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公子,我乃狗盜者!已于獄中脫身,抄小道前來與公子匯合!”一騎接近田文一行人。
“有勞先生涉險!快快入隊!”田文呼喚著。
四更天,秦國境內(nèi),田文一行人已一路向東星馳數(shù)日。過驛館不及多歇,只補充了些糧食,又換馬前行,現(xiàn)下已終于接近函谷關(guān)。
“田文謝先生大恩!”畢竟牽引著追隨他的上千條人命,田文也顧不得叫御者停車,在車上匆匆致謝。
“黃歇代楚王謝先生大恩!”同車的黃歇也致謝。
“食君之祿,忠君之事!如此重任正是主君對狗盜者的恩禮,狗盜者之忻慕也!”對方卻這么回應(yīng)。
“公子門下,人才濟濟。若無狗盜者隨黃歇入獄接出公子,再伺機換出不轂來,不轂只怕仍深陷咸陽?!蓖嚨倪€有一人,那便是老楚王熊槐。
“楚王,若非黃歇權(quán)略,哪有人想得到這一出偷梁換柱?”田文反而夸贊起了黃歇。
“兄長過獎。約莫六十年前,齊孫子被同門師兄弟龐涓囚于魏國,亦是通過齊國使臣暗中搭救而出,黃歇不過是效法齊國先賢之舉,也多虧兄長食客濟濟彬彬。只是,還是委屈了我家大王?!秉S歇慚愧著轉(zhuǎn)向了老楚王。
“黃歇,你非但無罪,還有大功。只是,若不能順利回國,不轂也封賞不了你什么。即便回國,新王已立,國人也不定愿意接納再次惹出大禍的不轂。自不轂被囚以來發(fā)生了太多苦難,秦王發(fā)兵出武關(guān)攻楚,斬我五萬將士,再拔西境十五城?!彪m然即將逃離函谷關(guān)外,但老楚王還是這么擔憂著。
“趙國有主父,父子同治一國,楚國亦未嘗不可效?!秉S歇安慰著老楚王。
“你錯了。孔丘和孟軻皆云:‘天無二日,民無二王?!瘯x文公外祖狐突死前亦云:‘子無二父,臣無二君?!崩铣躏@得非常悲觀。
“不僅如此。踐土?xí)饲?,衛(wèi)成公不敢見曾被自己無禮的盟主晉文公,遣大夫元咺帶公子叔武以代之,自己則出奔于陳。會盟時,晉文公見叔武不同于其兄,有心扶立,卻被叔武拒之,表明自己只是為兄攝國,絕無自立之意。會盟后,奸臣歂犬讒毀叔武目無兄長,已自立,衛(wèi)成公這才想著回國復(fù)位。叔武聞兄長歸國,沭發(fā)尚未干,乃挽髻而出相迎,卻被歂犬一箭射殺。有君命攝國,代行君事,尚且如此,老楚王之憂心,也不無道理。”田文也例舉了一段驚心動魄的典故。
“楚國不轂還是要回的,但此去兇險。黃歇,你若愿如這些門客一般追隨田公子,還來得及。且不說能謀得一段更好的前程,至少性命安在。”老楚王給黃歇提了個醒。
“黃歇只愿侍奉大王左右,請大王勿疑!亦余心之所善兮,雖九死其尤未悔!”黃歇引用了《離騷》名句,以表達信念之堅定。
“不轂不疑,全然不疑?!崩铣跻膊挥X得自己會看錯黃歇,轉(zhuǎn)而又問向了田文:“公子,去秦可有所遺憾?”
“秦王表面思賢心切,但疑竇如此之重,幾句讒言便將我罷相。這樣心胸狹窄的秦王,幾十年都不一定能夠收得回王權(quán)。入秦時,還唱《東方未明》諷刺寡君,可他自己卻也猜忌重臣。污君之祿,不食也罷!早日歸齊也好,我定要集結(jié)魏、韓等國之力,攻破這道二十年前五國聯(lián)軍未曾動搖的關(guān)口!”田文不屑著。
“馭——已至函谷關(guān)!”前頭傳來這樣的通知。
“夜方半,關(guān)門下鑰已久,伺雞鳴始開。退后,退后?!敝狄沟年P(guān)吏領(lǐng)著守軍沒好聲地驅(qū)逐著最靠前的門客。
“壞了。狗盜者已與我等匯合,追者或至,怕是等不了雞鳴時分。”田文惶迫。
“咕咕咕——”在這千人焦慮之際,忽聞雞鳴聲自客隊中出。
田文怪而視之,乃下客一人,能效雞聲音。
“公子,我乃雞鳴者?!蹦情T客低聲自言于田文。
“咕咕咕——”于是群雞盡鳴!
關(guān)吏望了望黑乎乎的天幕,摸著腦袋疑惑道:“難道……天且曉?”
