第三篇 泥土的一生
如果人生是一場倒敘,那么生命的盡頭或許不再是悲傷。
伴隨著外公的離世,屬于一代人的時光畫上了句號。關于記憶卻是剛剛開始……
參加外公葬禮的那些時日我總是想,在鄉(xiāng)村,一個人來到世上,活了幾十年,最后死去?;钪鴽]有留下什么,死去更沒有留下什么。即使是墓碑上的名字,也很快會被風吹蝕掉。時間在埋葬肉身的同時,也就埋葬了一生。一生也就這樣過去了這樣的形式,已經組成了一支生命的長河,前赴后繼,生生不息。
文人向來多憂郁。生命的價值和意義曾讓我置疑,當然更多的是帶給我的脆弱。在這個塵世之上,生命可以有多種形式——泥土之外的生命,可以用精神來銘記和延續(xù),一個人可以活得超越肉體意義上的生命。但在我的鄉(xiāng)村,生命卻是如此的千篇一律——活過了,死了,埋葬在走過的土地上,一堆沒有符號的泥土,至多作為提醒血脈傳遞的一種存在。然后一晃就是若干年,再一晃就再沒有誰記住了。
比如我爺爺?shù)脑娓?。我至今不知道他葬于何處。這從爺爺那里就已經成了秘密——孕育了一個浩蕩家族的生命,就這樣徹底消失在了村野的某個角落,連同一個家族的疼痛。還有后來村里的許多人,比我大的,比我小的,他們活過了,死了,他們最終埋葬在村野的某一隅,然后被人們忘記,被我忘記。時間不斷地制造秘密,在時間之上,他們的一生,就這樣終結,成為后世的憂傷。
而我總會想起他們的內心。他們在泥土上生,在泥土上息,他們悄無聲息地來,悄無聲息地去,他們一生的行程,究竟有著怎樣的苦樂悲歡?許多年的日子里,這樣的心結一直成為我無比懷念他們的緣由。而我,也企圖從那份懷念中找尋出鄉(xiāng)村生命的質地來。
在我的鄉(xiāng)村,我親眼目送肉身告別塵世的第一個親人是爺爺。爺爺是患有氣管炎去世的,在當下看來那不算是個大毛病,起碼不會害了命,卻是在當時有好幾次差點去了。每一次的奇跡般的活了過來。因為這樣的原因,對于死,爺爺后來顯得很平靜,就像生活中的一次遠別。誰的人生又何曾不經歷過或多或少的遠別。我記得爺爺很早就為自己準備好了壽衣,太陽好的夏日里他也翻出來曬晾一番,只是不守著我們,或許是出于忌諱或許是擔心我們害怕。奶奶走的比爺爺早許多年,早到甚至我都沒見過她長什么樣。
后來見到過一兩次壽衣,每處的皺褶都已撫平,每一個角落的灰塵都已抖落干凈,那是近乎某種儀式,神圣而肅穆的。
那時候的我不明白為什么他們對于死亡竟能如此的平靜如水。及至后來我可以靜心地看著他們的遺容并最后撫摸他們的臉龐時,及至后來的很多年后,當我也平靜地考慮起死亡的話題時,才覺得自己曾經的幼稚。能夠平靜的對待死亡,那是一種境界,更是一種生命的哲學。
生老病故,四季輪替,如同勁風掃落葉,規(guī)律的永恒。
在鄉(xiāng)村,像爺爺這樣走過一生的比比皆是,他們活過了,逐漸老了,然后就開始平靜地為自己準備后事。他們把這當成一生最后的圓滿,他們總在用這樣的方式迎接自己的死亡。她們內心靜如止水。還有的老了,覺得活夠了,然后誰也不告知,悄悄地作別了塵世,作別了自己。
