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阿鐘,錢這一塊,你有需求就盡管和我們說?!?p> “不是那樣的!我、我只是靠自己的努力籌一些錢,來、來買禮物?!?p> “禮物?”
關靈眨眨那對大眼睛,追問道。
“買給誰的???”
“哎呀,你管我買給誰,別問啦。”
“哈?哼,不問就不問,有什么了不起的?!?p> “下一步該怎么辦?到哪里去找羲?”
三人一籌莫展時,門外傳來的敲門聲。
羲的頭發(fā)上沾滿雨水,滿臉倦容,顯得有些不好意思。
“我回來了。”
……
羲敲敲書房的門,和金先生打了聲招呼,那時金先生正在寫信。
信沒有署名,內容和那些高深的理論毫不沾邊,只是簡單的家庭記事,比如說這些年金玄逐漸成熟的思想、關氏兄妹一直未變的率真性情,這些瑣碎的生活小事他平日并未留意,直到寫滿三頁才才喃喃自語道。
“原來寫信是這么開心的事啊?!?p> 他把信疊好裝進信封里,懸在桌上的燭火邊,猶豫再三,還是沒有把它燒掉。
“還是寫完再走吧?!?p> 第二天金先生出遠門了。
家里留下的四人也不安分,計劃著南山之旅,準確來說,他們打算翻過南山,去到更遠的地方尋找羲的姐姐。
即便前路未卜,羲還是沒有放棄,他和金玄道了不辭而別的歉,并得到三人的理解和支持。此刻雖然依舊掛念著舒,卻已不似先前那般盲目沖動了,這些日子他風餐露宿,消瘦了不少,當他得知舒正在做她自己想做的事情時,心里好像落下了一塊大石頭,動身的前一晚,他又夢到了舒。
或許是透支的疲勞使然,他分不清楚那到底是夢和現(xiàn)實,因為那番如夢如真的場景就發(fā)生在他睡席邊上。
“舒?”
舒靠在床邊,托著下巴靜靜地看著他。
“羲,好久不見了?!?p> “好久不見,你現(xiàn)在還好嗎?”
“我很好,聽說你來找我了?!?p> “是啊,我往南飛,原本以為繞過那座高不見天的南山就可以找到你,沒想到……”
“你看到了什么?”
“海,無邊無際的海,我……害怕了?!?p> “所以你就折回去了?”
“對不起。”
“沒什么好對不起的呀,看到羲這樣,我很開心?!?p> “咦?為什么?難道舒不想見我嗎?”
“比起見你,我更想看到懂得珍惜、懂得畏懼?!?p> “可是,人非要懂得這些不可嗎?”
“你可以不懂,那只能讓別人幫你懂了?!?p> “我不喜歡這些東西,只要快樂和幸福不好么?”
“那你認為,你的快樂和幸福就是我的快樂和幸福嗎?”
“可能已經(jīng)不是了吧?!?p> “既然我們都無法確認彼此的幸福,那怎么能把自己所認為的幸福套用在所有人身上呢?”
“但我只是那么希望而已。”
“是的,每個人都希望其他人都按照自己的幸福而幸福,卻容易忽略每一種幸福都是不一樣的,甚至有可能是相反的。”
“怎么會這樣……”
“對啊,為什么會這樣呢?我也不是很明白,可我能做的,只有讓大家活著,那些幸福才能活著?!?p> “所以你現(xiàn)在,在海的另一端?”
“嗯?!?p> “那一端有什么?”
“有坦克、飛機、機槍,也有糖果、漫畫和晚餐,總之,到處都是舊的,到處又都是新的?!?p> 羲過了很久之后才明白這番充滿哲理的話,現(xiàn)在的他所能記住的是夢遺留下的空虛與感動……不,即便是忘記了那種感覺,也沒關系了。
……
晦朔好像在做夢。
但她知道,這絕非夢境,雙手上有真實的觸覺,腳底也傳來地面踏實的回應,只不過一切都像是隨時消散的虛幻,耳膜里似乎有鼓點震動的聲音。
今天她要成為祭司了。
“小姐,你在看什么呢?”