“大人,都響成這樣了,開關(guān)吧!”雞鳴者補了一句。
“行吧。開關(guān)!驗券!”關(guān)吏命令著。
關(guān)吏們點著燈,為這上千人一一驗券,費了好大工夫才全部放行。
剛出函谷關(guān),田文向后望著城墻越來越遠,才放心地夸贊道:“吾之得脫虎口,乃狗盜雞鳴之力也?!?p> “雞既鳴矣,朝既盈矣。
匪雞則鳴,蒼蠅之聲。
東方明矣,朝既昌矣。
匪東方則明,月出之光。
蟲飛薨薨,甘與子同夢。
會且歸矣,無庶予子憎?!?p> 幾番戲弄完秦人,眾人歡快地唱起了《詩·齊風·雞鳴》。
“何止如此?連咱們的驛券和照身帖用的都是假名。白起這回就是追到函谷關(guān),查閱出關(guān)客籍,也查不到咱們的記錄。搞不好,還傻乎乎地守在關(guān)口等著呢。他要反應(yīng)過來,咱們怎么也在百里之外了。”黃歇稍稍放松。
“可算體會到,去年趙主父逃脫途中是如何兇險了。”一直緊繃著的田文也往后靠了靠。
“兄長,下一步何往?”黃歇問田文。
田文回答:“我回齊國,所經(jīng)之地非魏即趙。秦王想必已知楚王出逃,事到如今你們向南回楚之路必已被自武關(guān)所出的秦軍阻斷,魏國、韓國又與楚國為敵國,唯有向尚未與秦國正式訂盟的趙國請援,或有生機可言。不如這樣,姑且再與我同乘一路,送你們?nèi)ペw國。不過最多到那了,跟我回了齊國,我也說不準寡君會做出什么樣的決策。畢竟,楚國三閭以老楚王的假死訊,騙過了齊國上下,新楚王得以被送歸繼位。再者,此前秦臣韓珉與我交換,互為齊、秦之相,此事總令人覺著有人暗中操縱,卻不知到底是誰在離間寡君與我的君臣之誼、手足之情。我此番返齊究竟是吉是兇,也是前途未卜,只怕會拖累汝等?!?p> “大王,意下如何?”黃歇請示著老楚王。
“就依公子所言?!崩铣跏疽?。
一行人向著東北方向,先后穿過了魏國東境和韓國北境,進入了趙國南境。
“有杕之杜,生于道左。彼君子兮,噬肯適我?
中心好之,曷飲食之?有杕之杜,生于道周。
彼君子兮,噬肯來游?中心好之,曷飲食之?”
前方不遠處的趙勝下車步行,同時還唱著《詩·唐風·有杕之杜》,以明渴望好友到訪之迫切。
“我來引薦。這位是孟嘗君,這位是趙公子勝?!秉S歇向雙方引薦著。
“孟嘗君?”趙勝對著田文作揖。
“趙公子?”田文同樣對著趙勝作揖。
趙惠文王二年、楚頃襄王二年(西歷前297年),年初,趙國南境,某縣之外三十里。
年少的趙勝得知孟嘗君田文去秦回齊,途經(jīng)趙地,于是主動領(lǐng)著上百門客、上百儀從出迎,為其接風。
“久仰大名?!壁w勝繼續(xù)客套著。
“神交已久?!碧镂囊策@么回應(yīng),“文攜眾客叨擾,有勞趙公子除道郊迎三十里外,文實實受而有愧啊?!?p> “以孟嘗君之賢明,何愧之有?孟嘗君此番親舉玉趾見辱敝邑,還望莫嫌小縣粗陋,姑且招待?!壁w勝扶著孟嘗君的手,請他上了自己的車駕。
“亡命之人,能有住所暫安其身,已是不勝感激。我雖名為齊國公子,但絕非養(yǎng)尊之人,每日與座下門客同寢同食。趙公子切勿只優(yōu)待我一人,對我等也無需過于優(yōu)待??鬃釉唬骸捕煌#娑煌?,治而不忘亂。’孟子曰:‘生于憂患,而死于安樂?!碧镂闹苯酉蜈w勝表明了自己的生活態(tài)度。
“‘去無用之費,圣王之道,天下之大利也’,此亦墨子之道也。孟嘗君既無多求,勝自當依汝所言?!壁w勝顯得非常崇敬田文。
“畏人之多言。仲可懷也,人之多言亦可畏也。趙勝慎言,孟嘗君只求輔國,可未嘗有他想?!秉S歇以《詩·鄭風·將仲子》提醒著趙勝。
趙勝贊同著:“嗯,黃歇你提醒得是,我等具是人臣,眾口鑠金那。我的車駕早已虛左以待,上來吧,你我三人同乘一車,也好同我說道說道,你這一兩年都經(jīng)歷了些什么。”
戰(zhàn)車上車左負責執(zhí)弓發(fā)矢,這樣右手抽箭更方便。馬車上的席次也有講究,周禮以左為尊,因而迎客時空著車左即為禮。
黃歇回頭望了眼幾十步外的次車,老楚王對著他點了點頭,他這才上了趙勝的車。
“你是不知道啊,那日與兄長出函谷關(guān),正如當年那伍子胥過昭關(guān),愁得險些一夜白頭啊。好在兄長門下食客能者眾多……”
回縣城的這一小段路上,黃歇向趙勝描述著在秦國的遭遇,趙勝聽得津津有味。
到了縣城之后,當?shù)匕傩战舆B喊道:“孟嘗君入城!孟嘗君入城!”
趙人素聞人傳說孟嘗之名,未見其貌,于是爭出觀之。孟嘗君入城,千人緊隨,還有王弟趙勝郊迎,結(jié)駟連騎,聲勢浩大。又不是行軍打仗,小縣里可從未見過這樣的陣仗。
這看熱鬧的,可快趕上前幾天過年那排場了,滿街都唱起了《詩·陳風·澤陂》,以表示熱烈歡迎孟嘗君的到來:
“彼澤之陂,有蒲與荷。
有美一人,傷如之何?
寤寐無為,涕泗滂沱。
彼澤之陂,有蒲與蕳。
有美一人,碩大且卷。
寤寐無為,中心悁悁。
彼澤之陂,有蒲菡萏。
有美一人,碩大且儼。
寤寐無為,輾轉(zhuǎn)伏枕。”
聽著趙音所唱的《澤陂》,田文顯得非常愜意。
可令門客們沒想到的是,孟嘗君身材短小,不逾中人,觀者或笑。
“我聽說這孟嘗君生于五月初五,長成后會高至門戶,因而其父棄之。與公子勝同乘的有兩位,應(yīng)是那位長得更高的公子?果然英武?!?p> “不對,不對。孟嘗君與齊王年紀相仿,這齊王都廿六了,那位英武的公子都未加冠,怎可能會是孟嘗君?”
