秦昭襄王三十四年、楚頃襄王二十六年(西歷前273年),楚國黃公黃歇在洞悉華陽之戰(zhàn)后,得勝的秦軍勢必繼續(xù)開往楚國,早與楚王商量,在戰(zhàn)爭尚未告終之前,已然先行一步來到了秦國,僅宋玉、英豪兩人隨行。
過函谷關(guān),至一湖畔,一行人停車休憩,讓馬兒喝水吃草。
巧的是,另一乘馬車也停在了二三十步之外,車上下來兩個三十多歲的男子,分別是秦人和魏人裝束。
他們下意識看了眼黃歇,仍舊保持著距離,略顯警惕,只是友善地點了點頭,并沒有要開口打招呼的意思,雙方各顧各地補充著車上的淡水資源。
而剛停車不久,便遠遠望見有一隊車騎從西緩緩駛來。
魏人用雅言問秦人:“彼來者為誰?”
秦人仔細看了看遠處的車駕,很快便認了出來:“秦相穰侯東行縣邑。”
魏人趕忙說:“吾聞穰侯專秦權(quán),惡內(nèi)(納)諸侯客,此恐辱我,我寧且匿車中。”
完了又隔空對黃歇一行人作揖,懇請道:“幾位楚國來的朋友,秦相將至此,我將匿車中,還望行個方便,就當沒見過我,感激不盡!”
也沒等黃歇回應(yīng),那魏人已經(jīng)慌慌張張地藏身車中。
不一會兒,魏冉的車駕抵達湖畔,果然停頓了下來。
那頭的秦人先上前,行禮道:“王稽出使魏國而還,見過相邦?!?p> 魏冉卻沒來得及搭理王稽,而是指了指黃歇,用楚語道:“你是……楚國的黃……黃……”
“楚國黃縣黃歇在此稅駕,見過秦國相邦。”黃歇同樣用楚語,幫魏冉回憶了一下。
王稽沒聽懂這兩人的對話,但看得出來應(yīng)該是認識的,也不敢插嘴。
“對,記得是叫黃歇。怎么,又來出使了?”魏冉繼續(xù)用楚語問起。
“貴國與三晉大戰(zhàn),寡君憂心貴國或?qū)⑴c楚再有一戰(zhàn),特令黃歇入秦面見秦王,以商請和之事?!秉S歇也懶得編理由,就這么把實際來意給說清了。
一聽是主動來求和的,魏冉放松了警惕,“楚人倒是拎得清,知道下一步就將伐楚。”轉(zhuǎn)而又用秦語對隨行騎兵吩咐道:“你們幾個,為這位公子換馬。”
“諾?!?p> 幾名騎兵下馬,向黃歇行禮,動手將自己的馬更換到黃歇的馬車上。
宋玉聽魏冉也對即將伐楚之事毫不避諱,心里默默地稱贊黃歇,還真是料事如神。
而此時其中一名秦國騎兵在檢查過黃歇的馬車后,向魏冉請示道:“相邦,馬換好了,但車軸有些問題,不知是否將咱們備用的給他們換上?”
魏冉搖搖頭,“你不了解楚國的車軌,與秦國寬度不同,換不上去的?!闭f完,這才轉(zhuǎn)向了王稽,“辛苦你去魏國出使了,我軍得以與魏軍、韓軍結(jié)成伐楚同盟。關(guān)東有何變?”
王稽回答:“稟相邦,無有?!?p> “謁君得無與諸侯客子俱來乎?無益,徒亂人國耳。”魏冉果然問起了王稽是否有帶來他國人才。
黃歇和宋玉互看了一眼,暗自贊嘆那魏人躲得還真是及時,但從剛剛的話中可以得知他跟魏冉此前應(yīng)該不認識,卻能準確預(yù)知魏冉的反應(yīng),顯然是事先就已經(jīng)打探清楚對方的行事作風。
王稽更為恭敬地回答:“不敢?!?p> 看王稽一副老實樣,魏冉也沒再多問了,繼續(xù)讓御者驅(qū)車東去。
黃歇望著魏冉逐漸遠去的車駕,反倒在想這次交談怎會如此順利,難道身為相邦的魏冉對攻打楚國并沒有太多想法?
等魏冉稍稍走遠了一些,那魏人才從車中走出,對王稽說:“吾聞穰侯智士也,其見事遲,鄉(xiāng)(向)者疑車中有人,忘索之。此必悔之。”
“先生,那當如何?”王稽忙問。
“你我當分兩路進咸陽,使者繼續(xù)行車,我則改步行,不然只會連累使者?!蔽喝嘶卮?。
“此去咸陽還遠著呢,且秦人重法,你一個外國人沒人帶著連住處都找不到,夜里在外面游蕩只會被抓去問話。不如坐我的車,由我送你一程吧?!秉S歇對那魏人講了兩句魏語。
魏人這才重新看向了黃歇,探問道:“敢問這位楚國公子,怎會懂我魏語?”
