地都的某個角落里。
“朝君。”
朝君渾身一顫,緩緩抬起頭,很久沒有人叫過他的真名了。
“你還記得我嗎?啊,不過你可能也不認識我現(xiàn)在的樣子了呢,你留了胡子,我都差點沒認出你呢。我是晦朔,你還記得這個名字么?”
“記得。”
朝君點點頭,他在地都的黑暗中度過了不知多少年,能夠記得的容貌寥寥無幾,只不過這個聲音的主人,他不可能忘記。十幾年前他們還是同窗時,她的聲音曾多次喊出“朝君”二字——可不要自作多情了,她只是履行班長給全班點名的職責罷了。
“太好了,你現(xiàn)在還在憲兵隊么?”
“不在了?!?p> “咦?為什么??。∧愕难劬Α鞘軅嗣??”
“嗯,因為一些個人原因。”
朝君的雙眼是自戕的,事實上,他仍算是憲兵隊的一員,只不過身份和眼睛一樣,見不得光。
他不喜歡騙人,尤其是面對湊近耳邊的這位女子,可他還是選擇了隱瞞。
“你現(xiàn)在呢?”
“我啊,我在祭司團呀,負責一些圣諭的傳導(dǎo)工作。”
“這樣啊。”
其實朝君一直都知道,他銘記在心的不僅是對方的聲音,自從學(xué)生時代起,他就開始關(guān)注晦朔了,那時候他沒有胡子、雙目健在,晦朔也還是個豆蔻年華的少女,他還記得他們的老師是一個很年輕的男人,大家都叫他‘金先生’。
現(xiàn)在大家都改變了很多吧。
沒記錯的話,晦朔和他同年生,過完今年歲數(shù)里就告別廿字了。
好在她似乎還沒有成家——不對,那和我也不可能有什么干系。
“有什么事么?”
他現(xiàn)在并沒有任務(wù)在身,除了執(zhí)行那些見不得光的任務(wù)外,其他時間里幾乎無事可做,可自己現(xiàn)在卻像是在催促對方一般,這并非出自本意。雖然他每天都能聽到這位祭司團女子在圣像邊將圣諭誦讀的聲音,但這樣親近地對話還是畢業(yè)后的第一次。朝君也知道晦朔的父親竟然是那位年紀老得就要入土的現(xiàn)任祭司,她自身亦是目前繼任者中最熱門的人選,而他只不過是憲兵團中一個執(zhí)行私密任務(wù)的儈子手,身份懸殊的兩人為何時隔十數(shù)年又再會了呢?
“不著急的話,坐下來慢慢說?!?p> 朝君焦急地解釋道,這番前言不搭后語的話語更讓他身體發(fā)燙。
“我遇到了一些麻煩,或者說,得到了一個機會。吶,朝君,你真的不是憲兵團的人了嗎?”
“不……我還是‘暗憲兵’,有什么能幫到你的嗎?”
對方甚至連套話的技巧都需不使用,朝君就像是擔心秘密被揭穿的孩子一樣搶著坦白了。
晦朔沉默了一會兒,她好像在四處張望,確定周圍無人之后,她湊到朝君的耳邊,低聲說道。
“我準備毀滅整個世界,我可以信任你么?”
朝君想笑,笑容剛上嘴邊又收緊,這樣反復(fù)了幾次,他才挪動干涸的嘴唇,顫巍巍地回到道。
“可以。”
……
朝君格外仔細地凝聽著天空的聲音。
雖然距離圣像有一些距離,但他還是聽到晦朔和一個男子在天空中說了些什么,俗話說“有所失必有所得”,自戕雙目之后,他的聽力變得遠超常人,其中自然也有他刻苦練習(xí)的成分。
他的手指摁壓在腰間的刀柄上,呼吸和心跳已經(jīng)均勻,刀隨時可以出鞘。
只不過今天他的刀沒有出手的機會——一切都按照晦朔的計劃進行著,喬裝的圣女騙過了所有人,甚至包括她那年邁的祭司父親,太不可思議了。
晦朔是這樣對他說的:
“毀滅世界可能需要很久,也可能很快,在這過程中,我需要你保護我的安全。”
“好?!?p> “你沒有要問我的嗎?比如為什么要毀滅世界、怎么毀滅之類的?”
