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撒滿星星的窟野河

第一部 遷移 第一章 (十五)

撒滿星星的窟野河 珍珠蔡 2959 2021-06-06 09:35:22

  玉梅沒去上師范,殷梅上了。殷梅母親沒工作,父親是送煤球的,家境貧寒。她性情任性多變,高興時就來找玉梅玩,不高興時,若碰上玉梅去找她,便直接把她往門外推,但玉梅也算是她為數(shù)不多的朋友。就是從這時候起,兩個少年朋友走上截然不同的人生路。殷梅在師范認識后來的老公,畢業(yè)后兩人都進入教育系統(tǒng),老公一路升遷,從校長到教育局局長,殷梅從教育系統(tǒng)進入?yún)^(qū)委,三十年后,夫妻倆成為當?shù)赜心樏娴娜宋铩?p>  街道干部看到年滿十八的“地主閨女”蔡玉梅既沒上學,也沒就業(yè),把她當特殊照顧對象,推薦到離家三公里外的市紡織廠當工人。

  她穿戴好勞動布做的工作服,戴上白帽子走進工廠的頭一天,五十多歲的上海人謝師傅帶著她到各個車間學習。一推開織布車間的門,再撩起厚重的棉簾子,“嗡隆嗡隆”里夾著“呱嗒呱嗒”的震天響的聲浪,差點沒把玉梅推出去。如鐵炮臺般敦厚的梭織機床,一排排用大螺栓固定在水泥地面上,木頭梭子咬著緯線在經(jīng)紗下面來回快速穿梭,兩頭的鋼尖兒擊打在金屬機床上的聲音尖銳刺耳,織板上下開合拉扯經(jīng)線的聲音響亮而有節(jié)奏,它們混在一起變成夜以繼日的噪音大合唱。這混亂的巨響將陪伴她和她的工友們幾十年,工友們被練得嗓門越來越大,她們聚在一起說話的時候,經(jīng)常被人誤以為是在吵群架。這大嗓門成為蔡玉梅的職業(yè)標簽,每當跟她的工友們在一塊的時候,她的大嗓門就會放出來,離開工友就又回到那個靦腆少語的少女玉梅。

  她跟著謝師傅,從學徒工做起,開始一邊工作,一邊照顧解珍珠。

  十年后,母親走了。臨終時刻,解珍珠已經(jīng)說不出話來,只緊緊地拉著閨女的手,不肯松手,眼角緩緩地淌出兩行告別的透明眼淚。媽媽終于撒手而去,蔡玉梅放聲嚎啕一場,把眼淚徹底哭完,將心里的憋屈難過也都一起排散掉。她明白,比起她的辛勞和不甘,那個躺在炕上十年不能動彈的女人,才更痛苦。母女一場,當年解珍珠緊緊抱著那個女嬰不肯扔掉,如今那個女嬰陪著她安詳?shù)仉x開這個世界,彼此有了交待。解珍珠去世時剛滿五十歲,她白皙展闊的面龐上,連根皺紋都沒有。自十七歲嫁給蔡子箴后,與他共同養(yǎng)育五個子女。解珍珠是家中長女,她的父親解振廷是神田縣成功的買賣人,大哥是民國時期一位有名的歷史學家。蔡解兩家是世交,蔡維藩夫妻倆挑中解珍珠做大兒媳后,養(yǎng)尊處優(yōu)的大小姐解珍珠,被一頂轎子直接從解家大院抬進蔡家大院,那時,她還是位美麗嫻靜的姑娘。

  那震耳的機床聲,將要陪伴著蔡玉梅大半生,陪著她結(jié)婚,生子。

  蔡玉梅自小受爺爺和父母親的偏愛,雖然她覺得自己沒有幾個哥哥聰穎好學,卻帶著獨生女安然和聽天由命的氣質(zhì)。童年被關(guān)照,成年被安排,她的一生總是被動。在紡織廠做了幾年工人后,年歲不小了,有人開始給她介紹對象。

  張全勝是拐了幾個彎的熟人介紹的,兩家基本條件都不錯,全勝一眼看中漂亮圓潤的玉梅,口若懸河的在蔡家發(fā)散他的男性魅力。他看過的雜書派上用場,天上地下的一通發(fā)揮,竟然獲得玉梅的幾個哥哥一致認同。他們認為眼前這位小伙子不比尋常人,知識多,有見解,口才了得,是個不錯的人才。那時的蔡子箴已年近八十,他習慣長時間地坐在太師椅上,左手扶著柜邊一口一口地呷著一只褐色雪茄,對獨生女兒的婚嫁顯出一副不在意,似乎嫁誰都行。聽著大家對張全勝的反復(fù)評論,他突然蹦出一句話,“好漢無好妻,賴漢娶驕妻?!眲偢械叫┨鹈圩涛兜挠衩窙]好氣地嗆他:“爸,你咋說話了!”