“那另一位,看身形不高啊。都說齊人、燕人乃諸夏之民最高者,他這還遠不及普通趙人呢。”
“始吾慕孟嘗君,以為天人,必魁然有異,今觀之,但渺小丈夫耳。”
街上議論孟嘗君外表的還是大有人在的,門客們表面上看似沒有任何反應(yīng),但在心里卻一一記住這些嘴臉。
黃歇望著車外這情形,不禁搖搖頭,嘀咕道:“今夜又不知得有多少人掉腦袋?!?p> “黃歇,你說什么?”趙勝隱約間聽見黃歇在講話。
其實這時候趙勝是有些尷尬的,雖然他也有點詫異田文的外表,可還是深信傳聞中的田文必有過人之處。卻沒想到這么多國人會以貌取人,有損趙人之名。
黃歇回過頭來,笑說:“沒什么。我是說趙人太熱情了,心還這么細,唱得是《陳風》而不是《齊風》?!?p> 田文雖是齊人,但齊國公室之前可并非媯姓田氏,乃是八十二年前以臣位篡奪姜姓呂氏侯爵國的君位所得,史稱“田氏代齊”或“田氏篡齊”。
田氏乃媯姓陳氏侯爵國公室的分支,因此《國風》中的《陳風》才是田文更熟悉的篇章。
“三晉之中,魏國有《魏風》七篇,韓國也在《大雅》中占有《韓奕》一篇,唯趙國并未在《詩》中留下痕跡。趙人雖善戰(zhàn),卻不怎么善歌善舞,我們最多也只能去承襲晉國的《唐風》,讓二位上賓見笑啦?!壁w勝介紹著趙國的風土人情。
叔虞是周武王子、周成王弟,受封于唐地,建國之初始稱唐國。后其子燮繼位,遷居晉水之旁,遂改國號為晉,稱晉氏。因而,《詩·國風》中的《唐風》十二篇,唱的即是晉國之風,如今的趙國則與魏國、韓國一樣繼承了部分晉國土地。
“看得出來,趙國民風略與秦同。一個收西戎,一個納北狄,甚是彪悍?!碧镂脑u價著。
嬴姓子弟大多好戰(zhàn),黃氏、江氏、徐氏、廉氏、趙氏等家族都是這樣,趙國的這一脈趙氏自然也不例外。
在晉國的趙、魏、韓三家合力滅智家之前,由狄族女子所生的趙家家主趙襄子誘殺了姐夫代王及其從官,就這么趁機出兵將位于趙家封地北面的代國滅了,并入自己的封地,這也是為什么趙、魏、韓三國成立之初趙國領(lǐng)土最大的原因之一。
而代國是狄族國家,因此在并入趙地這一百七十八年以來,狄族與土生土長的趙人進行了更為密切的交融,使得現(xiàn)在的趙人更加好戰(zhàn)。
“也看得出,趙公子小小年紀,在趙國倒也是挺得民心啊?!秉S歇也稱贊著趙勝。
“我是大王之弟,全仗大王的聲名?!壁w勝還是一副官腔,“二位,到了。”
車轂止住,定格在黃歇眼前的是一座華麗的府邸。不用問了,趙勝在這款待田文一行人。
趙勝出手還是非常闊綽的,在回縣的路上就已經(jīng)吩咐好從人先行回府,竟以平時自己飲食的規(guī)格準備了上千份。也就是說,除了田文能跟自己享受同等的待遇,那追隨田文的上千人亦同,想必趙勝早早聽說過田文與門客們同寢同食之事。
“趙公子,今日這番宴好,可讓你破費了。”
酒足飯飽,田文讓門客們?nèi)プ杂苫顒恿耍约簞t跟黃歇繼續(xù)陪著趙勝閑聊。老楚王也還沒走,坐邊上自斟自飲。
田文也覺得趙勝過于熱情,故而有此言。
“莫再叫趙公子啦。勝仰慕公子已久,若蒙不棄,還請與黃歇一樣,稱公子一聲兄長可好?”原本在主席上的趙勝遷席至田文旁作著揖。
見趙勝如此誠懇,田文發(fā)話:“我田文結(jié)交四海,能被趙之君子仰慕,也是今生之幸。你我三人雖分別出自媯姓田氏、嬴姓趙氏、嬴姓黃氏,今日起亦為兄弟,共謀大業(yè)!”
“兄長!”
“兄長!”
對于田文的這個決定,趙勝與黃歇都表示贊同。
田文又將眼神轉(zhuǎn)至黃歇,“趙勝,雖然現(xiàn)下說出口,頗有不妥,可為兄還是有一不情之請?!?p> “兄長只管講。趙境之內(nèi),勝可盡力去辦?!壁w勝已夸下海口。
“黃歇尚有一難處,他帶著落難的老楚王,欲面見主父、趙王,以求送還這對君臣歸楚?!碧镂牡卣f出了這么個請求。
“楚王?在哪?”趙勝大驚。
“不轂正是?!壁w勝的身后傳來了一聲應(yīng)答。
趙勝猛地一回頭,“這老者……您竟是楚王?”