“不問?!?p> “你不問我成功之后有什么好處?失敗了有什么壞處?”
“不問。”
“哦?為什么?你真的不問我為什么偏偏找到你?至少正常人聽到祭司的候選人說出毀滅世界這種話都會覺得不可思議吧?或者說,你覺得我只是在找樂子?”
晦朔饒有興趣地問。
朝君搖頭不答,因為他無法作答。
答案非常明顯。
你是我的一切,你要我做什么我都愿意——朝君咬緊牙齦,那日思夜想的臉龐觸手可及,卻已經(jīng)無法用雙眼看到了。
那是一張少女的面容。
她的面容現(xiàn)在當然已經(jīng)不再稚嫩,或許真相是已經(jīng)風華老去,但在朝君的眼里、在他的心中,晦朔永遠是十來歲時坐在教室靠窗位置的樣子。
關(guān)于學(xué)生時代的記憶,他有兩件事情記得最清楚。
第一件事其實也不算什么特殊的事件,只不過是學(xué)校里隨處可見的日常罷了——快畢業(yè)得那段日子,他不知為什么事而感到煩惱,授課時間也總是望著窗外,無論是誰說的話都像是過眼云煙。他不在乎什么天宮地都,也不知道自己想要做什么、不知道自己能夠做什么,玩耍也好,談天也好,都變得十分無趣。
或許每個人都有這樣的經(jīng)歷吧。
“大家都想好畢業(yè)意向了么?”
下課前,那位叫金先生的老師用沉穩(wěn)的聲音詢問所有人。
“沒想好的人可以來找我聊聊?!?p> 金先生前腳一離開教室,周圍便喧嘩起來。
朝君感到煩躁,其實他自己也知道,這些日子除了看著窗戶以外,他什么都沒有做。
一點打算都沒有,真沒出息啊——再怎么自我安慰也無法改變現(xiàn)狀。
“咦~晦朔你已經(jīng)想好了嗎?”
“想好了呀。”
“是什么哦,哎,告訴我們嘛?!?p> “嘻嘻,秘密。”
另一些高揚的聲音起伏在教室里,他很在意班長的晦朔的畢業(yè)意向,但他絕對不可能親口去問,也不可能會有人來問他這種人。
“實在不行的話,我還是去問金先生吧?!?p> 朝君并不討厭金先生,相反的,他和晦朔一樣,喜歡這位與眾不同的年輕老師。
金先生講的是文史課,幾乎所有學(xué)生都愛聽他借古喻今、以文載道,幾尺講堂上的他有時揮斥方遒、字字珠璣,有時厚重深沉、句句箴言,他最常教誨學(xué)生要“胸中有丘壑,眼里存山河”,可有多少人能夠真正領(lǐng)會呢?
他發(fā)呆的時候不僅是為了品味金先生的話,更重要的是,他望向窗外時,窗里有她。
年少的他分明沒有看錯,那玻璃里映著的不僅是晦朔,還有她的畢業(yè)意向,上邊的的確確寫的是“當上祭司,為他保護眾生”啊。
當初明明就是金先生的忠實簇擁者,如今卻成了這樣的人……
朝君的思緒隨著回憶飄揚,現(xiàn)在雖然嘴上說著不追問,但心中不免有些悲戚,如今的晦朔怎么會和金先生地教誨背道而馳、想要毀掉這一切呢?
