不說,有時候世界就是比我們想象的還要小。
漸漸地,兩個人居然開始偷偷討論開劇情,從最初的竊竊私語,到后來的側(cè)身耳語,再到后來的細聲低語,莫須臾的聲音一點一點在提高,說至精彩處更是眉飛色舞,而他自己卻絲毫沒有察覺,直到一枚“橫空飛來”的粉筆頭,才將這精彩生動的情節(jié)戛然而止?!癲uang”,清脆的粉筆撞擊在老莫的大腦殼上,老師沒有說話,但犀利的眼神瞬間把兩人秒殺,兩人挺起胸直起背重新坐好,腦海中卻還在縈繞著波折曲奇的劇情。
“王語嫣的后代,慕容家的表妹,出生在秋天,王慕秋她爸鐵定是個金庸迷”,放學的路上老常如是調(diào)侃道。不過,前兩個字他純粹是在胡亂臆斷,最后一個字居然還真猜準了,王慕秋真的是在秋天出生。秋天本是一個讓人傷感的季節(jié),但王爸爸卻覺得,秋天自有它獨特的魅力,“自古逢秋悲寂寥,我言秋日勝春朝”,說的正是這個意思,秋天意味著收獲,意味著成熟,意味著滿足,也寄予女兒最美好的期望。
因為出生在秋天,王慕秋錯過了當年第一批幼升小的機會,因此她也比同班的同學虛長一歲。本來女生就比男生早熟一些,加上虛長的這一歲,莫須臾更加覺得,王慕秋像是比自己大好多的姐姐一樣,給人一種特別安全的感覺,但也不知道是不是戀母情結(jié)在作祟。總之,在那之后,兩個人就成為特別要好的朋友,要好到什么程度呢——比普通朋友要多一點,比初戀情人要少一點。
人有自己的愛好不是什么事,自己的愛好比較小眾也不是什么事,但是自己小眾的愛好還能遇上志同道合的知己,而知己又是自己仰慕的異性,那就不是件小事了。這不,期中考試剛結(jié)束,莫須臾和王慕秋兩個人的排名,雙雙下滑至三十名開外,興趣擠占了學習的精力,那么成績將是反饋信息的最好一面鏡子。
不過班主任可不這么認為,也不會那么盡責地去調(diào)查,成績下滑了第一想到的,絕對是——早戀。再加上幾個班干部“狗腿子”的煽風點火,王慕秋被調(diào)離現(xiàn)在的座位,換來的是一個閑言碎語、不修邊幅、咋咋?;5摹颁撗烂谩?,先不說她話多這一點挺討人厭,就連下課吃零食的吃相,都死活入不了老莫的眼。
“噯,莫禿驢,聽說你跟王慕秋處對象呢?你們到了哪一步啦?你追的她還是她追的你?你們是不是每天放學一起走呢?你們平時都聊什么呀?我最喜歡看《還珠格格》了,你呢?”鋼牙妹一邊說著,一邊大把大把嚼著小浣熊干脆面,每往嘴里塞一把面,都要啪啪啪拍一拍手,把手上的面包調(diào)料在褲子上抹一抹。莫須臾看著她一臉“傻白甜”的樣子,以及面渣子肆無忌憚地懸掛在她那又黃又大的鋼牙套上,老莫扭頭轉(zhuǎn)向另一邊并趴在桌子上,說了句…………“我……胃疼”。
沒有了王慕秋的相伴,莫須臾的生活好像少了些什么,小說也還在按部就班地看,但卻沒有像以前看的那么起勁;課也在按部就班地上,只不過身旁的“小姑姑”,卻變成了現(xiàn)在的“老奶奶”,哎……人生啊,莫須臾越發(fā)覺得,自己的名字就像一個魔咒,越是想“莫須臾”,卻越是在須臾人生。而且,王慕秋也真是的,自從換到了新的座位,跟那邊的女生也打得火熱,上個廁所也要四五個人手拉手一起去,你們都是怕自己掉進糞坑嗎?最關鍵的是……你已經(jīng)一周零兩天零三節(jié)課,沒有和我說話了。