  在幾個哥哥的共同認可下,從未戀愛過的玉梅欣然同意跟張全勝結(jié)婚,母親離世,她迫切需要有個自己的家。

  楊二姊讓玉梅嫁得很體面,給足時興的聘禮:不能轉(zhuǎn)的五大件和能轉(zhuǎn)的五大件。玉梅腕上戴了幾十年的那塊羅馬機械表就是能轉(zhuǎn)的,金屬表盤上的羅馬數(shù)字要熟悉以后才認得,是張世良托人買到的。這曾讓她風光的第一塊手表,一戴就是多半輩子,一直戴到它成為過時品。蔡玉梅從小沒挨過餓,如今嫁的男人是獨子,婆婆則是遠近聞名的勤快人,自然吃喝不愁,娶進門后,閑不住的婆婆一點不難為她,家務(wù)事只讓她打個下手,大部分仍是婆婆自己做。她對自己嫁的人家是滿意的。

  張平平在蔡玉梅肚子里發(fā)育出胳膊腿的時候,就參與起“超英趕美,加緊建設(shè)四個現(xiàn)代化”的車間大比武。蔡玉梅和工友們加班加點,人歇車不歇,以廠為家的老廠長親自跟著工人們加夜班,全廠人鉚足馬力為建設(shè)國家貢獻力量,大家不拿一分獎金,卻干得熱火朝天。

  張平平一歲起,被蔡玉梅放進楠竹手推車帶到紡織廠的托兒所,她繼續(xù)到車間織布。管托兒所的江阿姨經(jīng)常跟蔡玉梅告狀:“玉梅,你這個女娃娃太害啦!你快領(lǐng)回個哇,別往我們這送了!”當然,她只是說笑,盡管多一個孩子她也不能多拿一份錢,她一樣愛著一個個屎尿不利索的調(diào)皮鬼?!澳汩|女領(lǐng)著娃娃們鉆水泥管道,把個老許家的胖蛋閨女卡在里頭,我看見的時候,她正蹬住管子往出拽呢!哈哈!”說著自己也忍不住大笑起來,又加上一句:“帶過那么多娃娃,沒見過這么害的閨女!”

  蔡玉梅不會管教張平平,她生來就不會管理別人,更別說這個淘氣的娃娃,她也不知道她怕啥,咋能管得住,嚇唬上幾句也沒用。張平平自小就串遍紡織廠的犄角旮旯,廠里的每顆花草,每塊預(yù)制板,每塊水洼地,每根廢棄的大布軸,她都熟悉。廠里年輕的老的阿姨也都認得她,她們碰上她,要么使勁摸一把,要不就上來擺弄擺弄她,遇上頑皮的小阿姨,還可能整點蒙騙她的小把戲,把她歷練得油滑地很。

  女工們上班時都穿著勞動布的工服,胳膊上戴套袖,頭上戴白帽,帽子把頭發(fā)束起以免絞進機器里。她們閑著聊天和開會的時候,手里反反復(fù)復(fù)地拿著繩子練打結(jié)頭,或者抱個兩頭尖得能扎破人腦袋的木梭轉(zhuǎn)弄,這是在練技能。張平平邊玩邊聽著她們扯著大嗓門說鬧,聊自己的男人、小孩,東拉西扯的八卦。有一次,她隱約聽到她們鬼眉溜眼地嘀咕:“……我真的看見了,那天我進去的時候,倆人正往起提留褲子了……”安阿姨正說著,有人示意她小聲點,說旁邊還有娃娃呢,張平平聽出來他們說的是一男一女,她們神神秘秘的樣子,還有陰陽怪氣地笑,更讓她覺得,這事兒很特殊。

  童年時覺得,洗澡是件大事??刹逃衩纷類郯阉齻兿磥硐慈?,個頭不大的時候用一個大鐵盆在家里洗。有時候,也會被蔡玉梅帶進單位的澡堂里洗,那是很可怕的一件事。

  紡織廠的男職工和女職工共用一個澡堂。男職工人少,大部分時間澡堂都是女職工的,澡堂門打開后,嘰里呱啦的女人們像放出籠的鴨子一樣,爭先恐后的涌進黑洞洞的磚頭蓋的澡堂里——阿姨們和蔡玉樣一樣那么愛水。澡堂頂很高,上面留著個透氣小窗,小小的四方形的天空有時候能射進陽光,照得花灑下飄出色彩斑斕的霧氣。迫不及待的女人們很快就脫個凈巴,擰開裝在墻壁上的噴頭,稀里嘩啦地沖洗起來,水流散出的熱氣一會兒就充滿黑屋子,讓人悶得喘不上氣,張平平覺得幾乎要被憋死??伤齻円稽c都不難受,繼續(xù)嘰里呱啦地說笑,回回都那么興奮。平平跟妹妹都害怕去那黑屋子洗澡,那快要窒息的感覺實在恐怖,只有在噴頭下才能吸著些新出來的氧氣,在車間忙碌完的蔡玉梅,可沒有耐心顧及她們的恐怖,常常摁著她們的腦袋在噴頭下面一通沖涮,鼻孔、眼睛和嗓子,都被灌滿水。稍微有點樂趣的地方,就是那個沿著三面墻壁砌出來的水泥池子,一群白花花的女人們泡在里面,小孩能鉆在她們中間劃水玩。

  女工們做什么都像在打仗,洗澡,干活,吃飯,生孩子,上下班。蔡玉梅們用這種時不我待的節(jié)奏把人生奉獻給這里的每臺機車、每根線軸、每卷布匹、每件制服,直到單位不能再留她。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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