結(jié)盟還未成,俄國人就一死一傷,這事有些難辦。白音大賁派人去追嘎日扎和奈丹扎布回來商議,又命軍醫(yī)給大胡子裹傷。所有在場人都聽到了卓力格圖的話,白俄人這些年沒少欺負(fù)牧民,相比倒還更傾向卓力格圖一些。因此軍醫(yī)也沒好氣,撿了兩塊破布,胡亂裹了裹,用力一拉,痛得大胡子眼淚汪汪哇哇大叫。
草原夏季一夜很短。天剛蒙蒙亮,奈丹扎布已經(jīng)策馬奔進(jìn)營地,看見塔拉站在大帳之外,從馬上一躍而下,一把扯住便問:“費揚塔渾在哪?”
塔拉翻了個白眼:“你最好先去看看你帶來的俄國人,一個已經(jīng)死了,剩下這個也離死不遠(yuǎn)了?!?p> “我問你費揚塔渾在哪!”奈丹扎布手上用力,塔拉只覺得手膀上傳來一陣劇痛,骨頭也快要給他捏碎了,不由得怒道:“他是奸細(xì)。你們被他騙了!俄國人就是他殺的!俄國人死了,我們還撤去哪里?張作霖就要打進(jìn)來了!”
奈丹扎布穩(wěn)了穩(wěn)心神,松開手問道:“憑什么說他是奸細(xì)?他殺俄國人,殺過咱們的兒郎嗎?”
塔拉一愣,老實回答道:“沒有殺過?!?p> “俄國人那里,嘎日扎會想辦法。我要見費揚塔渾!”
“塔拉!”白音大賁陰沉著臉從帳篷中走出來,“帶他去見!”
“是?!彼┝艘欢Y轉(zhuǎn)身向帳篷后方走去。卓力格圖死后,塔拉已升任白音大賁的侍衛(wèi)長。奈丹扎布立刻緊跟而上,白音大賁緩緩的跟在最后。一行三人走到馬廄附近,塔拉伸手指了指,“那!”
奈丹扎布奔近一看,倒抽了一口冷氣。姜楓被吊在木樁之上,腦袋低垂,一動不動,腳下一攤黑色的血跡。身上傷痕累累,已給打的血肉模糊,沒一塊好皮。左肩胛下方更是有個恐怖的傷口,被烙鐵烙過,焦黑色血洞再向外微微滲著血。奈丹扎布抬手去探他的鼻息,發(fā)現(xiàn)他還有呼吸,只是觸手滾燙,心里微微的松了一口氣。
白音大賁道:“今天中午,集合起隊伍來,當(dāng)眾將他剝皮,之后,再把卓力格圖的尸身,拉到官軍面前去五馬分尸。你來的正好,還能看上一出好戲?!?p> 奈丹扎布怒道:“嘎日扎博額的話你沒聽見嗎?不能動他!否則要遭受天神的怒火!”
“我親耳聽到他管那個奸細(xì)卓力格圖叫大哥!”白音大賁逼近奈丹扎布說道,“張作霖把牙仟驅(qū)活活折磨死,又砍了三十多個人的頭掛在洮南的城墻上。你去看看那些兄弟,他們的眼睛有沒有閉上!都是為了救你們!我為什么不能殺他!”
“他……他沒有出賣你們!想殺他,先殺我!”奈丹扎布拔出彎刀想去砍姜楓的繩索。
“你以為我不敢殺你?”白音大賁大吼一聲也拔出刀來。
“大首領(lǐng)!”那日蘇急急趕來,離著老遠(yuǎn)就顫巍巍說道,“奈丹扎布首領(lǐng)!不能打不能打!唉呀!”那日蘇明白,俄國人被打死這事兒還得靠陶克陶胡去說和,如果在這把奈丹扎布打死打傷,撤進(jìn)俄境內(nèi)這件事兒就徹底黃了。卓力格圖已死,危機(jī)也算暫時過去了。費揚塔渾是不是奸細(xì)都無所謂,他被朝魯領(lǐng)來才一夜,路都沒整明白,何況半死不活的也不可能去給清軍報信。嘎日扎要,給他便是。嘎日扎總不會為了他讓自家兒郎們送死,自會看好他。
那日蘇把白音大賁拉到一邊,說了許久,白音大賁才勉強(qiáng)點了點頭,咬牙說道:“我必須要把卓力格圖帶到官軍面前五馬分尸!他們把牙仟驅(qū)掛在城墻上,我就把他們的人撕成碎塊!”