“是,也不算是啦……”老楚王哀嘆。
“這……這……”從來很有主意的趙勝,這下也有點反應(yīng)不過來了。
“趙勝,你我故交一場,我也是對你頗有幾分敬畏,才借著兄長之力前來投靠。我君臣淪落至此,舉目無助,唯有你或可為我等開出一條生路。我也知趙、秦或?qū)⒂喢?,你不必為難,只需通報王宮,而后是何發(fā)落,汝父兄自有主張?!秉S歇也只能把話說到這個份上了。
趙勝品了品黃歇的話,反應(yīng)過來后想著這也不是什么難事,便仗義地答應(yīng)著:“事不宜遲,今夜暫住安歇,明日一早隨我出發(fā),邯鄲面王?!?p> 說走就走,趙勝就這么帶著由秦國而來的上千人去到了趙國都城邯鄲城外。
“外臣黃歇,拜見趙王!趙王!我君臣今日已是無處可投,寡君早聞主父大義,曾助燕國復(fù)國,亦解秦國內(nèi)亂,兩立質(zhì)子為王!趙王何不效主父之壯舉,遣人將我等送歸回國,楚國上下必感趙國大恩!”面對著緊閉的邯鄲城西門,黃歇向著趙王懇求。
這天,趙廷早已從趙勝發(fā)回的消息中得知,他往邯鄲帶來的是老楚王,十二歲的小趙王也不好安坐于王位,而是攜十余名重臣親自走上了西門城樓。
趙勝和田文也都下了馬車,他們一個是趙國公子,一個是齊國公子,在這種公開的場合面對這種敏感的話題,實在不好插嘴。
老楚王雖仍坐在車上,托黃歇傳話,但也是焦躁不安,直直地望向高處的趙國君臣。
尚未親政的趙王先是看了眼相邦肥義,只見肥義輕輕地擺了擺頭,于是趙王略顯為難地答道:“這……楚王您也知道,趙、秦訂盟在即,此舉恐觸秦怒。且敝邑主父遠在代地征伐中山,沒個數(shù)月半載的也回不來,寡人不敢自專!想必秦王或已遣使入趙境,屆時若以表示訂盟誠意強要寡人交出楚王,寡人自不忍不義于楚王,必陷兩難之境,還望……楚王另謀出路,恕寡人不能相送!”
“趙王!秦虎狼之心!去歲寡君誠心與秦訂盟,放著兩廣總計六千親兵不用,僅攜百騎前往秦地,卻在進入武關(guān)之時被早有預(yù)謀的秦將白起挾持!秦人遠不及楚人可信,還望趙王三思啊!寡君車馬多日,還請趙王能先開城門,容寡君落腳,再行細細商榷可好?”黃歇退了一步來講。
聽黃歇說到這份上,趙王遲疑了。秦使還未到,就已經(jīng)提前陷入了兩難的窘境。
此時雖不比一兩百年前那個更為標榜道德的年代,但道德綁架仍是無處不在,尤其對國君來說,可并非都像秦王、宋王那樣不要臉,可以任意出爾反爾。
趙王年紀雖小,但也是處處顧忌顏面的。而且趙王也顧慮著黃歇所形容的秦方,畢竟父親去年剛深入秦地查探,趙、秦訂盟之事雙方也都還在與大臣商議,即便訂了也是各自信不過。
此刻趙王只想,若是父親在邯鄲就好了,定能給出個最妥善的解決方案。
趙王遲遲做不出決策,肥義也著急了,出面說道:“黃歇!勿要再逼迫寡君啦!寡君也想與楚交好。但你要知道,我等僅僅只是顧慮秦王嗎?現(xiàn)下楚國已經(jīng)有新王啦!把你們送歸,楚國若是發(fā)生內(nèi)亂,算誰的?我等誰都擔待不起啊!楚王!外臣冒犯啦!”
趙王看肥義都已經(jīng)把話給說死了,也不多說什么了,轉(zhuǎn)身隱于女墻之后,肥義等重臣亦隱去。
“哎……趙王!趙相!”黃歇連叫。
“黃歇,不用喊了。趙王未親政,實權(quán)捏在肥義手上,肥義是鐵了心閉門不納,他也不得不聽。計窮兮。”老楚王長嘆。
“楚王,外臣也只能做到這了,有負所托?!壁w勝內(nèi)疚著。
“不怪你,你畢竟是趙臣,能替不轂做到這一步,已是蠟之祭,仁之至,義之盡也?!崩铣跽f得云淡風輕,似乎早已預(yù)料到這樣的結(jié)果。
“楚王,外臣將您由秦帶往趙,如今您在趙國君臣面前也已暴露,都不便久留了,我欲繼續(xù)東向往齊?!碧镂南蚶铣踅淮艘环?p> 老楚王回應(yīng)道:“這一路,多虧孟嘗君仗義相助,不轂感念。黃歇?!?p> “臣在?!秉S歇回應(yīng)。
“趙國容不得不轂,欲再南奔大梁,秦人應(yīng)已在此路設(shè)伏,只待不轂經(jīng)過。不轂知你不愿隨孟嘗君入齊,但此行若遇秦軍,你只管自己逃,往楚國逃,記得為不轂報仇。書信不轂已備好,熊橫見此書,且你又有三閭背景,他絕不能為難你。”老楚王將早已準備好的帛書遞向了黃歇,看來是真的已經(jīng)事先預(yù)料到自己可能不會被趙國接納。