“沒有啦,哦,外邊下雨了呢?!?p> 晦朔按撫胸口左側,用袖子把刀和手臂遮起來。
她和普通侍女很要好,和其他同僚的關系也不差,就算除去父親的身份,晦朔從小到大都一直都不缺乏人緣,可她卻時常感到寂寞,時常想要用力刻下什么東西。
“當上祭司了會很忙呢,就算咱們晦朔小姐天生麗質,也得好好注意皮膚的保養(yǎng)呀?!?p> 在侍女眼中,她的晦朔小姐不會隨著身份變化而成為高高在上的圣潔女神,這個早晚服侍的對象只是一個和普通人一樣情感豐富的女子。
“倒是好久沒聽到這些夸贊了?!?p> 晦朔笑了笑,把掩藏在袖子里的手臂擺到身后。
“我只是踏著青春的尾巴茍延殘喘罷了,好了,我該出去了。”
祭司交接儀式與其說是職位交接,更像是隆重的登基,前一天還身著孝服,今日已換上象征權力的紅裝,只不過晦朔本人并沒有太多大權在握的感觸,儀式中途也沒有遇到任何風波,在微微細雨中,她的視線掃過恭敬行禮的人群,卻找不到想要的落點。
儀式終于結束了。
晦朔疲憊地摘下衣袍,侍女早早就守在房門口。
“小姐,剛才有個人來找您。”
“是誰?”
“是一個男人,他讓我給您捎幾句話。”
“講?!?p> “如果您沒現(xiàn)在沒見到他,就說明他已經(jīng)去找金先生了,他說他會幫您驗證答案?!?p> “哈啊……”
“小姐,需要派人把他追回來嗎?“
“不用了,沒有人追得到他。”
晦朔長嘆了一口氣,不知道她有沒有數(shù)過,最近她嘆氣的次數(shù)越來越多了。
“您身體不舒服嗎?還是為接下來的工作在擔憂?如果是那樣,您盡管放心好了,朝野內外一致支持您,雖然我知道一個侍女不該說這些,但我在您身邊那么多年,您能走到今天這個位置,我由衷地為您感到高興啊。”
“呵,可惜你在我身邊那么多年,還是沒懂我的心情?!?p> “小姐的心情?莫非……”
侍女俯下身子,竟然看到她的小姐在流淚。
“工作?地位?這些東西到底有什么意義?它們給我的只有全無意義的空洞,我想起我唯一對不起的那一個人,唯一愛過一個人的時候,胸口才有活著的回應?!?p> “是那個傳話的人?”
“不全是他?!?p> “您是指,分別有兩個人?”
“對?!?p> “您對不起的是哪一個?剛才那一個嗎?“
“不,我一點都沒有對不起他,要說的話,反而是他欠我太多。”
“那他……”
“我愛他的事,他絕對不會知道的?!?p> 晦朔雙手無力地垂下,一把沾著血跡的小刻刀落到了地面上。
……
“嗒嗒嗒”——麻雀,飛走了。
金先生踏過小橋流水,
金先生踏過烏衣巷口,
金先生踏過天街小雨,
金先生踏過柳暗花明,
金先生踏過林壑云霞,
金先生踏過蒼梧紫塞,
然后,他在郊野的茶肆遇到了一個瞎了眼的男人。
“您在旅游?”
瞎眼的人問他。
“不,我在完成畢生的心愿?!?p> “聽得出來,您的腳步很沉穩(wěn)?!?p> “你能聽得出來?”
“能,因為我的腳步也是這樣?!?p> “你在做什么?”
“我在找一個人?!?p> “怎樣的人?”
“一個懂得檢驗答案的人?!?p> “什么問題?得了怎樣的答案?”
“請問您,拯救和毀滅可以不用分得很清楚嗎?不吝賜教?!?p> “是別人讓你來問的?還是你自己想問?”
“是別人的問題?!?p> “我的回答會改變那人的答案嗎?”
“會有參考價值的?!?p> “那你會阻止我嗎?”
“阻止?您在說什么?”