“人都死了,還讓兒郎們冒那個險干啥?算了,你看著辦吧,讓孩子們注意安全。”
“現(xiàn)在就去!塔拉,你去準(zhǔn)備。另外把費揚塔渾潑醒帶上!”
“帶他干什么?”
“嚇?biāo)?,”白音大賁有些得意的道,“他看到之后害怕,也許會講出同伙!”
那日蘇不以為然,隨便點了點頭。白音大賁的性子殘忍好殺,吃了這么一個大虧,不讓他找點事情發(fā)泄一下,還不知道能干出什么出格的事來。
奈丹扎布已經(jīng)把姜楓解了下來,細(xì)細(xì)查看了一番,身上多數(shù)是皮外傷,倒還好說,后肩胛處的槍傷卻不知有多深,而且人一直在發(fā)燙,恐怕有麻煩。只有等嘎日扎了,他也許能治。奈丹扎布剛架起姜楓,塔拉帶了一隊人來,兩人端著槍指著奈丹扎布,其余人上來推開他,把姜楓拖走了。
“干什么!”奈丹扎布喝道。
“放心,一會兒就還你。最后試他一次,你也一起來??纯此恼婷婺??!?p> 姜楓昏迷之中被人綁在馬背上,不知顛簸了多久。忽然被冷水一激,醒了過來,只聽前方有槍響,還有人在嗷嗷怪叫。掙扎了一會,逐漸看清,卓力格圖尸身的頭部和四肢,被分別綁在五匹馬上。
塔拉見姜楓已醒,對面清軍大營中,也有人注意到這里的動靜,手一揮,五匹馬向五個方向跑去。片刻之間,卓力格圖的尸身被撕成五塊。姜楓看的清楚,胸口如被大錘狠狠砸中,喉頭一甜,“哇”的一口鮮血噴出,眼前一黑,又昏迷過去。
眾人哈哈大笑著斬斷繩索,丟下尸塊呼叫著撤走了。
姜楓再次被潑醒之時,已經(jīng)回到了山中大營。白音包勒格托起他的下巴問道:“告訴我,還有誰是奸細(xì)?不說,下一個被五馬分尸的就是你!而且,卓力格圖是死的,你可是活的?!?p> 姜楓只覺得頭像被人鋸開一樣,胸腹之間又如同火燒,眼中望出去模糊一片,緩緩答道:“我說了一夜了,我不是奸細(xì)。我和俄國人有仇!他們糟蹋我們的姐妹,迫著牧民做苦工,把人……活活打死。你們……你們……難道不恨……”說到后來氣力不濟(jì),斷斷續(xù)續(xù)的。
“夠了!”嘎日扎走上前來,站定說道:“你們說過最后試他一次?,F(xiàn)在試過了,該把他交給我了?!?p> 白音包勒格看了看白音大賁,見他點頭,便讓開了。奈丹扎布急忙搶上幾步,扶住姜楓,見他一動不動的靠在自己懷中,不由擔(dān)憂的看向嘎日扎。嘎日扎沒看他,望著白音大賁道:“昨日之事,也是意外。這兩位朋友,都是卓力格圖一人造成的,與大首領(lǐng)無關(guān)。恕我直言,你們今日太魯莽了。跑到張作霖的步兵營前面去挑釁,而且不知道是否還有官兵奸細(xì)留在你們大營之中。還請大首領(lǐng)盡快撤離。陶克陶胡大首領(lǐng)今日就會向俄國境內(nèi)撤走。鑒于兩位俄國朋友出了意外,大首領(lǐng)不妨和我們一共去俄國人處。”
嘎日扎說的有理,可白音大賁卻猶疑起來。陶克陶胡敢撤,那是因為他一向和俄國人關(guān)系親密。而自己是搶劫俄國兵站起家;這兩個俄國人本來談得不錯,是個機(jī)會,可經(jīng)如今一死一傷。此時跟去,萬一俄國人心懷怨憤借機(jī)報復(fù),將自己騙去殺掉,把人馬給了陶克陶胡……
想到此處,白音大賁道:“卓力格圖已死,近期應(yīng)該不會有什么風(fēng)險。多謝博額。我留在此處的人多,撤出需要一定的時間。這樣吧,你請這位受傷的俄國朋友說清路線,等我們撤走之時,再派人前去跟你們聯(lián)絡(luò)?!?p> 嘎日扎明白白音大賁心有顧慮,并不多勸,點點頭帶著奈丹扎布退了出去。出賬后也未多作停留。奈丹扎布把姜楓扶上自己的馬,又把他的馬拴在自己馬后,一行人徑直離開了。
一走出營地,奈丹扎布便急急的叫道:“博額,他燙的厲害,你快先給他看看,我怕他要不行了?!?p> 嘎日扎伸手過來搭了搭脈,皺眉道:“傷到了肺,沒有藥,他堅持不了多久。孩子,你帶他去葛根廟。路上小心避開官軍?!?p> 奈丹扎布奇道:“博額,為什么去喇嘛廟?之后我怎么去找你們?”