“我家主君乃黃縣縣公黃歇,與魏國信陵君交好,早前曾在大梁住過一陣,精通楚、吳、越、秦、趙、魏、齊、燕多地語言,今日乃奉楚王命出使秦國?!庇⒑懒脸隽它S歇的身份。
“原來是楚國的君子!魏人張祿還請黃公相助!”張祿得知黃歇身份,趕緊行禮求援。
“不必多說了,既然是名滿天下的黃公,自然是信得過的。先生,就此拜別,到了咸陽去我府上見?!蓖趸呀?jīng)上車,駛向了魏冉來時的路。
“先生,有什么話車上說吧?!秉S歇也請張祿上車。
張祿上了黃歇的車,同樣朝著咸陽的方向,卻往另一條路駛?cè)ァ?p> “黃公,不問我是誰,又為何避開秦相?”張祿好奇著。
“不瞞你說,我的故舊遍布列國,若凡事都要先去求個明白再思忖要不要做,得把自己累死。我只是見你為難,同為落魄文士,不免心生惻隱。若我哪日也有急事,自然也希望會有人能出手相助。你說,這誰還沒幾件難言之事?”黃歇豁達著,表示只是舉手之勞。
“不愧是黃公,看來傳聞并不假,大義施于天下?!睆埖摼磁逯?。
“都是世人過譽,我不過是做了些自己想做的?!秉S歇對這些贊許不以為然。
“與黃公初相逢,黃公便如此坦誠相待,張祿也不是那種不懂人情世故的人,不瞞黃公,我出自晉國六卿時期之范家。智、魏、趙、韓四家聯(lián)手擊敗了范家前后,子弟四處流亡,范蠡所屬的那一脈就去了你們楚國,我這一脈則留在范邑,而范邑又被并入魏家屬地,范家自然向魏家稱臣。我本名雎,字叔,現(xiàn)為魏國逃犯?!睆埖撻_始說起了自己的身份。
“哦?”黃歇略微驚異,但并未往下問。
而張祿卻繼續(xù)講起了自己的遭遇:“雎早年游說諸侯,欲事魏王,家貧無以自資,乃先事魏中大夫須賈。六年前,也就是魏昭王十七年(西歷前279年),魏國相邦孟嘗君去世,而齊國剛復(fù)國,須賈為魏昭王使于齊,范雎從。留數(shù)月,未得報。閑著也是沒事,雎聞知齊王已重開稷下學(xué)宮,于是前去參加辯論。因荀子、鄒子等大家已離開稷下學(xué)宮,故而讓雎略有幾次小勝。齊王聞雎辯口,乃使人賜雎金十斤及牛酒,雎辭謝不敢受。須賈知之,大怒,以為雎持魏國陰事告齊,故得此饋。令雎受其牛酒,還其金。既歸,心怒雎,以告魏相。”
“如此說來,你是被那須賈給嫉妒,而后又被冤枉勾結(jié)齊國了?!秉S歇對張祿的遭遇深表同情。
“不錯,天大的冤枉?!睆埖摾^續(xù)說:“魏相,魏之諸公子,曰魏齊,繼孟嘗君之后乃為新拜相邦。魏齊大怒,使舍人笞擊雎,折脅摺齒,雎詳(佯)死,即卷以簀置廁中。賓客飲者醉,更溺雎,故僇辱以懲后,令無妄言者。雎從簀中謂守者曰:‘公能出我,我必厚謝公?!卣吣苏埑鰲壓j中死人。魏齊醉,曰:‘可矣?!饿碌贸觥:笪糊R悔,復(fù)召求之。魏人鄭安平聞之,乃遂操范雎亡,伏匿,更名姓曰張祿?!?p> “原來,你是從魏相魏齊的身上,感受到秦相魏冉應(yīng)該也是多疑之人,會重新回來檢查王稽的馬車。那你又是如何跟王稽來到秦國的?”黃歇終于主動問起了張祿的后續(xù)經(jīng)歷。
張祿回答:“當此時,秦王使謁者王稽于魏。鄭安平詐為卒,侍王稽。王稽問:‘魏有賢人可與俱西游者乎?’鄭安平曰:‘臣里中有張祿先生,欲見君,言天下事。其人有仇,不敢晝見。’王稽曰:‘夜與俱來?!嵃财揭古c祿見王稽。語未究,王稽知范雎賢,謂曰:‘先生待我于三亭之南?!c私約而去?!?p> 這就是張祿的來歷了。
“看來來秦國,是為了出仕,一展才華?!彼斡癫唤v了句。
張祿的眼中頓時燃起了仇恨的怒火,糾正道:“不,還不夠。若只是為了得到重用,齊王在六年前早已相中范雎。而我現(xiàn)在是張祿,是要復(fù)仇的張祿。齊國已損害到根本,全靠田單將軍強撐著。若哪日田單將軍沒得倚恃了,遲早得依附于他國,更別說再向魏國復(fù)仇??v觀天下,唯有投效秦國,才是出路。”
“先生,怒氣傷身,亦傷人?!狈畔鲁鸷薜乃斡駞s這么勸說了一句。
“哎!你不會明白的!”張祿似有不快。
宋玉乃是正兒八經(jīng)的宋國王室之后,親身經(jīng)歷了國破家亡,他又怎會不明白?只不過他也不能表露身份,只得緘口不言。
“子淵,這是他人之事,你不要多言了?!秉S歇提醒了句。
同時,黃歇也意識到,這張祿主動說了這么多自己的秘密,看來是知道自己楚國使臣的身份后有心想結(jié)交。也罷,雖然不知是否能用得上,但他若真有利用價值,多一個合作伙伴,總比多一個敵人要好。
“諾?!彼斡窕貞?yīng)。
黃歇不再去窺探張祿的隱私,而是問起了魏國的事:“先生,我在魏國有一摯友,即魏王幼弟魏無忌,三年前魏王正式即位改元,封其為信陵君。信陵君廣招門客,目前已至上千,怎么不去投入他門下?”
“只要魏齊在一天,就沒有信陵君什么事。你對我們魏國可能并不太了解,不知個中曲直,這恐怕得從魏國開國講起?!睆埖搰@息著搖了搖頭,似乎又是一言難盡。
“無妨,前路還長。”黃歇表示愿意一聽。
看黃歇挺有興致,范雎似乎也是找到了知音,即刻開講:“魏文侯斯是魏國的開國君主,善于在國內(nèi)培育士人,曾拜孔子弟子卜商為師,開創(chuàng)了西河學(xué)派,又對田子方、段干木等名士吐哺握發(fā)。但魏國至此五任國君都有個通弊,那便是往往因只信任嫡親宗室,而放走了那些擁有真才學(xué)的士人。”
“照你這么一提點,還真是這么回事!”宋玉茅塞頓開,對范雎又生了一分敬意。
范雎繼續(xù)剛剛的話題:“文侯、武侯、惠王、襄王,上數(shù)四代,竟放走了樂羊、孫臏、吳起、商鞅、張儀等文武名士。他們或為魏國本國之人,或為投魏求名之人,沒有一個是真正能被國君信任的,甚至他們根本沒有機會接觸到國君本人,便已經(jīng)被排擠出去了。最終導(dǎo)致這些人大多都去為其它國家效勞,甚至反過來對付魏國。”
“而這一代的魏王,因重用嫡親的魏齊,而疏遠了庶出的魏無忌,還流失了一個叫范雎的文士?!秉S歇補充道。
“正是如此,你是楚人,也應(yīng)當聽過楚才晉用的道理。龐涓迫害同門孫臏,公叔痤讒害吳起且不愿舉薦門人公孫鞅,最終這三個人,分別為齊、楚、秦三國斗贏了魏國,自此由晉國繼承而來的霸業(yè)不復(fù),只能依附新的霸主齊國。養(yǎng)傷時我也想明白了,魏國沒什么好前途,不如來秦國?!边@是范雎到秦國的最終誘因,他認為魏國的體制從一開始就病了,至今早已病入膏肓。
聽完了范雎眼中的魏國,黃歇接著打聽魏冉的事:“先生,按說這秦國自秦孝公為效仿其先祖秦穆公招攬國外賢士而發(fā)布《求賢令》起,至今已是歷經(jīng)三世四君,所謂‘賓客群臣有能出奇計強秦者,吾且尊官,與之分土’,近百年來吸引了衛(wèi)人衛(wèi)鞅、魏人公孫衍、魏人張儀、魏人魏章、楚人甘茂、楚人白起、齊人蒙驁等文武名士,包括穰侯自己也是楚人,你怎就料他會辱你?”