“啊……沒什么,不瞞你說,我嚇了一跳,真不敢相信有人會問我這個問題?!?p> 金先生用茶潤了潤喉嚨,風吹過竹林,鋒利的葉子旋轉飄搖而下。
“首先,我認為它們并不是一種東西,它們在邏輯上站在對立面,但有時候在時序上呈先后關系,有時候又是同時發(fā)生的。因此很難從時序上判斷,最終還是得回到下定義的邏輯視點,如果連出發(fā)點都理不清楚,就沒辦法論證孰是孰非了?!?p> “嗯?!?p> “在我看來,無論你站在什么角度,拯救和毀滅都必須得分清楚,世間所有的理論、感情也是如此——都必然得分清楚,妄圖用不清楚不的概念混淆過去的,要么是無知,要么是遮掩無知的暴行。”
“受教了?!?p> “和你那邊的答案相差得很遠嗎?”
“我本以為是為了她才而問的,或許,是我自己太在意了吧?!?p> 朝君嘗了一口碗里冷去的茶水,味道苦而甘甜。
……
金玄知道這樣做不對,但他還是翻看了父親的信。
借著臨行前打掃的借口,他鼓起勇氣進入了書房,不費多大力氣就發(fā)現(xiàn)這封壓在桌面上的信,或許是父親有意為之也說不定。
“父親、母親……”
金玄怔怔地翻閱了幾遍,悵然若失地坐在父親常坐的位置上。
閉上眼,滿腦子都是父親的文字。
……
?。ㄇ奥裕?p> 我是一個不懂得悲喜、只懂得想象的人。
長輩們很愛護我,可當我參加他們的葬禮時,從來沒有感受到真實的悲傷,我無法像其他人那樣痛哭,對此我非常慚愧與內疚,無論怎樣都沒法改正,于是,半推半就地,也就接受了自己是一個感情淡薄的家伙。
我的想象力和思維很強,但從來沒有想象過生命中會有誰的死給我?guī)碚嬲挠绊懀冶砻嫔险f著不希望有那一天,但事實上,枯燥的內心或許一直向往著一場悲劇吧。
我無法從周圍的人身上汲取情感,卻意外地對于“蒼生”抱有巨大的犧牲精神,我很順利地利用憂患意識度過了學生時代,成為了一名傳授文史的老師,我的學生們很喜歡我,我也意外地樂意教書。
我遇到你的那天,只是像往常一樣在講課,不知道你用了什么方法遮掩了你的瞳孔,我根本就沒察覺到竟有一個天人就坐在我的學生中。
“老師,可以和我聊聊嗎?”
你毫不害羞地走到我跟前,當著全班的面說出了這句話,后來你就像調皮的麻雀一樣,成了我班里的???。
啊,寫到這里的時候,窗外飄起了小雨,我本以為像你這樣的人,死的時候樹上的花會被風吹落,山間的鳥兒會整齊地悲鳴,卻沒想到那天風和日麗,什么都異象都沒有。
不怕你責怪,其實你死的時候,我也沒有太多感覺,只是有一聲“啊,她死了”的響聲回蕩在心中,真的僅此而已。
真是個奇怪的丈夫呀——看到這些話的你一定會這么想,相比起一個人的身份、死去的過程,我的大腦更在意人死去時周遭的風景,當然,我并不是那類鼓吹葬禮應該大肆張羅的人,而是指一種人與自然的協(xié)調性,它因人而異。
所以你死的時候,我并不感覺突兀,甚至可以稱得上死得很可愛,臉色雖然很蒼白,但還是那么可愛。我把我們的兒子暫寄在鄰居那里,在南山腳下把你埋葬了,現(xiàn)在你應該化成白骨和青煙了吧,不過我還是很想見你。
最近比較忙,抽不出時間去你墓邊,好在一切都準備結束了,到時候我試試吹一吹你教我的那首口琴,雖然很沒有自信,但我還是下定了決心。
是呀——你的口琴我保養(yǎng)得很好哦,那是我們第一次在約會的時候你送給我的,可惜我在音樂這一塊沒什么天分,不知道你為什么把她送給我,你狡黠地笑著告訴我:“在你手里的話,我想它的時候就只好來找你啦?!?p> 約會的地點選在教學樓的天臺上,這件事情我從來不敢告訴別人,因為那節(jié)本該是我的課,是我擅自把學生擱在樓下,悄悄溜到樓頂找你的。
?。ㄟ@是我們的對話)
“為什么來這里?”