嘎日扎道:“那里主持醫(yī)術(shù)很好,你去找他。之后,不要再來找我們了?!?p> 奈丹扎布楞了片刻,“您,您說什么?”
“去了就老實呆在葛根廟,你是釋迦派的俗家弟子,他們會接收你的。”
“我不去,我要跟著你和大首領(lǐng)?!蹦蔚ぴ技钡?。
“護(hù)送費揚塔渾這件事很危險,你要我老頭子去冒險嗎?”
“不……不是,我愿意去,可是,為什么不讓我去找你們?”
“你要看著他好起來,才準(zhǔn)離開。到那時我們已經(jīng)進(jìn)了俄羅斯。沒人帶路你怎么過來?你放心,我們只是去暫避,遲早會回來,到時你再從葛根廟里出來?!?p> “可……”
“沒有可是。他已經(jīng)撐不住了,你要我去送他?”
“我去,我馬上去送。博額,您一定要來找我。”奈丹扎布抿了抿嘴,一甩韁繩掉頭走向另一個方向。
嘎日扎望著他的背影越來越小,用手?jǐn)n在唇邊喊道:“千萬要小心啊,孩子!好好活著!”
“知道嘞!”奈丹扎布遠(yuǎn)遠(yuǎn)的喊道,甩了個清脆的響鞭。
直到望不見他的背影,嘎日扎才慢慢的回過身來,喊了聲:“走吧?!彪S從遞過煙斗來,嘎日扎伸手接過,略帶歉疚的看著這些年輕人們說道:“謝謝。”
年輕的隨從笑道:“博額,干什么要謝。”
嘎日扎笑了笑,垂頭從衣袋中摸出兩塊骨頭,默默的看了又看。那是他昨晚做占卜時燒出的兩塊羊骨,天神給了他指示:北行,有去無回。
那日蘇年紀(jì)比嘎日扎略小,他可沒有薩滿教博額從小練出的一身功夫。被這么一通折騰,終于支撐不住了。躺在床上聽說嘎日扎帶走了費揚塔渾,那日蘇想了一會,對來報訊的護(hù)衛(wèi)說道:“去跟大首領(lǐng)說,派人放出消息:費揚塔渾,出賣了卓力格圖。這樣,就算他真是奸細(xì),真的跑了回去,也很難取信于官軍。”
時近中午,索倫鎮(zhèn)上,幾個商人打扮的男子坐在小鎮(zhèn)唯一的飯店里。一大早已經(jīng)喝了許多壺茶水,像是再等什么人。有個行腳伙計打扮的小矮個跑了進(jìn)來,滿面喜色的說道:“掌柜!白音大賁,同意跟我們合作了!”
“做得好!是怎么辦到的?”一個掌柜打扮的圓臉中年人露出贊賞的神色。
“運氣太好了。我在他的,隊伍里,發(fā)現(xiàn)了一個漢人,是個奸細(xì)。那個奸細(xì)最后被打死了,打死前,還替我們打死了俄國人。所以白音大賁已經(jīng)不可能投靠俄國人,只能投靠我們?!?p> “你跟他透露了真實身份嗎?”
“沒有您的指示,我只說是天地會。”
“很好!還需要等待時機(jī),確定他的最終心意之后才可透露。你怎么知道那個漢人是奸細(xì),我們認(rèn)識嗎?”