不知是不是王慕秋在故意躲避,總之后來兩個人的關系忽遠忽近,有時只是簡簡單單打個招呼,有時能聊上幾句自己的讀書心得,不過多數(shù)時間兩個人并無交集,直到……一次小小的誤會事件,打破了二人長久以來的沉寂。
事情的經(jīng)過是這樣的,那天課間操結(jié)束,大家哄哄嚷嚷地從操場往教學樓趕,王慕秋左右邊各拉著一個女同學,三人并排在前邊走著,而且似乎還在和左邊的女孩耳語著什么,莫須臾在走在后邊快步緊跟,頭上的汗珠微微滲透,他不是有什么事圖謀不軌,只是有點棘手的事要辦……內(nèi)急。但事情就是這么湊巧,走在右手邊的女孩突然蹲下系鞋帶,而松開了右手的王慕秋還在專心和左邊的女孩聊天,恰巧空出的位置被后面趕上的老莫頂上,她誤打誤撞地……牽起了老莫的手。
誰可曾知道,那是老莫第一次被女生牽手,他像觸電般快速掙脫,一溜煙跑回教室,留下王慕秋一臉呆滯地在風中凌亂。這下班里可炸了鍋了,在那個年代,在學校公然牽手那是大忌,表明自己要正式與老師、家長和學校叫板,事情的嚴重程度,不亞于打架斗毆、破壞公物、頂撞老師。莫須臾坐在自己的座位上,臉紅的像猴屁股一樣,又像一只吹大了的紅色氣球,要是有人用針在他臉上扎一下的話,保不齊真的會爆掉。
很快,事情傳到了班主任那里,班委會上老師語重心長地說:“大家注意了啊,老師三番五次強調(diào)過的,咱們的同學千萬不能早戀啊,早戀是枚青蘋果,誰摘了它就只能品嘗青果的酸澀,而品嘗不到熟果的甜美”,莫須臾心里默想,如果有些人就愛吃酸口兒呢?或者……熟蘋果會不會離變質(zhì)不遠了。但嘴上的逞強還是抵不過現(xiàn)實的殘酷,同學們?nèi)齼蓛傻皖^耳語,著實讓莫須臾坐立難安,一整天的課都沒有聽在心上。
放學了,莫須臾背起書包百無聊賴地走在操場上,廣播里播放著周杰倫的《七里香》,聽著廣播員清脆的嗓音,老莫的心情才略微有些舒緩。身旁的籃球場上,常思純正在進行著一場酣暢淋漓的3V3對抗,一記遠投三分命中,圍觀的女生們一陣陣尖叫,吵得莫須臾趕快捂住耳朵。倒是老常眼尖,打球的空檔還不忘跟莫須臾打個招呼,“嘿,莫禿驢,這里這里,快給哥哥我過來加油”,莫須臾頭也不回的走開了,因為他至始至終,都沒有成為過舞臺的焦點,也看不得別人在舞臺的焦點上放肆嘚瑟。
“莫須臾,莫須臾,等一下”,一個聲音從后邊傳來。老莫回頭一看,是王慕秋,剛剛舒緩的心情瞬間又提到了嗓子眼。
“你不要緊張,今天……真的對不起哈,讓你背了黑鍋,我向你道歉”,王慕秋接著說道。
“沒關系,沒關系,身正不怕影子歪,愛說什么讓他們說去,我反正沒差”,莫須臾強顏歡笑。
“快算了吧,就你,我還不知道,臉比紙薄心比針細,你要是真的沒差,母豬也會上樹了”,能把自己看得這么清的,除了自己父母以及常思純外,那也只剩下她了。
莫須臾已經(jīng)忘記那天他們聊了什么,關于小說、關于學習、關于人生,總之聊得很開心。身上的擔子放下了,反而覺得自己輕松了不少,莫須臾覺得,越是別人要故意描黑的,我偏要故意做給他們看,本身就沒有什么事,就當生活和自己開了一個玩笑吧。
“刮風這天我試過握著你手
但偏偏雨漸漸大到我看你不見
還要多久我才能在你身邊
等到放晴的那天也許我會比較好一點
從前從前有個人愛你很久
但偏偏風漸漸把距離吹得好遠
好不容易又能再多愛一天
但故事的最后你好像還是說了拜拜”
依稀記得,廣播里播的最后一首歌曲,是周杰倫的《晴天》。天色漸漸暗了下來,是時候相互說再見的時候了,莫須臾望著王慕秋騎在單車上的背影,慢慢消失在夜幕之中。但他不知道,真正的相互告別,來的也會如此之快。