臨近畢業(yè)前,他問了金先生“有什么不是祭司,但是和祭司有關(guān)的工作”的問題,他在眾多選項中選擇了負責守衛(wèi)祭司團的“憲兵團”?!耙苍S為了有一天能夠保護她吧?!背钡角靶┤兆舆€為這個不成熟的想法而發(fā)笑呢。
接下來是第二件事,發(fā)生在第一件事過后不久,也就是真正畢業(yè)的那天。
“朝君?!?p> 晦朔叫了他的名字。
“我們畢業(yè)了呢?!?p> “嗯,畢業(yè)了啊?!?p> “聽說你要去憲兵團?會很辛苦的?!?p> “沒關(guān)系?!?p> “那,以后也加油哦。”
“你也是?!?p> 朝君從未覺得自己的腳步那么的沉重,從未覺得自己的心臟也會酸楚,從未覺得控制自己的表情是那么的困難。
朝君想不到,那是他和晦朔的唯一一次對話,也是他最后一次看見晦朔。
在那之后,在憲兵團的日子過得并不好,他壓根就不是做憲兵的料,無論如何努力都是吊車尾的貨色,受排擠、欺凌成了家常便飯,甚至幾乎無法留在團里。
幸運的是,或者說不幸的是,他還有另一條路——挖出雙眼,成為既不會窺視機密、又能在黑暗中行動行動自如的“暗憲兵”。
他不想回憶那段日子,可如果非要去想,那他寧愿去哼唱晦朔在每一個日傾節(jié)里作為祭司團成員頌唱的歌曲,還有每天她在圣像前的禱告,都是朝君生命里最重要的存在。
成為“暗憲兵”后,朝君真真正正地與所有人斷開了聯(lián)系。聽說一些同班的人進入了地都高層、一些繼承家業(yè)把生意越做越大、一些游行于世間揮灑筆墨,金先生也不知所蹤,或許他們此生再也沒有機會聽到金先生的課、聽他對關(guān)于天宮的研究侃侃而談了。
可是他錯了,大錯特錯,朝君真的應(yīng)該為他許多自負的判斷而懺悔。
……
朝君坐在柔軟的椅子上,四周飄散著淡淡的花香。
“你在點香?”
“嗯,鼻子很好使嘛,我在燒一些熏香,我喜歡這個味道?!?p> 晦朔不消一會兒便從屋子的另一角折回。
“哼,那天人還真是夠有脾氣的?!?p> “怎么?”
“他一聽到我給他的消息就呆不住了?!?p> “他?”
“唉,有些事情你也該早些問呀?!?p> 晦朔故作生氣的語氣讓朝君有些手足無措,是她把帶朝君到了這個陌生而安靜的地方。
“呃,他是誰?”
“他叫羲,是天人,我們祭司團叫他作‘圣子’,我原本打算和他打好關(guān)系的,不過既然他沒那個意思,那也無所謂了?!?p> “他走了?”
“具體來說是飛走了,我才和他講了不到幾句話,便急急忙忙地騰入空中,一下子就不見人影了?!?p> “他去哪了?”
“去找他相好了唄?!?p> “相好?也就是真正的圣女?她沒有和圣子在一起嗎?”
“哼,總算問到點子上了呢,朝君?!?p> 朝君聽到晦朔長長嘆了口氣。
“這話題得繞挺久,你得多問我些好問題?!?p> “好。”
“首先,你知道我父親是誰嗎?”
“祭司大人。”
“嗯,我那祭司父親老年得女,估計再過不久,我就得給他送終了,日傾那天他受了太大的刺激,不過他大概也了卻心愿了吧?!?p> “節(jié)哀。”
“不,沒有什么好哀傷的,父親從來不在乎我,他只關(guān)心他的‘神’、他的‘天人’?!?p> “哦?!?p> “這么說可能不太恰當,不過另一個事實便是——我準備可以成為祭司了?!?p> “哦,恭喜。”
“嘖,你還真不會聊天呢,說說你那邊嘛?!?p> “我?我父親在我還小時候的時候死在戰(zhàn)場上,母親改嫁了,我是跟著旁親長大的,所以對于家庭的事情,我不是很了解,只是懂得在別人的親人去世時說‘節(jié)哀’,有孩子出生時說‘恭喜’這種程度而已?!?p> “啊,對不起?!?p> “為什么要說對不起?”
“沒有,只是突然想這樣說罷了?!?p> 明明在討論關(guān)于生死之事,不知為何,朝君好像覺得晦朔慵懶的語氣有些開心,他自己也變得放松起來。
“那你有沒有想過,一個家庭應(yīng)該是怎么樣的?”