“黃公有所不知,秦王是秦王,穰侯是穰侯。秦王為國求賢,穰侯為私排賢。為了出仕秦國,我可是在魏國整整躲藏了六年,這六年里,我搜集了一切能夠搜集得到的秦國情報,又怎會不知穰侯為人?”張祿概括性地形容了魏冉。
“哦?”這倒讓黃歇想起了當年田文出仕秦國,而最終被魏冉等人排擠出境的往事,表示想接著往下聽一聽。
張祿繼續(xù)道:“穰侯、新城君太后之弟也,而涇陽君、高陵君皆王同母弟也。穰侯相,三人者更將,有封邑,以太后故,私家富重于王室。”
“不至于吧?穰侯前年還親自領(lǐng)兵擊敗了韓魏聯(lián)軍,去年又再次擊敗魏軍,這不都是為了國嗎?”黃歇繼續(xù)套張祿的話。
“黃公可知,穰侯為何總是死咬著魏國不放?包括今年,白起攻取魏國卷、蔡陽、長社之后,須賈代表魏國再割三縣向穰侯請和,此事真有表面上看著那么簡單?”張祿提了兩個問題。
黃歇搖搖頭,假裝完全沒把這兩件事給聯(lián)系上。
張祿解釋道:“十一年前,五國合縱伐齊,瓜分齊國領(lǐng)土的最大受益者為燕國,最小受益者為秦國。為何?只因秦不與齊接壤,只占了一座齊國西境的陶邑,雖然富庶,卻還是塊飛地,與秦國之間隔著一整個韓國還有魏國。秦王知其用處不大,便封給了穰侯。此次須賈所割三縣,正是與陶邑接壤,穰侯這是想要在合適的時間,將此三縣從秦王手中要來,以益封?!?p> “原來如此?!闭f這句話的是宋玉。
“遠攻而近交,地得之不易,于秦國無甚利,卻是大大有利于穰侯個人。包括后續(xù)若攻打楚國,于穰侯無利,因此他只會想著怎么去取得更多陶邑周邊的土地。奈何穰侯當權(quán),有羋太后覆庇,更有新城君、涇陽君、高陵君為其黨羽,連秦國第一名將白起都是他提拔上來的,秦王自然也得多聽他幾句?!睆埖摲治鲋貒芯謩荨?p> 黃歇這才明白,難怪魏冉并不在意秦軍下一步會不會伐楚,原來這對他來說根本無利可圖,甚至不伐楚還能讓他保存更多可調(diào)動的兵力,好去圖謀陶邑周邊。
就這樣,黃歇一路上從張祿口中打聽到了不少有用的消息,但張祿大概還是有點生宋玉的氣,起了戒心,并未繼續(xù)說明自己向王稽展示了何種才能。
過不多日,黃歇的馬車進了咸陽城,按照王稽提前告訴過張祿的住址,就這么將張祿送到了王稽府上。
“此次多謝黃公相助,我與張先生才逃過一劫?!蓖趸螯S歇道謝。
“難道,秦相真返回來查驗馬車了?”黃歇不禁唏噓。
“與黃公分別后,行十余里,果使騎還索車中,無客,乃已。張先生真乃神算!”王稽心有余悸地描述著。
黃歇高看了張祿一眼,知此人絕不一般,真不好說這回是救了個友人,還是敵人。
“黃公,今夜在我府上禮饗款待,切勿推辭!”王稽盛情相邀。
“此等美意,黃歇自當消受。且待我等入宮執(zhí)行使命,再回府相聚不遲?!秉S歇欣然接受。
“那便不耽擱黃公辦正事了?!蓖趸饕尽?p> 離開王稽府邸后,黃歇直接去了秦王宮,面見秦王。
“黃歇,你來得還真是時候,該不會猜中了什么事情吧?”秦王探問。
黃歇不緊不慢地回答:“秦王收拾了韓、魏,必然要迫使兩國一同南下伐楚。不知,秦王說的是不是這件事?”
這回換秦王唏噓,因為郢陳到咸陽路程有兩千里,即便中途很長一段走黃河水路順風而上,一切順利的話,最快也得四五日才能抵達目的地。華陽之戰(zhàn)又發(fā)生在北方,黃歇自然是料定了秦軍能贏且繼續(xù)準備轉(zhuǎn)戰(zhàn)楚國,而提前向著咸陽出發(fā),時間被他掐得幾乎沒有遺漏,恐怕早有打算。
黃歇一行人坐著馬車由郢都出發(fā),白晝兩次換馬趕路,夜里休息,花了兩日一夜到達魏國大梁,然后改由水路逆流而上,又花去一整個夜晚才到達函谷關(guān),重新?lián)Q乘馬車,計劃兩日三夜后能抵達咸陽,整個路程理論上接近五日。
當然,如果不是為了幫助張祿而繞了些遠路,黃歇完全可以趕在秦王讓人去前線送信之前順利抵達秦王宮,這就是唯一的遺漏。但只要他今天說服了秦王,讓秦王及時追回那道命令,便無礙大局。
“不怕秦王知道,黃歇見楚懷王之為秦所誘而入朝,遂見欺,留死于秦。當今楚王,其子也,秦輕之,恐壹舉兵而滅楚。故此,黃歇片刻不敢錯過秦軍的任何動向,預(yù)先知曉,不足為異。今日來此,不過是想請秦王罷兵休戰(zhàn)。”這是黃歇的回答。
秦王只能故作淡定道:“當此之時,秦已前使白起攻楚,取巫、黔中之郡,拔鄢郢,東至竟陵,楚王東徙治于陳縣。黃歇,寡人倒想問問,都已經(jīng)這步田地了,你還來出使,能拿什么跟寡人談條件?”
