張平平很快認定,自己是個見異思遷、不專一的人。
自上學以來,她身邊的密友換來換去,她跟誰都好,可跟誰也好不了太久。有些人在某些時候吸引她,但不知在什么時候又讓她覺得索然無味,她不得不又去追尋新的興趣。她倒是清楚,這不能全怪別人,有時是她厭惡別人,有時是別人主動疏離她的莫名其妙。她擋不住自己總是陷入奇思怪想,也忍不住反復琢磨她的朋友們,她癡迷于挖掘每個人腦子里都有些什么念頭,可他們也不是那么容易被琢磨透?;蛟S,大家都在互相探索對方世界的全部,特別是聽起來神奇的內容。
有一個女孩煞有介事地跟張平平說過:“告訴你們啊,我們每家用的篩面籮子都是用螞蟻做的!我爸就能把螞蟻做成線再編成籮子。”這樣怪誕的事情聽是張平平莫名其妙,她跑回去仔細端詳楊二姊的篩面籮子,那細線確實是黑色的,可怎樣也無法想得出是用螞蟻的尸體做成的;巷口第一所院里,有個漂亮女孩,總是穿得很時髦,不知道她哪弄來那些別人沒有的漂亮衣服。她不說方言,說普通話,說普通話的人在孩子們心中顯得更高一級。她的一些東西也很高級,張平平很喜歡她頭上戴的一頂“五彩八角帽”。她還嚼過一種叫“口香糖”的小軟團,孩子們看著那東西在她嘴里一嚼半天,很稀奇,她跟小孩兒們說:“這東西只能買,是做不出來的,還越嚼越辣,必須嚼一會兒就吐一口口水!”誰也不知道去哪里買,小孩兒們只能眼饞地看著她嚼一口吐一口。
大院的門洞里,十多歲的女孩們向年齡小的女孩們炫耀她們對美麗理解,她們七嘴八舌列出的標準是:大眼睛最重要的,皮膚白也很重要,更重要的是穿得漂亮!大家推選出“五彩八角帽”是整條巷子最漂亮的女孩,排名第二的是巷子中間一個黃頭發(fā)白皮膚的纖瘦女孩。她們壓根沒有提到九歲的張平平,張平平第一回聽說,漂亮還可以評比?在“漂亮”一項上落選后,為了驗證她們是否公平,張平平特意跑回家,對著鏡子仔細地確認自己是不是漂亮?!把劬氶L,皮膚也不白,鼻梁也高得怪異,似乎要從前額飛出去,嗯,確實不行,沒有人選她也是可以理解的?!彼晦D身,又蹦跳著用一種獨特的前行方式出去,那是女孩們都會的,邊甩手邊用雙腳交叉蹦跳的走路方式,她們開心的時候都是那么走。
沒有約束的時光里,來自生命的力量任由身體野蠻生長。不知何時起,胸脯兩邊有點微微發(fā)癢,長出小鼓包。當身體在生長時,大腦也一樣在膨脹,像很多思想家那樣,張平平首先對自己的存在感興趣。在懷疑和猜測關于“存在”的問題時,她絞盡腦汁地去推理世界上一切存在的范圍和方式,在這樣的努力思考中,她斷定,有某種神秘的力量控制著一切!繼而聯(lián)想到,自己的想法和行為一定會被這種神秘力量完全知曉,就是說,永遠有神秘的眼睛在看著她!真是這樣的話,萬一自己有什么罪惡的話,那肯定逃不掉的。這段時間,她變得鬼鬼祟祟,連放屁都要找個沒人的地方,避免偷偷放屁而讓別人倒霉,如此不光彩的事情被“神秘眼”看到就不好了。這樣想以來,懊惱的事增添不少,譬如她偷偷地把鄰居的紗窗用小刀劃開過,這事肯定被“神秘眼”看到,讓她不知所措。她繼續(xù)猜測,這隱藏著的具有神秘力量的眼睛在哪里,什么樣?嗯,應該是無形的巨大的透視的眼睛,它無處不在,沒有形狀,張平平不論走到哪里,便會跟到哪里,還能看到她大腦里想的事情,包括每一個邪惡的小念頭。并且,它格外地負責監(jiān)督她張平平的一舉一動。這眼睛不一定在哪里,可能是在洗臉盆的水里,在媽媽的眼睛里,在房頂棚上糊的紙后面,懸在房檐下陰黑的地方,有時她會以為正在跟她說話的某某同學,便是老天派來跟她通話的人,因為她(他)突然就說出幾句自己心里想的話。在大人的眼里,這個孩子越發(fā)怪兮兮的。他們還是用那句話說她:這個娃娃,凈邪門!