黃歇見帛書立馬跪下,“不!大王……”
“這是不轂下達的最后一道王命!不轂還是不是你的王?你聽還是不聽?”老楚王勃然大怒,那反應(yīng)就像對待一個不聽話的兒子一樣。
這個問題,黃歇無從回答。聽與不聽,他都要背負上不忠之名。他要保全老楚王,不僅僅是因為老楚王跟他有了過命的交情,若能回楚他必將得到重用,還因為他能真真切切地感受到老楚王確確實實是個愛國愛民的君主,而且他現(xiàn)在也不是那么恨老楚王了?;蛟S,他打從一開始,就根本沒有真正恨過老楚王。
“黃歇,若我是汝主,全心待汝,也會做出這樣的決定,切不可負了汝主這片垂愛之心。古來君臣,試問能有幾對能做到這份上?”田文勸說著。
“接!”楚王又是一聲大喊。
黃歇顫抖著雙手,還是接過了帛書。
“楚王,這駕馬車就留給你們了,車上已有趙勝所贊助的補給,一路平安。黃歇、趙勝,二位賢弟,為兄先行了,望他日再聚。”田文作揖。
“我也該回城了,他日再聚。”趙勝作揖。
“感謝二位一路上的照顧和資助,他日再聚?!秉S歇作揖。
相互道別之后,黃歇帶著楚王駛向了南面。
趙國都城邯鄲去往魏國都城大梁的行程長達五百余里,但老楚王不會騎馬,黃歇駕著駟車目標又太大,也不敢走大道,行程會被拉得更長。倒是想換個兩服,但又考慮到兩匹馬拉兩個人絕對會被不著甲胄的秦國追兵趕上,還是就這么跑著吧。
“操吳戈兮被犀甲,車錯轂兮短兵接。
旌蔽日兮敵若云,矢交墜兮士爭先。
凌余陣兮躐余行,左驂殪兮右刃傷。
霾兩輪兮縶四馬,援玉枹兮擊鳴鼓。
天時懟兮威靈怒,嚴殺盡兮棄原野。
出不入兮往不反,平原忽兮路超遠。
帶長劍兮挾秦弓,首身離兮心不懲。
誠既勇兮又以武,終剛強兮不可凌。
身既死兮神以靈,魂魄毅兮為鬼雄?!?p> 按老楚王的要求,黃歇悲愴地唱完了屈平所作的《九歌·國殤》。
“四言北詩,終將沒落。而在不轂看來,多言楚音又以這七言為絕,必為后世所效。以越語所作的《越人歌》甚是美妙,若能以此體譯之,將為后世詩壇所頌。屈子,不愧為我荊楚大材?!崩铣醯母袊@,帶著不少悔恨。
“大王,三閭大夫作了這么多的辭給您,您當真都未聽過嗎?”黃歇問了句不該問的。
老楚王也并不避諱:“《離騷》《九歌》《天問》等大作,名揚列國,不轂身在郢都,又怎會全無所聞?蘭如君子,屈子愛蘭,不轂亦愛蘭,否則不轂將次子取名為子蘭,豈非只是巧合?你一定恨不轂,恨不轂忌憚三戶,不重用主張變法強楚、合縱弱秦的屈子,反倒輕信讒言,致他流放于外。不轂執(zhí)政卅年,楚國內(nèi)外戰(zhàn)亂不斷,失于秦之地何止十幾城,歿于秦之將凡屈匄、逢侯丑、唐昧、景缺數(shù)十名,死于秦之軍民數(shù)十萬……不轂這個楚王啊,是最失敗的楚王。至這步田地,已是幾近重蹈楚靈王之末路,卻難復(fù)伍子胥絕境逢生之故事。”
聽老楚王如此自言,黃歇也不敢應(yīng)聲。
“若無三戶與孟嘗君里外相助,這個熊橫,王位該交給上官子蘭了。鄭袖也不簡單,總想著替兒子謀取王位。在武關(guān)不轂也看出來了,鄭脩一開始就是她的人,以親情打動不轂,安排在不轂身邊打探不轂的想法。陽文君啊,是父親對不住你,讓你徒受了這十七年的苦。先王啊,兒有罪于楚,無顏于黃泉相見?!崩铣跚妩c了一遍他的至親們。
“大王如今,看得真是透徹啊?!秉S歇也輕嘆。
“可不透徹?憑你這才智,大概也已經(jīng)能猜到,肥義拒不納你我,不僅僅只是出于顧忌秦方勢力。只怕上官氏也慫恿熊橫,從中出了不少力啊?!崩铣跣幕乙饫?。
黃歇接著楚王的話:“上官大夫只需遣一心腹至趙,子椒或靳尚皆可,言于肥義,一個楚國難容兩王,楚廷必會陷入是子稱父為君,還是父稱子為君的窘境。楚雖不復(fù)當年之強,但趙亦未強到可以直接忽略楚的存在。尤其是在長久征伐中山國而尚未攻下其全境的關(guān)鍵時期,趙國為保后方無虞,尚須與秦國結(jié)盟。于趙國而言,哪怕主父那日坐鎮(zhèn)邯鄲,只要楚國不與己為敵,徹底攻滅中山國之前,由誰來當這個王,都一樣。何苦冒著將楚國陷入內(nèi)亂就這么將其得罪的風險,而送一失了勢的舊王歸朝?”