也還有這樣的人,他們生于泥土,但卻不滿于泥土中的生活。他們拼了命離開泥土,企圖找尋另外的路途。他們走出了村子,一去多年,他們也活過了,也死了。死在異鄉(xiāng)。最后渴望的依然是落葉歸根,歸根泥土。故鄉(xiāng)的泥土用它的仁慈,永安了他們的魂靈。
五姥舅就是這樣的人。姥舅的稱謂在我們這里概指姥姥的兄弟。五姥舅出生在一個破產地主家里,由于成分不好,原本是沒有資格求學深造的。可是,出生在泥土里的年輕生命,不愿受命運的被迫安排,戮力奮斗。一輩子,如履薄冰,勤勤懇懇,頑強不屈的治學持家。
命運向來是惜愛于勤勉之人的。五姥舅的一生都在為掙脫泥土束縛夢想而努力拼搏。他不愿像父輩們一般過著周而復始、一眼看到未來的日子,他覺得人生應該有的是波瀾壯闊。
他窮極一生的成功的掙脫泥土,并不是因為他討厭泥土,恰恰相反的,正因為他深愛著那一方泥土,所以他選擇了去做泥土的希望,去做那個破土而出的希望種子。像那一句詩“落紅不是無情物,化作春泥更護花?!?p> 泥土與花,是五姥舅一生的縮影。泥土束縛不了破土而出的花,卻給了花欣欣向榮的胚體;花看似冷酷無情的擺脫了泥土,卻是落花后回歸泥土,滋養(yǎng)大地。
大到一個國家,小到一個家族,要求生存發(fā)展,總要有那個吃西紅柿的第一人,五姥舅對于他們那個家族而言就是吃西紅柿的第一人。
也許是惺惺相惜吧,后來的我們但凡是求學念書的學子都曾得到過他給予的莫大鼓舞與支持,當然他對他生活在故鄉(xiāng)那片泥土里的親人亦是關懷有加。因為他喜歡欣欣向上的花朵,更憐愛花朵下的那一方泥土。
后來外公去世的那年,五姥舅也走了。他像一束花朵,在凋謝前選擇了落花歸土,落葉歸根。
下葬的那天我去了,他的骨灰盒如愿地深深地埋進了故鄉(xiāng)的泥土,墳前擺滿的鮮花是他生命的最好詮釋與象征。
回去的路上,想來他這一生,潤墨寫下了這箋詩:男兒立志出鄉(xiāng)關,學不成名誓不還。埋骨終須桑梓地,人生怎可不青山。
我相信也會有那么一天,我對他的記憶模糊的只停留在了記憶里,像故鄉(xiāng)的泥土。唯獨遺憾的是,那樣喜愛看書的人,在我所著之書出版時,他已無緣看到了。正如此刻我落筆記述著他的故事載入歷史,抑或算是墳前的那些花留下的花語罷!
泥土的生命就是如此,樸實平淡,可泥土的生命力卻是頑強向上。
我曾仔細地計算過一個人生命的時限,大抵能親歷并記住的最多是五代人。爺爺輩、父輩、同輩、子女輩、孫子輩,這已經是最大限度的福祉。生命的局限,是與更多的遺憾緊緊相連的。我們每個人,或許都曾不同程度地希望自己能活得更為長久些,這是肉體在世俗意義上的本能。但這又有什么意義呢?在我的鄉(xiāng)村,像這樣如己所愿活到近百歲的老人為數(shù)也不少?;畹竭@樣的年紀,他們依然可以上山割草,放羊,他們依然像年輕時一樣干活,吃飯。時間在他們的肉身之上,仿佛是凝固和定格的?;盍?,老了,或者走過了,最后死了,活得長的,活得短的,最后都在泥土中安息——生前身后的一切都已水流云散,就像花開了,花又落了,最后成為塵土,沒有誰記住他們的名字。至多在若干年后的某個時刻,有個人,偶爾路過他們的墳前,面對墳上年年榮枯的荒草,輕輕地嘆一聲:“這又是哪一朝哪一代的墳墓呵!”像個古墓古董一樣的去打量一番。