“大王,此人巧舌如簧,他的話不可多聽啊?!毙鲁蔷苋殖隽刑嵝阎赝?。
“大王,舅父說的有理。黃歇早年隨孟嘗君,學(xué)了不少本事,連楚懷王都曾被他在咱們的眼皮底下弄出了函谷關(guān),我派出去追捕他的人中有十騎死在了魏國,讓他逃過一劫,不得不防?!边@回說話的是曾經(jīng)參與營救田文的涇陽君趙芾。
趙芾欠田文的恩情早已還清,且當年黃歇還順帶救走了楚懷王,讓趙芾提心吊膽,生怕事情敗露惹禍上身,因此現(xiàn)在的他對曾經(jīng)合作過的黃歇并無半點好感。
“大王,相邦若在,絕不會讓這楚人多言半句?!备吡昃w悝也幫了一腔,而且張口閉口就拿魏冉來說事。
“巧了,正是高陵君你口中的這楚人,在進函谷關(guān)后遇見了東行縣邑的秦相穰侯,還主動以楚語與我聊了兩句,知我是來請和,特放我前行?!秉S歇反過來借力打力。
“不可能!我了解我舅父!”趙悝并不認同這說法。
“其時出使魏國而歸的王稽大夫恰好在旁,不信可以將他請過來問話?!秉S歇搬出了人證。
“你……”趙悝忽然不敢接這話了。
“高陵君,黃公身處秦國,諒他也不敢編這種謊吧?”
黃歇一扭頭,原來替他說話的是章華大夫,而他發(fā)覺秦王一直不再言語,便繼續(xù)道:“別老一口一個舅父的,二位王子與秦王都已經(jīng)過天命之年了,不知道的,還當諸位說的話不能作數(shù)呢?!?p> 被黃歇這么一激,秦王非但沒降罪,反倒還不耐煩道:“好啦,相邦不在,寡人自會做主。你們別說了,讓黃歇往下說,寡人聽著?!?p> 但趙悝仍不服氣,又開口道:“可是……”
“別可是的了,寡人要聽?!鼻赝跽Z氣不重,但表現(xiàn)得非常強硬。
充分感受到王者威嚴的趙悝,只好閉了閉嘴。
黃歇斂起了笑意,放開膽子道:“天下莫彊于秦、楚。今聞大王欲伐楚,此猶兩虎相與斗。兩虎相與斗而駑犬受其弊,不如善楚。外臣請言其說:外臣聞物至則反,冬夏是也;致至則危,累釭是也。今大國之地,遍天下有其二垂,此從生民已來,萬乘之地未嘗有也。先帝文王、莊王之身,三世不妄接地于齊,以絕從親之要(腰)。今王使盛橋守事于韓,盛橋以其地入秦,是王不用甲,不信威,而得百里之地。王可謂能矣。王又舉甲而攻魏,杜大梁之門,舉河內(nèi),拔燕、酸棗、虛、桃,入邢,魏之兵云翔而不敢捄。王之功亦多矣。王休甲息眾,二年而后復(fù)之;又并蒲、衍、首、垣,以臨仁、平丘,黃、濟陽嬰城而魏氏服;王又割濮之北,注齊秦之要,絕楚趙之脊,天下五合六聚而不敢救。王之威亦單矣。
“王若能持功守威,絀攻取之心而肥仁義之地,使無后患,三王不足四,五伯不足六也。王若負人徒之眾,仗兵革之彊,乘毀魏之威,而欲以力臣天下之主,外臣恐其有后患也。《詩》曰‘靡不有初,鮮克有終’?!兑住吩弧嫠ζ湮病?。此言始之易,終之難也。何以知其然也?昔智氏見伐趙之利而不知榆次之禍,吳見伐齊之便而不知干隧之敗。此二國者,非無大功也,沒利于前而易患于后也。吳之信越也,從而伐齊,既勝齊人于艾陵,還為越王禽(擒)三渚之浦。智氏之信韓、魏也,從而伐趙,攻晉陽城,勝有日矣,韓、魏叛之,殺智伯瑤于鑿臺之下。今王妒楚之不毀也,而忘毀楚之彊韓、魏也,外臣為王慮而不取也。
“《詩》曰‘大武遠宅而不涉’。從此觀之,楚國,援也;鄰國,敵也?!对姟吩啤屭寶疵?,還犬獲之。他人有心,余忖度之’。今王中道而信韓、魏之善王也,此正吳之信越也。外臣聞之,敵不可假,時不可失。外臣恐韓、魏卑辭除患而實欲欺大國也。何則?王無重世之德于韓、魏,而有累世之怨焉。夫韓、魏父子兄弟接踵而死于秦者將十世矣。本國殘,社稷壞,宗廟毀。刳腹絕腸,折頸摺頤,首身分離,暴骸骨于草澤,頭顱僵仆,相望于境,父子老弱系脰束手為群虜者相及于路。鬼神孤傷,無所血食。人民不聊生,族類離散,流亡為仆妾者,盈滿海內(nèi)矣。故韓、魏之不亡,秦社稷之憂也,今王資之與攻楚,不亦過乎!