“你分析得很對,無論于楚于趙,不轂再無任何價值可言,甚至都當不轂是禍源。于秦,捉拿不轂這一空質(zhì),也不過是為了泄憤,再無多用?!爆F(xiàn)在的老楚王,終于看透了一切。
“大王,您可記得,本是衛(wèi)國人、儒生出身的名將吳子?”黃歇忽然說起了這個人。
“怎會不知???”老楚王先是哀嘆了下,才接著說:“齊宣公發(fā)兵攻魯時,吳起被舉薦給魯穆公為將,只不過魯穆公因吳起的妻子是齊國人而左右動搖。急功近利的吳起得知此事后,親手斬殺了妻子,以此為魯穆公除疑,吳起遂用為將,齊軍果被魯軍擊退……”
見老楚王不自覺地停下,似乎明白了黃歇的用意,于是黃歇又接著講:“但魯穆公嫌吳起太殘忍,就像魏文侯嫌樂羊太殘忍那樣,不敢再用他,罷了他的官,這才又去投靠了魏文侯。吳起在魏國拜在了孔門十哲之一的卜子夏門下,與法家前輩李悝同學(xué)于西河學(xué)堂。在李悝的影響下,吳起出任西河郡守后,在魏國進行了軍事改革,創(chuàng)立了武卒制,親自訓(xùn)練并統(tǒng)帥五萬精銳重裝步兵,稱魏武卒,二十多年下來創(chuàng)下了‘大戰(zhàn)七十二,全勝六十四,其余均解’的不敗神話,當時的秦軍可是被奪取了河西五百多里地……”
這回輪到黃歇頓了住,他似乎也從這個故事中看到了身邊所發(fā)生的一些事。
老楚王見黃歇也不講了,接回了故事:“而到了魏武侯時,臨近晚年的吳起卻屢遭讒害,又去魏奔楚。不轂的曾祖父楚悼王,任用外姓的吳起為令尹,在楚國開始進行全方面的變法。原本頗有成效,但僅僅只過了五年,身為吳起靠山的楚悼王崩了,因變法被觸碰到利益的舊貴族們在葬禮上圍攻孤立無援的吳起,但心思極深的吳起適時地撲在了楚悼王的遺體上,并大喊‘群臣亂王’,這對君臣就這么被亂箭射穿?!?p> 不等老楚王繼續(xù)說,黃歇又已經(jīng)接了下去:“繼位的楚肅王——也就是您的伯祖父,也是個狠角色。他深知吳起用意,同時早就時刻忌憚這些尾大不掉的舊貴族勢力,剛好又借著吳起新立的刑法,查出先王身上的箭矢都是來自哪些家族的之后,一家家的抓,家家滅三族,被牽連的總共有七十余家舊貴族。自此,吳起變法可以說是在最短的時間內(nèi)完成了一半。少了那些舊貴族的干預(yù),后來您的祖父楚宣王、父親楚威王將楚國推上了長達四十年的‘宣威盛世’,只消再出現(xiàn)一個繼承吳起之志的變法者,徹底讓楚國脫胎換骨,便有望在百年之內(nèi)徹底征服列國!”
“獎耕戰(zhàn),舉賢能,清壅蔽,禁朋黨,明賞罰,易舊俗……你說的那個人,正是提出這些變法條款的屈正則吧?”老楚王竟還能清楚地記得當年屈平為楚國擬定變法時的主要內(nèi)容。
黃歇駭異之余,惶恐不敢答。
楚王自責道:“都怪不轂,用人卻不能信到底。宣威盛世、變法大計,毀于不轂一人之手……”
“楚王休跑!駕!駕!”后方傳來叫喊。
黃歇聞聲便知:“是涇陽君!”
老楚王探視后方,二里開外,幾十騎身著便裝的秦人正在追擊他們,“是秦國使團!”
“大王坐穩(wěn)了!駕!”黃歇出鞭使勁抽馬。
“若無人透露你我行蹤,單憑這點人馬,還不至于如此之快就能追上?!崩铣躏@得異常冷靜。
“大王!丟棄身外之物!咱們四匹馬兩個人,有望逃脫!”黃歇告訴老楚王。
“唰——”老楚王卻拔劍砍斷了最側(cè)方那匹馬的挽具,還要接著去割馬軛。
“大王不可!”黃歇出手制止。
老楚王反手抓住了黃歇,“黃歇你聽不轂說,他們單人單馬毫無拘束,行動起來更活躍,你我君臣今日若是還在一起,定然是逃不掉的!不轂只恨不會騎馬,但你會!”
“黃歇與大王同乘一馬!”黃歇還不肯放棄。
老楚王也堅定著:“卸下一匹馬,你快走,或有生機可尋!這是不轂最后能為楚人做的一件事了!你是不轂最后能救的一個楚人了!今日不轂負責拯救你!他日你負責拯救楚國!”
聽著后方越逼越近的馬蹄聲,黃歇還是松了手,不再強求老楚王。
老楚王把黃歇推上了馬背,并為他割斷了那匹馬與馬車最后的一絲聯(lián)系,連聲交待道:“好孩子!活著回去!代不轂向楚國父老請罪!向屈子致歉!向陽文君致歉!來吧!秦人!來吧!虎狼!寧溘死以流亡兮,余不忍為此態(tài)也!”
老楚王最后用《離騷》對著秦人吶喊,那聲離黃歇越來越遠,但楚王這份信念足以令他痛徹心扉。
就這樣,黃歇和老楚王分開了,黃歇再也沒力氣去顧身后的動靜,策馬南奔了小半個白晝。
“咻——咻——咻——”
箭矢射出的聲音雖然兇猛,但黃歇還是再一次躲過了,化險為夷,只不過后方的馬蹄聲可尚未停歇。
此時的黃歇人困馬乏,這十來個秦人怎么甩也甩不掉,始終保持著一段不長不短的距離。
當然,追擊者也累到了,此前本身就是全速追擊老楚王和黃歇,中途摔了好幾匹馬,而且所帶箭矢也已經(jīng)在剛剛?cè)亢谋M?,F(xiàn)在老楚王已被與他們一同前來的同伴成功捉拿,頭功必須是涇陽君的,只能看還能不能撿到黃歇這個漏了。
但黃歇胯下這匹田文所贈的馬還能再跑多遠,他自己心里也沒底了。要再不到魏境,真得被秦人給逮回去了。就秦王那小心眼,還有羋太后一黨的狠厲,黃歇可是能預(yù)見他們會給協(xié)助老楚王逃亡的自己選個漂亮的死法,還會當著老楚王的面用刑。
“前方快到魏界了,還追嗎?”黃歇聽到后方有人用秦語問著。
“都追到這了,不抓到他回去還怎么交代?”