“因為這里靠近天空啊。”
“想家了?”
“不,不想,那里沒有意思?!?p> “我的課有意思嗎?”
“有意思呀?!?p> “那就好?!?p> “先生,你喜歡我嗎?”
“啊、嗯……喜歡的?!?p> “你喜歡這個世界嗎?”
“至少不討厭吧?!?p> “哦,我卻很討厭呢?!?p> 你把天宮的事一五一十地告訴了我,羲和舒是你體外受孕的孩子,你不希望他們像你一樣生來被定命,于是你偷偷調整了他們休眠的時間。
“你為什么要逃出天宮?”
“我沒有逃出來呀,我是光明正大地離開的喲?!?p> “天宮的人允許你離開嗎?”
“不用他們允許,我把他們全殺了?!?p> “什、什么?”
“因為他們騙我,騙我說人類行走在正確的軌道上,他們還給我看了煙火,想象一下嘛,從云端看下去,四面八方都是煙火的畫面。后來我才知道,那是戰(zhàn)爭的炮火、是我們操縱的炮火。”
“所以你就殺了其他人?天啊……“
“你覺得我做錯了嗎?可我不覺得我有什么錯,我也不覺得其他天人們做錯了,地面的人也沒有錯,人類本身就沒有什么過錯,什么罪孽呀、崇高呀,都是欲蓋彌彰的游戲罷了,我喜歡朦朧的曖昧,卻不中意這種遮遮掩掩的茍且。吶,你能明白嗎?”
這是我第一次真正地認識你,率性的、狡猾的、真誠的、殘忍的、自由的你。也許你是故作堅強背負著罪惡感找上了我,也許你只是為了懷上屬于自己的孩子忘卻痛楚才與我結為連理,但你絕不像庸俗的女子沉湎于情色,越是和你在一起,我心里的宏愿越是清晰。如今我已經(jīng)完全清楚該怎么做了,很快、很快我們所期待的那一天就要到來了。
?。〝R筆)
……
客廳里,關氏兄妹背對著彼此,各做各的事,羲仔細一看,他們倆似乎沒事可做,只是在裝模做樣而已。
“阿鐘?!?p> “啊,我去檢查一下外邊的門窗?!?p> “阿靈?!?p> “哦,我去把水池的廚具收起來吧?!?p> 兩人慌慌忙忙地跑開了,明明在途中相向,卻一句話不說,誰也不看向誰。
“奇怪,這次又是在吵什么?”
兄妹倆居然一整天都沒有說話,金玄在書房里整理東西,羲沒有什么行李好收拾的,百無聊賴地躺在客廳,等待著出發(fā)的時間。
“那個……今早是我不對?!?p> 羲聽到某個房間里傳出兄妹倆的對話聲,他并非存心想偷聽,天人對氣流的感知力很強,雖然隔著一道房門和一條走廊,但聲音仍舊自然而然地鉆進了他的耳朵里。
“對不起,我不該亂猜的,你想買禮物給誰是你的自由??墒俏矣X得我們一來不該和先生拿太多錢,二來不知道接下來要走多遠,節(jié)約一些總是好的?!?p> 噢,這可不像是那個日傾節(jié)瘋玩全然不在乎開支的關靈,羲心里默默吐槽。
“你說得對,我本來也不打算和先生借的,只是這段時間估計也攢不了什么錢,而且時間也快到了……你放心,錢以后我肯定會還給先生的。“
“嘖,說了這么多你還是要買?到底是誰……唉,算了,隨便你吧?!?p> “你以為我是為了誰???”
羲睜開眼,豎起耳朵。
“你說什么?什么意思?”
“是飛行器啊,我已經(jīng)訂好了?!?p> “咦?哎?”
“啊,是啊,你之前不是很想要一個嘛,我看過幾天就是咱們生日了,所以、所以就把這些年籌得的錢……”
“你……買給我的?”