“應(yīng)該是父親、母親和孩子三個人在一起吧?!?p> “在你看來,父母子女一起吃飯、一起睡覺就算是家庭了嗎?”
“也許還能夠相互幫助吧,就像是我們在學(xué)校里一樣?!?p> 末了,朝君撓撓發(fā)紅的耳朵根,小聲嘀咕“這些我真的不太懂”。
“哼,也沒看到你在學(xué)校的時候和誰相互幫助了啊?!?p> “你、你怎么知道的?”
“那時候你不是坐在我的后邊嘛?!?p> “嗯,你也還記得?!?p> “只是偶爾才想起來的啦!”
晦朔輕咳兩聲,終于換上了認真的口氣。
“總之,我利用了那個圣子的家庭,也就是利用了圣女?!?p> “你殺了圣女?”
“怎么可能啊?在你心里我是這么恐怖的女人嗎?”
“不是,你……你很好。”
晦朔很長一段時間沒有說話。
“我只是收到了一些有關(guān)圣女的消息,你知道,祭司團的消息一向很靈通。”
“你認識她?”
“不,完全沒見過,我把‘一個女性天人出現(xiàn)在南方戰(zhàn)場’的消息原原本本地賣給了圣子,從他手上交換來的,是‘圣女’這個頭銜,雖然有風險,但好在回報足夠豐厚?!?p> “圣女她參加了戰(zhàn)爭?”
“準確來說,她叫停了很多戰(zhàn)爭?!?p> “戰(zhàn)爭?現(xiàn)在還有戰(zhàn)爭嗎?”
“有,不僅有,而且還很多?!?p> “怎么會……”
“你認為地面世界一派和平、最慘烈的斗爭就是憲兵團的競爭,對嗎?我在進入祭司團前也是這么想的?!?p> 晦朔深深吸了一口氣,她有些緊張,接下來的這段話她不知道練習(xí)過了多少次,她瞟了朝君幾眼,明知道對方看不到她,卻好像還是花了很大的勇氣才把話說出了口。
“朝君,你有沒有想過,我們存在的這個世界并不是它本來的樣子,或者說,地面世界其實是天上的人搭建的玩具而已。”
朝君感到內(nèi)心深處有難以按捺的火熱,他的反應(yīng)似乎令對方十分滿意。
“事實上天宮并不大,離我們地都也不遠,如果想飛上去的話,我猜燃料足夠的話,用飛行器也不是不行。只不過考慮到人所能承受的壓力和溫度,恐怕目前的技術(shù)還不夠成熟。”
“原來你用的是飛行器啊?!?p> “不然你以為我真的是天人么?”
說到這里,晦朔表現(xiàn)出很明顯的鄙夷語氣。
“且不論一般人吧,就說我那個把天宮當成神殿、把天人當成圣明的祭司父親。他不可能什么都不知道,卻選擇性地閉上眼睛,死心塌地地為天宮高唱贊歌。不過這也不怪他,如果你能讀一讀他的日記,就會知道天宮的一切根本不是我們所能理解的?!?p> “那些顆粒大小的炸藥就足以摧毀整個地都,機械一小時的反復(fù)播種、催熟都抵得上農(nóng)民勞作一年的收成了。而擁有無與倫比的先進科學(xué)的天人們,降下的所謂圣諭,表面宣揚和平和秩序,實際上意在控制輿論還是制造矛盾,還有嚴禁公于眾的‘戰(zhàn)爭部署’與‘技術(shù)制裁’?!?p> “地面世界遠比天宮大得多,可所有的資源和科技全都在天人的掌控之中,他們制造戰(zhàn)爭、他們操縱戰(zhàn)爭——有硝煙的、沒硝煙的,都是天人‘部署’的結(jié)果?!?p> 朝君緊繃著身體,他一直以為,自己早已接受父親的死訊,戰(zhàn)死在沙場固然令人惋惜,但始終死得其所??墒?,今天他才意識到,父親也許只是天人談笑間的隨手丟棄的消耗品罷了,于是,眼眶中傳來遠超常態(tài)的空洞與虛無感。
“不只是你和我,整個地都的高層、憲兵團、祭司團都只是天人飼養(yǎng)的走狗罷了。”
晦朔低沉的口吻有謎一樣誘惑力。
“我不想做走狗,我想做主人?!?p> “的確,飛行器、炸藥這類可能威脅到統(tǒng)治的物品是天人眼里的禁臠與首要打擊對象,然而在短短十幾年內(nèi)被大量研發(fā),這是為什么呢?對,你也應(yīng)該察覺到了。這十幾年天人對于地面世界不聞不問,好像完全消失了一般,難道他們不在乎地面的控制權(quán)了嗎?”