答話的秦人向右前方躬身,嫻熟地從地上拾起了之前剛射空的那支僅剩的等邊三棱羽箭,重新貫弓,箭鏃上的溝槽閃著刺眼的光芒向黃歇射出。
“嗚——”
黃歇的馬后腿還是被這一箭射中了,它再也跑不動了,一股腦地伏在了黃土地。
在黃歇察覺到這一狀況的同時,掌中也已及時松開緊勒金羈的韁繩,脫馬向前疾沖,腰間的步光劍隨之出鞘,他可以非常清楚地看到身前以魏文深刻著“魏界”的石碑。
“馭——”
身著便衣的秦人們總算追了上來,圍著黃歇與石碑轉(zhuǎn)圈圈,冷凝著一雙雙因西陲風沙而略顯細長的眼睛。
“公子,久違了,跟我等走一遭吧?!鳖I(lǐng)頭的秦人收弓,率先拔劍。
“噌!噌!噌!噌…”另外十來柄劍也已出鞘,直指黃歇。
“伏清白以死直兮,固前圣之所厚!”黃歇也引用起了《離騷》,表示絕不給楚人丟臉。
“得了吧。以一人之力敵十騎,你可不是白左庶長,也沒有夠長的劍?!鳖I(lǐng)頭人持續(xù)放話。
黃歇舉劍,“若還在趙界,你要我就擒也就罷了。可你等好好看看這石碑,可是不認得魏文?”
領(lǐng)頭人自恃人多勢眾,并未因此退縮,“已踏入魏境又如何?今日若不將你……”
“當!”
還沒等領(lǐng)頭人說完,黃歇突然棄劍伏地。
這就束手就擒了?
“咻——嗒——”
也沒等在場的秦人反應(yīng)過來,領(lǐng)頭人已經(jīng)被一支箭由后射穿腦門,其余秦人隨后挨個被射于馬下,根本連多加思考的余地都沒有。
“怎么回事?”唯一幸存下來的秦人,按著被羽箭貫穿的肩胛大喊。
數(shù)十名兵甲很快圍住了這些人,黃歇此時也高舉雙手慢慢起身。
這些兵甲們不似普通魏國士卒,個個身著多重堅甲,手持強弓,負矢五十,沉重的戟、劍亦不離身,但是卻都能保持矯健的身手。
“百步之遙,十箭十中,九死一傷,不愧是魏武卒,也難怪當年魏能以五萬敗秦之五十萬?!秉S歇用雅言夸贊著。
但更多的,還是一分驚異。因為幾十年前被齊國軍師孫臏消滅殆盡的魏武卒,竟還存在!他們都是百余年前吳起軍事改革下的余威!究竟是誰在秘密訓(xùn)練,延續(xù)這支曾雄霸列國的最強軍團?
“你可知為何還有一騎未死?”魏軍中發(fā)出了這樣的問句,也是用雅言。
黃歇定睛一看,是一與自己年紀相仿的英俊小將,身姿魁梧,頗有統(tǒng)帥風范,已站在了傷者前面。魏軍靠前站的九人均左手持弓,只有這人雙手分持弓箭,還悠閑地用箭尾向上推了推額前厚重的兜鍪。
“這一箭,并非不能取他性命,而是你為留活口故意射偏的?!秉S歇解釋著。
小將將右手上的羽箭收入箕箙,“你很聰明。如果方才你為掩飾自己身份,而于我等到此之前拾劍誅殺此人,那這第十一支箭……”
“現(xiàn)下該扎在我的右手小臂之上?!秉S歇晃了晃完好的右手,補全了小將想說的話。
小將與黃歇對視了一番,才低頭看向了傷者,審問道:“竟敢憑陵我疆守,說吧,你們是誰?他是誰?為什么要追他?”
“我們是秦國涇陽君提挈的私兵,同涇陽君奉王命,以使團的身份趕赴趙地緝獲楚王,這是楚王入武關(guān)后僅剩的隨從?!眰暾鼗卮鹬?。
“你就是黃歇?”小將大驚。
“正是亡虜?!秉S歇慢慢地放下了雙手,但還是時刻保持著必要的警惕。
“楚王現(xiàn)下身在何處?”小將急切著。
“已在今早為涇陽君所拿?!秉S歇不甘心地回答著。
“新垣衍?!毙救?。
“小公子?!弊笥覒?yīng)聲。
“將擅闖國境的秦人囚系,通知犀武大人和晉鄙大人西境戒備。另,知會公主殺雞為黍,我等不日將抵達大梁,為楚國公子歇接風。去,將馬車叫來,我將與貴客同車共載而歸?!?p> “諾?!毙略芙恿?。
聽過這段對話,黃歇疑惑著問道:“你……是這個國家的公子?”
“魏國太子幼子魏無忌,久仰屈子門下黃歇高義,愿與汝坦誠結(jié)交。”魏無忌作揖。
黃歇也回了一揖,“幸辱王孫抬舉,出手搭救已是大恩,歇還怎敢高攀?”
“楚國壯士,你我得見即是緣,我真心相交,便無有貴賤之分、尊卑之別。”魏無忌誠懇著。
黃歇感受到了對方的熱情,萬分真實,不自覺地說了句:“王孫似乎讓我看到了孟嘗君和趙公子勝的影子?!?p> 魏無忌卻說:“今后喚我無忌即可!請上車左!”