“誰讓你這個笨蛋一直念叨個不停啊,就沒耐心再等幾天嗎?”
“……”
羲不知不覺地湊到了房間門口,卻什么都聽不到了。
“謝謝。”
關靈用細若蚊鳴的聲音說。
“我們之間還說這些?!?p> “哥?!?p> “怎么了?”
“你過來?!?p> “?。繗G?突然間干嘛啊。”
“閉嘴,聽我說就好。”
金玄拉開書房的門,正好和站在隔壁房門外的羲打了個照面,羲往后退了一步。
于是兩個人默契地把耳朵貼在門上。
關靈的聲音好像蒙在布料里,變得既細小又扁平。
“哥哥,謝謝你的禮物?!?p> “不客氣?!?p> “飛行器到時候大家一起用吧?!?p> “好?!?p> “謝謝這些年你一直和我吵架。”
“啊,放心,我會和一直吵下去的?!?p> “謝謝你一直照顧我,雖然你擔心我的時候笨手笨腳的,但還是很好玩。”
“什、什么啊,我哪有笨手笨腳……”
“還有,謝謝你沒有告訴金先生和小金,我喜歡那種小說?!?p> “還用告訴嗎?你以為他們不知道?”
“哎?不是吧?那他們一定覺得我是個變態(tài),哇啊,完蛋了?!?p> “他們應該沒有這樣想吧,你喜歡什么是你的自由,我也不會說什么啦。”
“真的?”
“真的?!?p> “真的真的?”
“真的真的?!?p> “嘻嘻?!?p> “唔,說這些到底是干嘛啦,肉麻死了。”
“我也害羞得要死,只是……”
“嗯?”
“只是,我害怕?!?p> “???害怕什么?”
“我有不詳?shù)念A感?!?p> “你,不想去找舒嗎?”
“不是的,我是說,我擔心金先生?!?p> “放心啦,小時候不都是金先生帶我們出游的嘛,論經(jīng)驗我們加起來都不一定比得過他呢?!?p> “嗯,可是我總感覺,金先生走之前的樣子很奇怪,好像放下了心里的大石頭。奇怪啊,先生難得那么開朗,我應該為他感到開心才對啊,是哪里不對呢?”
“我是不是該說‘你多想了’?哎,說實話,我也感覺到了,只是不知道該怎么開口,而且就算我們說了什么,也無法改變金先生的決意了吧?”
“他說他要辦一件很重要的事,希望我們盡快找到舒,這之間會有什么聯(lián)系么?我們要和小金說一說么?”
“當然啦,我們既然是同伴,就不需要相互隱瞞,我想,小金和羲也有很多話和我們說吧?!?p> 關鐘信誓旦旦地說,他又感受到了那股暗地里推動著的力量。
……
“晦朔,你得學會愛自己?!?p> “先生,您……”
“我的意思是,你在愛別人之前,首先得愛自己?!?p> “您是怎么知道的?”
“我沒比你們大多少歲,這些東西我看一眼就知道了?!?p> “可是我做不到?!?p> “你生在祭司的家庭,沾染上太強的奉獻精神,它其實是一種頑疾,但并非無法治愈?!?p> “要怎么樣才能治好?”
“試著先去愛自己。”
少年時的記憶散去,四四方方的教室淡去,晦朔的眼前是無際的天空,或許教室和天地并沒有本質上的差別,都只是框限人類自由的不同環(huán)境罷了。
這是一個荒廢的花園,腳下的石磚縫隙里生長著綠色的苔蘚,干涸的噴泉上纏繞著藤曼,自從登上祭司的位置后,她沒辦法在躺著睡著,就算在房間里點燃她最喜歡的熏香也是如此,這里成了她每天午休的地方。
現(xiàn)在的她癡癡地坐在噴泉旁,對著寂寞說話。
“先生,我果然還是做不到?!?p> “小的時候,父親對我很嚴厲,他不允許我私藏任何東西,一旦發(fā)現(xiàn)我沒有把玩具和其他人分享,他就很沉下臉來,回到家里當著我的面把玩具摔碎。長大之后,大家都夸我慷慨乖巧,可我自己也不知道這是不是真的?!?p> “我喜歡看著窗戶,因為那里面照著我自己的臉,啊,那是一張受人喜愛的臉,為什么我完全看不清楚?她真的是我嗎?”