“有次和駱北江交易的時候,見過他。就站在駱北江右側(cè)。不過沒有講過話。”
“臺安縣安家的負(fù)責(zé)草原生意的大掌柜駱北江?”
“是的?!?p> “站在他右側(cè),是比他還要地位尊貴的人。安家只有三個人,大當(dāng)家安遇吾,二當(dāng)家東北虎,內(nèi)院大管家安九爺。你說的人長什么樣子?是中年人還是年輕人,高個還是中等身高?”
“是高個的中年人。不過當(dāng)時他們還抓了另一個人,是高個年輕人,好像和奸細(xì)是兄弟?!?p> “高個中年人,難道,是大當(dāng)家安遇吾?不可能啊,他怎么可能親自做這么危險的事情?他長什么樣子?”
“方臉,很高大,眉毛很寬,厚嘴唇。那個年輕人瘦高,很白,長得很俊俏,身上有股滿族貴族的氣息?!?p> “東北虎?那就是了。卓力格圖一定就是安遇吾,否則東北虎不會追過去。蠢貨!”掌柜打扮的中年人狠狠的扇了那矮個伙計一個耳光。
“是!”挨個伙計站直身體,不敢躲閃。
“蠢貨!蠢貨!”圓臉掌柜激動的站起身走來走去,身高也不算高,“安家在東三省的綠林道上的影響力,可以和張作霖杜立三鼎足而立!一個白音大賁的價值,怎么能和安家大當(dāng)家相比!你這是拿一頭牛,換了一只雞!我們好不容易才和安家手下兩位大掌柜駱北江還有錢四喜搭上關(guān)系。這一下全完蛋了!不,還有機(jī)會!那個年輕人肯定是東北虎,安遇吾一死,他就是繼任大當(dāng)家。他死了嗎?他在哪?他知不知道是你出賣了安遇吾?”
“他沒死,不過,受傷很重。被陶克陶胡的隊伍中的人帶走了。他們應(yīng)該沒發(fā)現(xiàn)我?!?p> “受傷很重?”
“是的。”
“找到他,把他救出來!受了重傷,不可能退往俄羅斯,一定會留在附近養(yǎng)傷。找到他,我們就成了安家大當(dāng)家的救命恩人。哈哈,中國有句古話叫做因禍得福,誠不我欺。哈哈哈哈哈!”
“還有,白音大賁讓手下散布消息,說他出賣了那個奸細(xì),是清軍的叛徒?!?p> “嗯,看來,白音大賁并不像傳聞中那樣沒有頭腦。他這么做,東北虎就算活下來,處境也會十分艱難。無論如何,先救下他再說。你立刻帶人分頭去找!我還有要事去辦。你辦完之后,來烏泰王府找我!”
“是!”
步兵營管代依欽保接到人稟報,有數(shù)名蒙匪乘馬前來步兵大營前挑釁,將一人五馬分尸后鉆入山中不見了。依欽保命人將尸體抬回,稟報張作霖。張作霖接到消息之后,飛馬前來,一見尸體便哭倒在地,口中叫著“大哥”,又命人找裁縫來縫合尸體。
收斂尸體的人在安遇吾大腿的傷口中,發(fā)現(xiàn)一張薄薄的牛皮,展開竟是索倫山蒙匪大營的分布和地形圖。不但繪制出了老巢所在,還標(biāo)記了山中幾個設(shè)伏的卡子和另外幾處用于快速轉(zhuǎn)移和迷惑清軍的營地。
“媽了巴子的,老天有眼吶!集合隊伍,進(jìn)山!”張作霖怒吼了一聲,“都給老子利索點!趁他們還來不及轉(zhuǎn)移。讓他們跑了,安大哥就白死了!”
五天后,白音大賁在密林中被圍,白音包勒格被擊斃,那日蘇和塔拉失蹤。白音大賁苦戰(zhàn)幾個時辰之后中槍被擒,據(jù)說不久就傷重死去,至死罵聲不休。原已北撤的陶克陶胡部復(fù)竄西北索倫山一帶,妄圖接應(yīng)白音大賁殘部。張作霖帶隊向北追擊800余里,次年春,直將陶克陶胡殘部趕入俄境深處不敢再露頭。至此商民復(fù)業(yè),蒙邊一帶得以轉(zhuǎn)危為安。