“我猜,天宮肯定發(fā)生了一些變故。找上你的計劃本定于兩年后——也就是圣子圣女降臨的時候、我奪取地面世界控制權(quán)的日子,如果沒辦法操縱他們,我也不吝惜拿出一些特殊手段。可是計劃趕不上變化,誰都沒有意料到這兩個小家伙完全不按劇本行事。好在意外之外還有意外,如你所見,我現(xiàn)在已經(jīng)是圣女兼準祭司了,天宮?圣諭?哼,不管他們圖謀著什么,現(xiàn)在輪到我說話了?!?p> “你打算下一步怎么做?”
“怎么做呢?我得好好想想,合理利用圣女和祭司的身份,整治那些尸位素餐的高層、解放被限制技術(shù)、大力展科技,最后,登上天宮,瓦解控制……啊哈~要做實在是太多了,改革途中必然會觸碰許多人的利益,所以你得保護我很久?!?p> “好?!?p> 晦朔的演說非常有魄力,朝君聽得幾乎入了迷,心臟怦怦直跳,有一種不曾察覺的激昂逐漸從中浮現(xiàn)。
“但是那些都先放在一旁,你可以坐著等我一會兒嗎?”
“可以。”
晦朔的呼吸聲一瞬間變得短暫急促,好像做了一個很大的決定似的,朝君聽到晦朔背對他轉(zhuǎn)過身,好像有類似布料掉落和翻動的聲音,如果他能睜開眼,便能清晰地看到對方緋紅的脖頸、身體上殷紅的傷口。
“我認為,人這一生中總要鼓起一兩次勇氣,做自己想做的事,開始前不考慮后果、做的時候別想起顧慮?!?p> “有道理?!?p> “除此之外,你沒有什么想說的、沒有什么想做的嗎?”
“我……我有一個問題,你這樣做,真的是在毀滅世界么?”
“只是在意這個么?”
“我沒記錯的話,當初你應(yīng)該很崇拜金先生,就是我們的文史老師,那個經(jīng)常念叨‘先天下之憂而憂‘的金先生?!?p> 結(jié)果還是問了出口。
朝君在晦朔的面前藏不住秘密,無法壓抑想要了解對方的欲望,他本以為忍耐這件事情是為數(shù)不多的優(yōu)點,現(xiàn)在他卻正在丟失這份引以為豪的本領(lǐng)。
“你當初經(jīng)常和他請教問題,當上祭司不也是為了……”
“啊啊,對呀,我不僅崇拜他,直到現(xiàn)在我還很喜歡他呢。毀滅和拯救,有必要分得那么清楚么?如果金先生在場,他肯定不會否定我的。”
當事人的語氣怎么聽起來很倦怠的樣子,難道我該說錯了什么嗎?朝君這樣想。
“還能再問一個嗎?”
“你說。”
“為什么是我?”
“明明你自己都沒有回答我,算了……是因為我沒有信得過的人,其他人要么刀不夠鋒利,要么能見得光。你可能不知道吧?我有收集刀的癖好,如果在兵團里藏著一把刀,我就安心多了?!?p> 朝君聞言,胸口泛起一股“原來如此”的慰藉,但免不了有一絲遺憾——果然非我不可,可好像又并不是這樣,只是我恰好合適罷了。
“呵呵,怎么樣?不滿意嗎?要不要我再編一條?”