“我發(fā)現(xiàn),班里有一個人也很喜歡這么做,我不知道他在想什么,平時也總是心不在焉的樣子,可一到金先生的課就變得專注,我悄悄地從窗上望去時,他眼神里有我從未見過的明亮。難道這位金先生,和我那宣揚空泛理論的迂腐父親有什么不同么?”
“我故意在課后向金先生提了很多早就明白的問題,總和我一起的還有另一個女生,可我想不起她是誰了。那個叫朝君的——也就是喜歡望著窗外的男生,他會用很迷茫的眼神看著我們,令我意外的是,那和平日又有所不同,真是奇怪,我竟然會為此而感到愉悅?!?p> “自從意識到這番快感之后,映在窗上的面孔逐漸變得清晰起來——原來我是這樣的人哩?!?p> “朝君很會隱藏自己,但并不是個善于偽裝的人,我有時候會故意趴在桌打盹,他一定會偷偷看我,以為我從沒發(fā)現(xiàn)?!?p> “可是,如果他坦率地和我傾訴,屆時我該怎么辦呢?我突然感到惶恐,雖然一心認為自己可以為眾生奉獻一生,卻不知道該如何回應眾生中一員的感情,然而我又不敢就此遠去,因為這種拉鋸讓我上了癮?!?p> “十幾年過得很快,但男人們還是像一群小孩,把剛認識的女人當成新奇的玩具,求著哭著想和她相處,熟識之后就覺得寥寥無趣。嗨,說到底,無論男人女人不都是這樣么,世界上哪里有海誓山盟嘛,不過是一時興起罷了??删退憧创┝诉@喜新厭舊的本性,我還是忍不住想要尋找永恒。”
“可是它真的存在嗎?朝君,我已經(jīng)很努力了,努力為找新鮮的玩具,世界這個玩具夠大了,這樣一來你真的可以永遠迷戀我嗎?我這樣做真的是在愛你嗎?還是在逃避面對那個不會愛自己的我呢?啊,我又忍不住了?!?p> 晦朔的表情從迷茫轉向激動,卻流不出半點眼淚。
朝君捉住晦朔持刀的手,刀下是她另一只傷痕累累的手臂。
“晦朔,其實我并不喜歡你。”
……
“咦?”
朝君不知何時已經(jīng)就坐到了她身邊。
“我只是喜歡我自己。”
“你說得對,我希望世界是我的附屬品,只有我希望的時候它才有資格出現(xiàn),我不要受世界的擺弄,我不要看別人的臉色做事。”
“其實我早知道這些幻想根本就不可能實現(xiàn),我只要活著就必須圍繞著世界轉,如果我所做的一切都可以被取代,那么這一切對于我而言就毫無意義?!?p> “所以我寧愿挖掉自己的眼睛,我甚至沾沾自喜,認為挖掉雙眼是件很值得炫耀的事,別人做不到的事,我有勇氣去做,而且還免去了和這個不屬于我的世界之間的討厭溝通?!?p> “可是即便成了一只見不得光的老鼠,即便內心最深處也從未放棄關于整個世界的狂妄愿望,我也沒辦法否定我必須依靠世界才得已存活。我的思想太極端、太病態(tài),就連我自己都無法容忍自己?!?p> “我知道的?!?p> “為什么?你真的都知道?”
按照工作日程,她接下來要去檢閱一只合唱團的表演,停留在花園里的時間已經(jīng)超出界限,可她已然不在乎。
“我都知道,女孩子總是比較聰明,你至少應該該知道這一點。我懂得你的執(zhí)拗,但我也利用了你的執(zhí)拗。”
“你不討厭這樣的我?”
“不討厭。”
“你不驚訝?”
“不驚訝?!?p> “你不后悔?”
“不后悔?!?p> “我可以呆在你身邊嗎?”