一晃眼,兩年的時光就這樣匆匆過去,每個人都為中考拼盡自己的最后一分力。莫須臾也不例外,沒有了“姑姑”同桌的分心,老莫的成績像火箭一樣直線上升,考個市重點高中不在話下。倒是王慕秋的問題比較大,不光自己的優(yōu)勢科目發(fā)揮不出水平,最要命的就是英語了,大大小小補習班參加了不少,可就是沒有體現(xiàn)在成績上,老莫也在私底下沒少加以輔導,但她就是不入英語這個道兒。莫須臾看在眼里,急在心上,他不知道自己在擔心什么,或許……是怕兩個人考不在同一所高中吧。
這天放學,王慕秋把老莫叫住,說有很重要的一件事要和他說。
“嗯……你聽我說,這件事很重要,你不必現(xiàn)在給我答案,但是你要聽我說完”,王慕秋鄭重其事地說,莫須臾瞪大眼睛認真地聽。
“以我現(xiàn)在的成績,你知道的,我肯定考不上市重點高中,所以……我爸聯(lián)系了個人,可以把我轉(zhuǎn)到S市去念高中,而且那里的高考是自主命題,考上好大學的概率也高一些,放心,不是詐騙”,王慕秋繼續(xù)說道。沒想到告別的時刻來得這么快,莫須臾強顏歡笑著說,“高考移民嘛,我知道的,是件好事,不是誰都會有這樣的機會的”,盡管有些許難過,但老莫還在強壓自己的情緒。
“這不是重點,重點是……我爸說……我一個女孩子,在外面讀書不放心,所以想拉上你一起做個伴兒,你父母只要給你帶夠生活費就好了,轉(zhuǎn)學的事我爸會一手搞定的”,話語間,王慕秋眼神中閃爍著點點期許。這是兩年以來,“姑姑”第一次以這樣的口吻說話,更多的時候她更像一個大姐姐一樣,給予莫須臾種種關愛。
莫須臾咽了口唾沫,潤濕了下干癢難耐的喉嚨,“可是……我家可能拿不出那么多錢,畢竟……買房子欠的外債才剛剛還清”,老莫胡亂找了個理由,等待著王慕秋的繼續(xù)回應。
“沒有其他辦法了嗎?”王慕秋繼續(xù)追問。
莫須臾搖了搖頭。
“那么,或許,我們是該真的說再見了”,說完,王慕秋騎著單車,再次消失在夜幕中。
那天晚上,老莫還是將白天的事告訴了父母,結(jié)果也可想而知,母親聲淚俱下地動之以情,父親則循循善誘地曉之以理,總之就是一句話——沒錢,他們說的話,莫須臾一句也沒進腦子,他要的并不是一個解釋而是一個答案。
老莫把自己反鎖在房間里,任憑父母一趟一趟地輪流過來敲門,晚飯自己一口也沒有吃下,只管閉住眼睛戴上耳機,單曲循環(huán)著磁帶里的同一首歌。
“陰天,在不開燈的房間
當所有思緒都一點一點沉淀
愛情究竟是精神鴉片
還是世紀末的無聊消遣
感情說穿了
一人掙脫的一人去撿
男人大可不必百口莫辯
女人實在無須楚楚可憐
總之那幾年,你們兩個沒有緣”
那是莫文蔚的《陰天》,莫須臾已經(jīng)忘了自己是什么時候睡著的,只記得醒來時枕頭邊濕濕的,嘴角還有點苦澀的味道,初戀……或許就是這樣一種略帶甘甜的苦果。
這個秋天,漫長而又乏味。王慕秋終究還是在半個月后轉(zhuǎn)學走了,拉上了同班的另一個女生,開始了她們的異地求學之路。臨走的那天,王慕秋要走了老莫家固定電話的號碼,她沒說什么時候聯(lián)系老莫,也沒說老莫怎么聯(lián)系自己??傊叩哪敲赐蝗?,突然到秋葉還未凋零,莊稼還未成熟,北雁還未南飛。
“慕秋,終究還是仰慕南方的秋天,而不是北方”,莫須臾嘆了口氣。