“且王攻楚將惡出兵?王將借路于仇讎之韓、魏乎?兵出之日而王憂其不返也,是王以兵資于仇讎之韓、魏也。王若不借路于仇讎之韓、魏,必攻隨水右壤。隨水右壤,此皆廣川大水,山林溪谷,不食之地也,王雖有之,不為得地。是王有毀楚之名而無得地之實也。
“且王攻楚之日,四國必悉起兵以應(yīng)王。秦、楚之兵構(gòu)而不離,魏氏將出而攻留、方與、铚、湖陵、碭、蕭、相,故宋必盡。齊人南面攻楚,泗上必舉。此皆平原四達,膏腴之地,而使獨攻。王破楚以肥韓、魏于中國而勁齊。韓、魏之彊,足以校于秦。齊南以泗水為境,東負海,北倚河,而無后患,天下之國莫彊于齊、魏,齊、魏得地葆利而詳事下吏,一年之后,為帝未能,其于禁王之為帝有馀矣。
“夫以王壤土之博,人徒之眾,兵革之彊,壹舉事而樹怨于楚,遲令韓、魏歸帝重于齊,是王失計也。外臣為王慮,莫若善楚。秦、楚合而為一以臨韓,韓必斂手。王施以東山之險,帶以曲河之利,韓必為關(guān)內(nèi)之侯。若是而王以十萬戍鄭,梁氏寒心,許、鄢陵嬰城,而上蔡、召陵不往來也,如此而魏亦關(guān)內(nèi)侯矣。王壹善楚,而關(guān)內(nèi)兩萬乘之主注地于齊,齊右壤可拱手而取也。王之地一經(jīng)兩海,要約天下,是燕、趙無齊、楚,齊、楚無燕、趙也。然后危動燕、趙,直搖齊、楚,此四國者不待痛而服矣?!?p> 黃歇辯論之時必要頻繁引經(jīng)據(jù)典以為佐證,除了《詩》《易》兩部著作之外,他還引用了智伯瑤與吳王夫差是如何遭到看似弱小的盟友的背叛而滅亡的案例,再幫秦王好好回憶了韓、魏兩國與秦國之間的累世血仇,并提出齊國仍是潛在危機,一旦楚國衰弱只會大大便宜了這三個國家,那么秦國就會面對更多的強敵,只有與楚國聯(lián)手才能保住第一強國的地位。
韓、魏兩國的先祖曾與智氏結(jié)盟而討伐趙氏,由此爆發(fā)了著名的晉陽之戰(zhàn),但關(guān)鍵時刻勝券在握的韓氏、魏氏還是聽從了即將破滅的趙氏的擺布,竟對智氏倒戈相向,導(dǎo)致三家聯(lián)手滅了智家這一戲劇性的結(jié)局,可以說是有前科的,由其是那反復(fù)無常的韓人,因此讓秦王起疑心也不奇怪。
聽完了黃歇的精彩辯論,懂得審時度勢的秦王細細回味之后,不得不認同地回了一個字:“善。”
而后秦王又下令:“即刻追回送往白起方面的那道命令,并告訴白起,秦將與楚再次盟好?!?p> 聽到秦王做出了這樣的決定,一直極力掩飾自己緊繃著神經(jīng)的黃歇總算暗自松了口氣。
但秦王再次轉(zhuǎn)向了黃歇,說:“黃公,先別得意太早了,結(jié)盟的代價,寡人已經(jīng)想好了?!?p> “若秦王還想著割地,那楚人寧可一戰(zhàn)。此外其它要求,好談。”黃歇也表明了立場,絲毫不畏懼秦王接下來有可能發(fā)出的恐嚇。
“記得你家太子是楚王獨子,多少歲了?”這秦王也是挺有趣的,忽然問起了一件看似無關(guān)緊要的事,跟黃歇聊起了家常。
黃歇內(nèi)心有所緩和,如實回答:“去年加的冠,二十一了。”
“據(jù)說你是他的太傅,在你這樣的名士的教導(dǎo)之下,應(yīng)當不錯吧?”秦王又問了句。
“聞秦王及笄之女中尚有一人未昏配,是想讓我家太子來秦國為壻吧?”黃歇揣測著秦王的意圖。
聽黃歇已然明白自己的盤算,秦王索性也不裝了:“秦楚世代姻親,遠的不說,寡人的母親就是羋姓,寡人的王后也是羋姓,寡人的妹妹季嬴也嫁給了你們的令尹上官子蘭。如今,寡人的女兒小孟嬴周歲也十七了,按說三年前及笄就該找個夫壻了,可誰讓寡人疼得緊。這樣,寡人給小孟嬴和熊完在咸陽置辦一處大宅,你回頭讓郢陳那邊準備準備,明年初春來親迎,就在咸陽新宅里把昏禮辦了,等禮全了,讓熊完留在這邊過日子?!?p> “郢陳的六禮已經(jīng)備好,咸陽的六禮也該備下了。”黃歇忽然這么說。
“郢陳的六禮已經(jīng)備好了?還有什么叫咸陽的六禮?”秦王接連狐疑。
“外臣也聽說了,貴國的二王子安國君趙柱三十歲了,兒子生了一堆,卻還未有中意的女子為嫡妻。寡君長女名喚華陽,也該嫁人了。華陽公主自小和太子感情好,至今未昏配正是因太子未昏配,一并來咸陽成家,也好有個照應(yīng)?!秉S歇解釋著。
“原來……打一開始就全被你算計好了?!鼻赝跤忠淮误@嘆黃歇的謀略。
“話說到這份上,那外臣可當秦王是應(yīng)了。若是如此,今日便由外臣為我家太子向小孟嬴公主納采,之后幾日再行問名、納吉、納征、請期,只待外臣回郢陳通知親迎。秦國亦可同時遣使,與外臣同路至郢陳,為秦二王子行前五禮。如此,也好讓外臣與秦使,各自省一趟來回?!秉S歇追問著。
秦王沒急著同意,而是伸出了食指,繼續(xù)道:“寡人還要再加上一條?!?p> “秦王請講?!?p> --------
“那秦王,當真只要我楚國一個太子、一個公主?”楚王向黃歇確認著。
“大王,迎娶公主的聘禮都跟臣一道送來了,秦使王稽就等大王召見,不會有假。”黃歇回答。
“太好了……太好了!黃歇你可又立功了!說說這回該怎么賞你!”楚王為了片刻的茍延殘喘而樂開了花。
站在一旁的太子熊完,則為自己父親這種行為感到無比羞恥,但他也只能任憑對方擺布。而轉(zhuǎn)念一想,若是他在王座之上,又能比父親硬氣得了幾分呢?