“你可以?!?p> “我可以嘗試著喜歡你,你會嘗試著喜歡自己嗎?”
晦朔咬緊嘴唇,松開手中的刻刀,撫摸抓緊她的那只手掌。
“手上的傷可能要很久才會好,你會一直等我嗎?”
“我等你?!?p> “我可能很笨,你會一直幫我嗎?”
“當然,我敢保證,你一定會很喜歡你自己的。”
世間萬物都停留在時與空中,可唯有一個例外,便是人的感情,一旦情感足夠豐沛,它便溢出時空之外,如果時空之內有什么實物能與之相稱,那大概是夜晚蒼穹里的閃耀星空了——每到特定的時節(jié),它們都會以在各自的位置綻放光芒,而無論更迭幾個世紀,無論歷經(jīng)多少殘酷,其下的戀人們所擁有的感情都是一樣的,它歷經(jīng)亙古,永不改變。
“恭喜你們。”
金先生從噴泉的對面走來,為自己的兩位學生鼓掌。
一瞬間,荒棄的花園好像重現(xiàn)的它輝煌的模樣,花兒鳥兒相稱得意,藍天池水間綻放鮮艷的彩虹,他們面前是潔白的長地毯,身上換上的是無瑕的禮服。
“晦朔,你真的愿意接受一個雙眼失明卻想看得見、一個破罐破摔近三十年卻想重新融入世界的這個男人嗎?”
晦朔點點頭。
“朝君,你真的愿意接受一個過去只懂得犧牲現(xiàn)在卻想要索取、一個地位高高在上卻只念著兒女情長的這個女人嗎?”
朝君點點頭。
“那么……再次恭喜你們,我的學生?!?p> ……
“沒想到第一天你就帶了個大驚喜給我呢?!?p> 晦朔站了起來,向金先生行禮的同時,不忘揶揄著身邊仍舊搞不清狀況的戀人。
“哈哈,當司儀也不錯嘛,我當初不死磕在老師這個職位上多好。哦,是我要求和朝君一起來地都的,我們大概有十幾年沒見了吧,你們一轉眼都長這么大了呢?!?p> “先生,你怎么不和我說清楚啊,我還以為和我同行的是個陌生人!您是怎么找到這里的?”
“呵呵。這個花園嘛,我像你們那么大的時候,也經(jīng)常和一個人來。”
“噢~朝君,你怎么找到先生的???”
“這個嘛,無巧不成書呀?!?p> 朝君將經(jīng)過告知于她。
“你找我很辛苦吧?”
“那沒什么?!?p> “哼,把雜七雜八的事情丟給我,你倒是走了個干脆?!?p> “對不起?!?p> “下次自己不準亂跑出地都了?!?p> “好。”
金先生摸摸頭,思索自己是不是出現(xiàn)得不是時候,最終還是晦朔反應機靈。
“先生來地都有什么事嗎?我們有什么可以幫到您的?”
“咳咳,沒什么事,只是想來看看是誰問了我這樣的問題。“
金先生所說的,是他和朝君在茶肆里的對話。
“究竟是毀滅還是拯救,你們都有共同的答案了吧?“
“是的,謝謝先生教誨?!?p> “嗯?!?p> 金先生左右環(huán)顧,從背包里拿出一個造型很奇怪的機器。
“先生,您還有別的安排么?我讓人去給您備間房,休息一會兒,我們好好吃一頓,您有好些年沒回來了吧?不過路肯定還是熟的,車馬我也會給您備好,開銷不必在意……”
“啊啊,不用費心了,我還有點事情要做。唔……就選在這里吧?!?p> “噢,這是飛行器吧?咦,這又是什么?”
“這個啊,待會我要用到,叫共振儀?!?p> 金先生一臉慈祥的模樣,兩個年近中年的學生在一旁認真傾聽著,這樣一幅美好的畫面讓人動容,朝君又分了神,他眼里仿佛重現(xiàn)了十來歲的時光。
“它的原理暫時就不多解釋了,不過它的作用可以給你們介紹,咳咳……我要用它來震斷天柱,毀滅天宮和地都。”