之后便很長一段時間的沉默,晦朔的急躁的呼吸聲逐漸均勻,就好像是睡著了一樣。
“我也并不是非要問這些問題不可能,我不想讓你不開心,還有很多其他想做的事,比如和你多說說話,到處去散心,最想的就是回到教室座位,再看看那扇玻璃窗……不過,那已經(jīng)不可能了吧?!?p> “她在干什么呢?處理祭司團的事務(wù)嗎?定力可真好啊——這是當然的啦,如果沒有這樣的定力,怎么可能有勇氣做顛覆世界這種事?可是光有呼吸聲沒有翻書的聲音,奇怪……”
他就定定地坐在椅子上,鼻中不斷鉆入清秀的熏香,好香啊,原來她喜歡這種味道,可惜現(xiàn)在沒法用眼睛看到她了。光是想象晦朔沉默的樣子就足以讓他心旌搖曳,為了回報給予他這種久違的酸楚愉悅感,朝君最終還是做出了決定。
……
“那是惡作劇?!?p> 金先生回答了金玄的問題,這是金玄在十八歲生日后,第一次用力地敲開書房房門,端端正正地與父親席地而坐。至于金玄問出的問題,與其說是問題,不如視為求知的請求更為準確。
“父親,請告訴我有關(guān)天宮圣子圣女的事?!?p> 從地都返回南山的只有三人,日傾當日,金玄三人只見到羲和一個女子飛翔在空中,一開始他們還為姐弟相逢而開心,但在對方落到地面時,才知道事情似乎并非如此。
羲的神情是從未顯現(xiàn)過的憂郁,跟在女子身后匆匆地離開了眾人的視線,不消一會兒,金玄便看到羲又飛上天空,朝不知何處的地方而去了。
“羲不會在舒面前露出那樣的表情,而且他也不會丟下舒不管的?!?p> 所以,那女人并不是舒,三人如此斷定,可真正的舒又在哪里呢?當下離事變已有數(shù)天了,金玄將日傾前后告知父親,對方卻不驚不慌,好像提前預(yù)知了一樣。
“又或者說,所謂圣子圣女,只是天宮的壟斷手段之一?!?p> “壟斷”——金玄第一次聽到這個詞,他不認為這是一個好詞,金先生從來沒有在他的課堂上講過,直白的字面組合就給金玄一種足夠冷酷的觀感。
“你有想象過這個世界未來的樣子嗎?”
“未來……嗯,不只是想過,而且還是想過很多次,未來應(yīng)該是美好的吧。”
“美好的未來,指的是什么?”
“科技發(fā)達、文化繁榮、人口興旺、世界和平,沒有不公、不甘,沒有殘缺、遺憾?!?p> “鐘、靈。”
“我倒是沒怎么想過那些又大又遠的未來啊……我只是期望我們能夠一直這樣下去,白天給先生跑跑腿,晚上坐在一起吃晚飯,總之,我是個沒什么遠見的人啦?!?p> 關(guān)靈趁哥哥思考的空當坦率地望著金先生的眼睛如是說道,金先生點點頭,關(guān)鐘這才吞吞吐吐地回答。
“我和靈差不多啦,先生你也知道的,我們兄妹倆沒有小金的腦子好使,不過說到未來,我也有一些自己的打算,比如說在村頭的挖水井、組織街坊修繕街道,最近原本準備想做一些行腳生意,存錢買一些東西……不過看起來得往后耽擱了,畢竟下一步得想辦法和羲聯(lián)系上。”
金先生凝視從小帶到大的三人,從他們身上,金先生看到了各自屹立又相互依憑的影子,它是一種既視感,其中蘊含的是不斷傳承的內(nèi)核。
只不過,傳承的背后并不全是美好。
“我很喜歡你們的設(shè)想,可是很可惜,很多都沒辦法實現(xiàn)。”
“我知道現(xiàn)在沒辦法,但是總有一天能……”
“不,你所說的那一天,到不了的。”
這位中年的男人打斷金玄的反駁,渾身散發(fā)出無比凜然的氣息,眼睛深沉得像無盡的黑洞。
“人類已經(jīng)無法前進了?!?p> “怎么會……我們在路上還碰到了研究飛行器的團隊,普通人和天人的距離、天宮和地都的距離已經(jīng)越來越近了?!?p> “你還不明白啊?!?p> 金先生沒有起伏的語氣聽起來不帶任何波瀾,又好像將許多感情壓抑于其中。
“天人就是人的最終形態(tài),天宮就是人最后的城市。”
圍坐的三人呆若木雞地吐不出半點反駁。
“如果我們?nèi)祟愖罱K還是沒能真正離開腳下的這篇土地,你們知道這意味著什么嗎?”
