張平平還在上小學(xué)時，偶爾有些南方人，穿著顏色深淺不一的勞動布衣服，踩著綠膠底帆布球鞋，背著各種工具進(jìn)到他們的院子里來，拉長聲調(diào)吆喝著“修……理……鋼筋鍋來”，“磨剪子來……戧菜刀”“耗子藥哎，一劑就靈……”聲音悠長溫和，不急不躁，孩子們喜歡模仿他們特殊的腔調(diào)。人們也不知道他們是從哪里來的，都叫他們“南蠻子”，除去修補、磨刀和除害藥這些實用手藝，也有憑借著巧舌如簧賣膏藥、收古董、搞奇門邪術(shù)的，這些大都是合伙作戰(zhàn)。
五年級時的一個周末，大部分人關(guān)起門在家中休息。院子里悄沒聲地走進(jìn)兩個南方男人，聲稱能從眼中取蛆蟲。他們碰見一個人就推銷自己的醫(yī)術(shù)，說每個人眼里都有蟲子，就像肚子里的蛔蟲一樣，必須得拿藥打出來。躺在炕上午睡的麗芳媽媽聽到他們的聲音，起身從屋里瞭見有幾個人圍著他們，很好奇。她最近眼睛確實有點不舒服，老是干癢，決定讓他們試試看。兩個南方人把她一通鼓弄，“真的從眼睛里抓出來好幾條細(xì)白蟲子！”回家后，張和和震驚地向她姐姐講述她親眼所見的可怕事情，當(dāng)時她剛好在麗芳家玩。他們倆跟麗芳媽媽要了多少藥錢，張和和沒注意。
九十年代起，巷子里的南方人多起來，成群結(jié)伙的出入，他們租下一些平房住在一起，仍舊操著當(dāng)?shù)厝寺牪欢目谝?，依舊被當(dāng)?shù)厝撕白鳌澳闲U子”。一時間，巷子好像被南方人給占領(lǐng)了，出來進(jìn)去總能碰上，“四眼兒”就是在那個時候來的。
借著政策放寬，頭腦活套的人們紛紛搞起個體經(jīng)營，街面上小攤兒越擺越多，原本潔凈的街道被搞得亂糟糟，街道部門干脆在馬路邊上搭起臨時大長棚，把飯攤、服裝點、小日用、化妝品、鞋包全部從露天營業(yè)收羅到棚子里。賣貨阿姨的態(tài)度與往常的售貨員大不相同，原來那些煩躁易怒的大板臉換成現(xiàn)在一張張笑意盈盈的臉，主動上來拉著張平平問想買什么，還把柜臺里的東西舉起來讓她仔細(xì)看。新穎的服裝是最受歡迎的商品，包頭舊城的一條長街被改造成服裝零售街，各式衣裝吸引著全市的男女老少，那條街總是人滿為患，兩邊的馬路牙子上，全是商戶自己用防雨布搭的各色棚子，掛滿從未見過的新式衣服，蝙蝠衫，錐子褲，開叉西服，男女喇叭褲。
盡管楊二姊做的衣服不再招孩子們的喜歡，她還是繼續(xù)按她的老樣子裁剪衣服。新出的款式楊二姊不太做得出來，新式的面料她也沒見過，她看著比的確良和滌卡更像塑料布的化纖，琢磨不出是用什么做成的，放在她的縫紉機一走線非常不服帖，張全勝跟她說那是石油做的，她哪里聽得懂。這個世界一直把她往最邊緣處擠，她完全看不懂不斷出現(xiàn)的新變化，她只能生活在過去的世界中，她與新世界唯一的交集就是她的子孫，她就看著他們好好地生活。
張世莨更看不懂，市場上出現(xiàn)的商品全是過去沒有的，變換又快，隔些天又有新東西上市，新穎的物質(zhì)生活刺激著人們欲望的膨脹。新出現(xiàn)的生意人與張世茛年輕時完全不同，他們沒有成形的規(guī)矩可遵循。
羅廣威叔叔每次來家，都會興奮地講述他掙錢的新招數(shù)。譬如如何把五塊錢進(jìn)來的襯衫賣到二十五塊，如何把產(chǎn)品夸大，如何讓人買沒用的東西，他喜歡顯示自己的辛勤和頭腦靈活。他說：“掙錢這事也邪門，可不是咱們加價狠，這會兒的人也怪了，就我那襯衫，你要是賣十塊錢，他就沒人買。我直接喊成二十五，一會兒就搶沒了！”他也講夫妻倆去南方倒騰衣服的辛苦，上千公里的里程，倆人要坐著三十多個小時的綠皮火車?？偸巧岵坏觅I臥鋪，只買硬座，坐上兩白天一晚上后，腳也腫起老高。進(jìn)貨回來的時候，大包小包的手里拎著，懷里抱著，為找點兒落腳地，求爺爺告奶奶的央求別人。各種氣味混雜的車廂里，人和包裹永遠(yuǎn)擠得滿滿當(dāng)當(dāng)，夜晚的時候坐位下面都睡著人，有的人站著就能睡著。
每個人的生活都在改變。