楚王轉(zhuǎn)向鄭脩問道:“鄭脩,不轂讓你幫不轂記著的,這幾年都欠了他哪些功還沒封賞的?”
于是鄭脩開始清算:“稟大王,十四年,聯(lián)手齊、魏,指揮滅宋,并剿除墨家隨巢子一脈;十五年,力促五國合縱伐齊,趁勢得淮北諸城;十六年,秦攻陷方城,計退秦軍;二十年,說服莊蹻將軍加入抗秦,并親自參戰(zhàn)騷擾秦之巴、蜀,最終收復(fù)巫、黔中;二十二年,說服秦國結(jié)盟休戰(zhàn);二十三年,昭奇叛亂,舉薦門客黃鉞、江漢帶兵剿滅,自己則取回了被秦攻占的江旁十五邑;二十六年——即今年,出使秦國……”
“等等等下……”楚王忽然打斷了鄭脩,吃驚道:“已經(jīng)欠了這么多?給你報起來,最早的都逾十年了?!?p> “臣沒記錯的話……是這樣?!编嵜戇@么回答,之后又插了句:“大王兢兢業(yè)業(yè),一日二日萬機,忘了行賞,也怪不得大王?!?p> 楚王咬了咬牙,心一狠,道:“黃歇,你說吧,要什么?今日一次賞個夠吧?!?p> 黃歇不著急討要封賞,而是凝重地說了句:“大王,臣還未說完呢,秦王還加了個小條件。”
楚王臉色一變,“不轂膝下所有兒女都往他那送了,他還想要什么?”
黃歇回稟道:“他說,太子年紀尚輕,臣又是太傅,當伴太子左右?!?p> “這……這怎使得?”看來楚王并不舍得楚國的這一大智囊。
“大王,大局為重,連太子都能送過去,一個縣公,委屈點便委屈點了?!鄙瞎僮犹m“好意”提醒了句。
“對啊,這是再劃算不過的買賣了。”靳尚形容著這份代價。
“臣也認為有道理,不能放著太子和公主在那邊受欺負了,還是要有親近的人跟過去的?!弊咏芬策m當?shù)毓膭又?p> “大王啊,您看太子、公主確實還小,黃公不是最善言辭嘛,有他跟著,太子、公主準不受欺?!弊咏汾s緊補了一句。
“可這……”楚王一時語塞。
“大王,那咸陽如虎穴,黃歇身為太傅,自愿陪同太子?!边€沒等楚王做出決斷,黃歇便一句話把自己的后路給掐斷了。
“那再遇窮厄,誰還為不轂出奇畫策啊?”楚王憂慮著。
“大王不是問臣,要什么封賞嗎?”黃歇卻反問了一句。
“是啊?!背觞c點頭。
“我楚國賢才眾多,不過是還沒被重用罷了。臣舅屈子,及三位妻兄,具是為國事而死,請大王立臣妻四兄屈承貞為三閭大夫。而唐勒、景差亦有大才,當任職蘭臺。莊辛、景陽、黃鉞、江漢智勇兼?zhèn)?,當?zhèn)守邊境。若此番用人得當,至少可保楚國十年無虞?!秉S歇舉薦了一番。
楚王想了想,也想明白了一些,不能事事都去依賴黃歇,也得給其他人一些機會。況且黃歇功勞這么大,真封賞起來,恐怕封地再加幾百里都不夠,官職怎么也得升到左徒,那他的權(quán)力可是要逼近王室直系的上官子蘭了。此人留不得,還是送去秦國吧。
“你說的黃鉞,是在昭奇之難中立功的那位?”楚王問起了這人。
“正是,乃臣幾世之前流落越地的族人。及先王滅越,此人又重新投奔黃縣本家?!秉S歇介紹著。
“說起來,昭奇之難立功的有兩位,還未封賞,都把他們叫進來吧。不,把黃歇剛剛提到的但未在場的幾位,都叫進來吧。”
于是,屈承貞、唐勒、景差、景陽、黃鉞、江漢也被召喚進宮。
“大王,請將臣這幾次累計的封賞,也加到他們身上吧,尤其是黃鉞、江漢,本也是貴胄之后?!秉S歇繼續(xù)討要封賞。
“在他們來宮里的路上,不轂就都已經(jīng)想好了。黃歇,這十幾年來你數(shù)次有大功,封為左徒。屈承貞,承父兄之業(yè),為屈氏宗主,兼管景氏、昭氏族務(wù),任命為三閭大夫。唐勒、景差文才卓著,屬屈承貞之下,任職蘭臺。黃鉞、江漢平定昭奇叛亂有功,封臨武君、江縣縣公,鎮(zhèn)守地方。至于景陽,去淮北助莊辛鎮(zhèn)守邊境,時刻注意齊國動向,好好歷練?!背醮蟠蠓赓p了黃歇與一眾新臣。
“謝大王恩典?!北姵脊蛑x。
不同于以右為尊的大多中原國家,楚國是以左為尊,因此令尹的副手被稱為左徒。
左徒執(zhí)掌外交大權(quán),一般由王室或三閭子弟擔任,屈平就曾在其位,黃歇一個外姓人能得到這樣的任命,還是該職務(wù)確立以來的第一次。
這左徒聽起來貴為副相,但既然黃歇馬上要陪著熊完出國當人質(zhì)了,有沒有命活著回國都是個問題,即便是封他個令尹,也不過只是掛名,根本不能實際居官。
江漢這次可是最為得意,他與黃仲背著黃歇散布謠言,讓昭氏一族對昭滑的死存疑,又買通了鄢陵君、壽陵君在楚王面前惡意中傷了昭氏一族,以致昭奇不得不帶領(lǐng)族人反了。
昭氏一反,江漢請戰(zhàn),趁機搶奪其封地江縣,也就是江國故地。他知道平定之后,黃歇一定會找機會向楚王幫他要回這塊原本就屬于江氏的土地。而黃歇對此,卻是毫不知情。
“至于黃歇……黃縣先暫且交予你長子黃陸離,你若能帶太子回得來,另有封賞。若回不來了……”楚王猶豫了會兒,才道:“不轂也不會虧待了黃氏一族的?!?p> “謝大王恩澤?!秉S歇接受了這樣的決定。
楚王又看了看殿上這些人,似乎想起了什么,道:“黃歇,怎不見你小師弟宋玉?”