“沒辦法探索宇宙的秘密?”
“不,比那現(xiàn)實得多,想象一下,這個世界的人口曾經(jīng)經(jīng)歷過爆炸式的增長、而科技與自然資源卻逐漸滿足不了人口需求,所有的綏靖政策、道德制約都無法解決這個根本矛盾時,世界會‘美好’嗎?不要把所有希望都寄托在科技上。我可以告訴你們,人類的科技、文化、社會形態(tài)已經(jīng)停滯幾千年了。我知道你們有很多質(zhì)疑,我也能理解你們對未來的可能性充滿希冀,如果可以的話,我也不想對你們說出事實?!?p> 金先生站了起來,他日漸瘦弱的身軀之后似乎支撐著龐大的天穹一般。
“人非生而知之者,人類探索自然、改造自然,然后形成社會、探索社會,最后回到人類自身,為了傾聽心中的喜樂,為了從解謎中尋得快感,我們搞清楚了每一根神經(jīng)的作用,詮釋了每一份欲望的根源。到了最后,人類終于成了‘知之者’。“
“‘知之者’們不再有貴于賤,不再有貧與富,每個‘知之者’都有各自的生活方式,他們的意識形態(tài)里沒有尊重和鄙視,沒有高昂與墮落,他們的字典里提到最多的一個字——‘道’?!?p> “所謂的天宮,便是這群所謂的‘知之者’為了保持神秘、為了維持‘道’而搭建的城市罷了。在他們看來,‘悟道’與‘衡道’是兩回事,那些家伙沒收世上所有的科學(xué)技術(shù),裝出一副無所不知、高高在上的樣子,給不同的地區(qū)分配不同的資源、設(shè)計好每個地區(qū)的文化、限制地面科技的發(fā)展,美名其曰‘持續(xù)發(fā)展之道’。你們知道,戰(zhàn)爭在他們眼中是什么嗎?”
“是資源合理分配——讓人去死,資源才不會被爭搶,任何戰(zhàn)爭看起來都轟轟烈烈、可歌可泣,但在‘知之者’,也就是那些天人看來,誰輸誰贏都無所謂,他們只在意天平的平穩(wěn)?!?p> “怎么會……”
關(guān)靈捂住了嘴,關(guān)鐘狠狠地握住拳頭,金玄則是無力地托著額頭。
“這是你們師娘告訴我的真實歷史,乍得聽起來,你們一定認為天人都是惡人吧?呵,很長一段時間里我也很失望,我所向往的美麗世界竟然如此冷血嗎?我所宣揚的全是愚昧的理論嗎?我的掙扎只是牢籠里可笑的作秀嗎?我的個體只是歷史里可有可無的塵埃嗎?我的思想沒法對人類有任何的推進作用嗎?”
“我反復(fù)推演了無數(shù)次人類的發(fā)展進程,卻都走不出幾千年的‘壟斷’,與其說是人類的終極形態(tài),不如說是無限的循環(huán)往復(fù);與其說是反感貪婪與壓抑形成的畸態(tài),不如說是始終無法釋懷——難道維系秩序的代價就是要讓無知者被管束、理想中存粹的共明共知和自明自知是不存在的么?”
金先生并不悲憤慷慨,也沒有透露半分徒勞傷感,仿佛只是在平平淡淡地敘述一件事實。
“我相信我的學(xué)生不會是那些閉眼蒙耳、自怨自艾的人,我希望,你們認清生活的本質(zhì)后,還能秉持‘求真’之心?!?p> 最后,金先生對著面色沉重的眾人笑了笑。
“哦,對了,我好幾天沒吃到像樣的飯菜了,該到誰準備晚飯了?”