說來也是有點奇怪,黃歇都舉薦唐勒、景差任職蘭臺了,卻唯獨沒提起才學(xué)遠在這二位之上的宋玉。
“大王,他另有任務(wù),臣已安排妥當。適當?shù)臅r候,他會現(xiàn)身。臣聞近日大王令他作了不少的辭賦,還請大王先勿公布于群臣?!秉S歇簡單交代著,并不愿多透露。
“成吧。遲點請秦使進來采納。年內(nèi)也沒剩多少日子了,辛苦你將公主、太子的昏事,與秦使安排妥帖,再準你回黃縣部署部署。等明年初春,你再送他們?nèi)デ貒?。”楚王客套了幾句?p> “這是臣的職責,大王無需多慮?!秉S歇表露著自己的態(tài)度,最后建議道:“另外,當世大儒荀子帶著一眾弟子還在黃縣住著,但尚未有出仕楚國的意愿,請大王找時間親自拜訪,以示求賢之心。若荀子愿往郢陳新建的蘭臺宮,蘭臺宮當成為下一個稷下學(xué)宮,為我楚國儲備人才。當年誰人不知齊開莊衢之第,楚廣蘭臺之宮?而如今,稷下殘、蘭臺毀,臣欲再現(xiàn)百家爭鳴之盛況,以強國學(xué)?!?p> 楚王卻敷衍道:“此事……不轂會放在心上的?!?p> 這時黃歇又看了看在中射士這個崗位上原地踏步了二十六年之久的鄭脩,他很想替鄭脩也向楚王討要楚懷王先前允諾過的封地,但奈何鄭脩實在沒有建樹。
鄭脩的武藝雖好,但沒有任何從政或領(lǐng)兵的資質(zhì),這點黃歇是最了解的。再加上今天黃歇也已經(jīng)跟楚王要得夠多的了,截止目前為止楚王也是一一接受了,這非常難得,他也就不好再討要別的了。
一切都談好了,楚王這才顧得上去看熊完,這孩子并沒有期待新婚的欣喜,滿臉都是遭到背棄的愁容。
楚王雖好色,臨幸過女子無數(shù),但至今只生了這么一子一女,并不蕃昌。想到此處,黃歇不得不打了個寒戰(zhàn),因為越王無彊自裁之前,曾對著步光劍詛咒楚懷王傳不過三代,算到熊完正好是第三代。
此次熊完入質(zhì)秦國,若楚國內(nèi)政仍由上官子蘭及其黨羽把持,只怕不僅是熊完兇多吉少,連楚國還能再延續(xù)多少年的國祚,黃歇都不敢去細想。
覆巢之下,安有完卵?若楚國亡了,黃縣也保不住。況且黃歇當了這么多年楚人,也是在為楚國盡心竭力。甚至黃氏復(fù)不復(fù)國,對他來說也并沒有那么重要,他只盼著自己能夠得到更多的權(quán)力,以圖海晏河清。
而當今的楚王,顯然不是一個值得讓他全心輔佐的明君,這些年錯過了多少次能讓楚國復(fù)強的機會。他知道太子平庸,因此對太子的要求也不多了,哪怕日后繼位就是成天享樂,也只求太子能好好聽他的話,并信任他重用他,如齊桓公之于管仲。
“除了太子和黃歇,其他人都先退下吧?!背跸肫饋硪矐?yīng)該跟太子講幾句“掏心掏肺”的好聽話。
聽到這句話,陽泉君和昌文君兩兄弟互看一眼,最先退下,眾臣也跟著退下,只留了個鄭脩護衛(wèi)楚王。
楚王降階,走到一直悶聲不吭的熊完面前,“完,你可不能恨父親啊,父親早年為了楚國,也先后在秦、齊當過質(zhì)子?!?p> 熊完沒好聲道:“為了楚國?我可是聽人說,父親當年不是自愿的,還在秦國惹了禍,畏罪私自逃回楚國,給楚國帶來了禍端,這才又被送去齊國?!?p> 這十幾年,黃歇在熊完身邊教導(dǎo)的時間雖然不算多,但一得空便會悉心教導(dǎo),尤其是在做人方面,還總講一些其祖父懷王在位時的故事。在黃歇的影響下,熊完得到了很多成長,他雖然沒有主見,但并不軟弱。
“你……你這個豎子!聽誰說的?”
楚王聽熊完如此無禮地數(shù)落自己,當即扇了一記耳光。
黃歇趕緊上前扶住熊完,不至于直接倒地。
“大王恕罪!太子年紀小不懂事,是臣之過!”黃歇跪地,腦袋都磕到地磚上了。
熊完嘴角涌出一抹血跡,兇狠地盯著楚王。
楚王微顫著剛打過兒子的手掌,從這份憤怒中看到了多年前的自己。不一樣的是,兒子眼中并無半絲恐懼,也不求饒,跟已故的懷王一樣,都比自己有骨氣多了。
楚王終于充分意識到,自己將懷王此前也曾給自己強加過的壓力,再一次強加給了兒子。讓兒子去為自己犯下的錯誤負責,還說得那么冠冕堂皇。
但他也知道,自己是楚王,即便萬分內(nèi)疚,也只能硬著頭皮錯到底了。
“太子,快向大王認錯?!秉S歇提醒著熊完。
熊完卻跪在了黃歇面前,伸手要扶起黃歇。
“太子,使不得!萬不可一錯再錯!”黃歇不愿起身。
熊完更加肆無忌憚地譏諷道:“太傅請起。他不敢將你我怎樣的,畢竟是秦王親點的人質(zhì)。此次赴秦,我與太傅九死一生,也好,不必再受他的窩囊氣了。讓他再多生幾個兒子,或立他的侄子為新王儲,秦王也就威脅不了他了,全當我是一枚棄子,就讓我像祖父那樣死在秦國吧,也算為國盡忠,史官會記得給我留一筆的。”
楚王這回不再多說,畢竟熊完說的都是實話,跟自己心里想的出入不大,父子倆能見的時日也不多了,何必再徒增一些不好的回憶。
他轉(zhuǎn)身要走,沒走幾步,頓了住,但并未回頭,“黃先生,我的兒子交給你了?!?p> 難得楚王稱自己一聲先生,且自稱為“我”,黃歇還在想是否聽錯了,遲疑了會兒再抬頭,發(fā)覺楚王和鄭脩已然離去。
“太傅!”熊完終于忍不住流出了兩行熱淚,極度委屈地攤在了黃歇的肩上。
黃歇拍了拍熊完的背,“好啦,你可是太子,像什么樣子?去年都加過冠了,馬上就要成昏的人了,給臣子們看見多不好。”
在熊完看來,除了姐姐華陽公主,只有太傅黃歇才是真正疼愛自己的,他不僅是老師,既像兄長,又像叔父,比那個醉生夢死的生父靠譜多了。這是熊完第一次頂撞父親,關(guān)于父親當年并非自愿當人質(zhì)的事自然也是黃歇告訴他的,他可怕父親對黃歇降罪了。
在黃歇回到郢陳的臨時住所之后,宋玉早早地就在等他了。
“有件事我不知道該不該說。”宋玉還是開口了。
“這里就你我二人,有什么說什么?!秉S歇這時候還不太在意地這么表示。
“今日我和景差幫唐勒整理唐昧當年用來占卜的各類物什,準備搬去蘭臺宮用的,無意間發(fā)現(xiàn)了這個?!彼斡駨膽阎腥〕鲆黄敿?,并推到了黃歇案前。
黃歇拿起來仔細一看,這是一片已經(jīng)被使用過的龜甲,而且有些年頭的,上面還刻著字,他念道:“‘楚王二十三年,唐昧占?!趺礇]有刻錄當時的卜辭?”
“師兄,跟隨夫子和唐昧?xí)r,應(yīng)當沒學(xué)過占卜吧?”宋玉問起。
“嗯,只是跟他們粗略學(xué)了一些星象。這里的楚王二十三年,應(yīng)當是指楚懷王二十三年(西歷前306年)?”黃歇推斷著龜甲的年份。
“對,畢竟再往前推的話,只能是楚宣王二十三年(西歷前347年),唐昧都還未出生。如此推斷,正是滅了越國那年。我仔細找過了,這也是唐昧留下的那一年占卜的龍骨中唯一只刻錄年份,卻并未寫明卜辭的一塊。”宋玉告訴黃歇這個細節(jié)。
黃歇忽然明白了什么,他腦海中閃過了一張面孔,這次占卜很有可能就是他也在場的那次,于是趕忙問道:“卜辭上說的什么,你能認得嗎?”
“于國將有滅亡之危?!彼斡裾f出了答案。
“轟——”
晴了一整日的天,幡然大變,雷雨大興。
“你再……再說一遍。”黃歇不敢相信自己所聽到的。
“于國將有滅亡之危?!彼斡裰貜?fù)著,并猜測:“看來,師兄應(yīng)該對所占卜之人是誰,有印象。而我對這一年的事,也是略微了解過。話說我翻遍了當年的所有龍骨,還是未能找到某人有吉如申包胥之卜辭。也不知是不是因為唐昧的這些遺物,從郢都匆匆搬到郢陳時遺失了一部分。還是說……”
宋玉再次看向了案上的龍骨,保留了最關(guān)鍵的那部分,并未將話說完。
“子淵,唐勒和景差也發(fā)現(xiàn)了嗎?”黃歇問了句。
“只有我注意到了,并將這塊偷偷拿了出來?!彼斡裾f明著。
“你的這個發(fā)現(xiàn),我心里有數(shù)了,這塊龍骨就留在我這。此事,切莫讓他人知道?!秉S歇謹慎著。
“既然師兄這么說了,玉自當聽從師兄安排。只不過,我曾聽夫子說過,唐昧的占卜從未有不準的時候?!彼斡裉嵝阎S歇。
可黃歇卻解釋道:“卜辭不可輕信,不一定就是準確的。他也曾在陽文君出生時說是災(zāi)星降世,但陽文君現(xiàn)在都死了,也沒給楚國帶來過任何災(zāi)害。夫子之所以會這么跟你說,是因為截止你離開夫子時,陽文君都還活著。顯然,唐將軍的占卜還是出現(xiàn)了一次不準的?!?p> “但是,若是唐昧在陽文君出生時,還有楚國滅越時,各說了一次謊呢?”宋玉卻提出了這么個假設(shè)。
黃歇不敢作答,只是輕輕地觸摸著龍骨,一絲局促由指尖傳入心房,使得他毛骨悚然。他希望,卜辭最好不會像宋玉所擔心的那樣應(yīng)驗。
過了些日子,這一年終于還是結(jié)束了,隨之而來的是楚頃襄王二十七年、秦昭襄王三十五年(西歷前272年)。初春,秦國二王子趙柱應(yīng)約來親迎楚國華陽公主。同樣,黃歇也帶上了楚國太子熊完前去秦國親迎,兩隊人馬同路。
黃歇還有幸成為這兩場昏禮的證昏人,楚王和秦王各自都給了他不少禮物。
在離開楚國前,黃歇將黃縣和長子黃陸離托付給了舒武和英豪,又將淖齒留下來的那批吳人平分給了次子黃茂行、三子黃若木驅(qū)使,命二人前去吳地興修水利。
而厲炎和軫云則以商賈的名義隨同黃歇前往秦國,其余隨行門客達上千人,其中還包括了一些當年在田文門下效力的門客,曾與黃歇在秦國一同患過難,對秦國有著一定的了解。
還有弦展、鐘離烈、沈默,繼續(xù)留在郢陳生活,以便給黃歇當內(nèi)應(yīng),也是給屈承貞留了個照應(yīng)。
蔡復(fù)和蔣謙則早已成為淮北守將,與莊辛、景陽相善。
而越玉和江漢,自然是回到各自的封地著手經(jīng)營。越玉還主動向楚王申請,前往越地南部鎮(zhèn)守,與甌越國對望,借此還能籠絡(luò)越國舊部。
可以說,小半個楚國都已經(jīng)遍及了黃歇的勢力。而他接下來首要面對的,還是秦國君臣。