上了魏無忌的戰(zhàn)車之后,黃歇被帶到了魏國都城大梁,進入魏無忌府,這一年也是魏襄王二十三年(西歷前297年)。
“十畝之間兮,桑者閑閑兮。行與子還兮。
十畝之外兮,桑者泄泄兮。行與子逝兮?!?p> 主席上不見魏無忌,而是其長姐——魏國公主孟姬,方才這首迎接黃歇的《魏風·十畝之間》正是由其鼓瑟所唱。
孟姬是魏國太子魏圉長女,不僅生了一副冷艷的迷人相貌,還頗懂《詩》《書》《禮》《樂》等儒家經(jīng)典。魏王魏嗣可是說過他這個孫女,若是生為男兒,可比她幾個親兄弟、堂兄弟都強。
大概也正因如此,孟姬已年近二十,眼瞅著妹妹們一個個都嫁出去了,她的追求者也不少,卻至今未婚。連魏王都覺得若是因政治上的需求而給她安排個王公貴族,但只要對方得不到她的認可,也是在委屈她,魏王可不忍心,就這么隨她恣意地消耗著青春。
黃歇還注意到,孟姬并不叫伯姬,說明她是其父的庶出長女。因為無論長子還是長女,庶出的只能稱孟,嫡出的則稱伯,以別貴賤。
來時的路上魏無忌說過,自己并非嫡子。其實黃歇在得知“小公子”這一稱呼后,就大概猜到魏無忌多半是庶出,因為越小的兒子普遍越有可能是更為年輕的妾室所生。同為庶出,這或許也是這倆姐弟關(guān)系較好的一大原因。
再說大梁,原是鄭國的儀邑,后成為楚國的屬地,是楚軍北進的重要根據(jù)地。但因魏武侯時的魏國也是強盛一時,合三晉之力伐楚,儀邑與榆關(guān)一同被名將吳起所操練出來的魏軍奪取。
從地圖上來看,魏國領(lǐng)土由東西兩大塊組成,兩者面積差不多,中間被韓國的一些領(lǐng)土阻隔,魏國立國時的都城就在西境的安邑,西境中黃河西岸還有座由秦國那搶來的城池叫少梁。
到了魏惠王六年(西歷前364年),魏國為避開已經(jīng)強大起來的秦軍的鋒芒,將魏國的都城由安邑東遷至儀邑,并改稱為大梁,對應(yīng)的正是位于西境的少梁,兩年之后少梁果然被秦軍攻下。
算起來,大梁作為魏國的都城,至今也有六十七年的歷史了,其北面臨近黃河。
“黃歇,我阿姊可是難得一歌。”客席為首的魏無忌,峨冠博帶之間襯著一副英氣勃發(fā)的俊秀面孔,對著對面的黃歇說了這么一句,還略帶些許調(diào)侃。
這才跟孟姬接觸短短一刻,黃歇已然能感受得到,魏無忌非常尊崇這個比自己大不了多少的長姐,想必平時軍政之事她也沒少參與發(fā)表觀點。
而這幾日與魏無忌接觸下來,雙方共談天下大勢,也是相互賞識對方的見解,又都是豪爽之人,很快就以好友相稱。
黃歇對著主席拱手稱謝:“謝公主厚愛,楚之亡臣無以為報,唯有奏一楚辭回敬?!?p> 黃歇也沒想到,他忠于老楚王的事跡已經(jīng)使得他在列國之間小有名望,甚至有人將他比作與越王勾踐一同臥薪嘗膽的名臣范蠡、文種。再加上他與前秦相田文交好,田文這樣的當世君子門客、好友雖多,但能被以兄弟相稱者甚少,世人莫不仰慕黃歇之名。
就這樣,他糊里糊涂地成了萍水相逢的魏國王孫的座上賓。這段際遇,想來也是受寵若驚。
魏王嗣年紀已經(jīng)很大了,魏無忌很快就會從魏國的小公子變成小王子,屆時地位僅次于其父兄,以其出身與能力,出將入相成就一番功業(yè)應(yīng)當不在話下,黃歇可得把握這次機會。
“哦?公子還能奏楚樂?”孟姬也是來了興致。
“歇不才,愿為公主一奏。窈窕淑女,琴瑟友之。還請借貴府錦瑟一用?!秉S歇引用著《詩·周南·關(guān)雎》中的名句。
“上瑟?!泵霞Х愿懒讼氯?。
主席案上那張精致的鳳鳥彩漆瑟,隨即被送到了黃歇眼前。
黃歇觸摸著弦與柱,“琴瑟不較,不能成其五音?!?p> 于是按著楚樂的習(xí)慣稍稍正了正音色,便端坐著開始演奏,邊鼓邊用雅言哼道:
“浴蘭湯兮沐芳,華采衣兮若英。
靈連蜷兮既留,爛昭昭兮未央。
蹇將憺兮壽宮,與日月兮齊光。
龍駕兮帝服,聊翱游兮周章。
靈皇皇兮既降,猋遠舉兮云中。
覽冀州兮有余,橫四海兮焉窮。
思夫君兮太息,極勞心兮忡忡。”
唱罷,黃歇及時鼓出了最后一個音調(diào),雙手平按于那二十五弦之上,各往左右輕撫,余音似千層之浪繚繞于耳邊。
“屈子大作《九歌·云中君》!妙哉楚辭!妙哉楚調(diào)!”魏無忌大贊。
“公子來冀州,適逢趙主父自云中郡出兵攻伐中山國,于是演奏《云中君》。不過還是想問,你這明著應(yīng)景,暗著捧我為云夢女神?”孟姬大膽問了句。
冀州乃九州之首,其地界以內(nèi)基本被曾經(jīng)的晉國所占,如今繼承晉國領(lǐng)土的趙、魏、韓三國皆可自稱冀州。
“黃歇絕無冒犯之意。以公主身份之尊榮、姿容之妍麗、儀態(tài)之端重,比作我楚國云夢之神,又有何妨?”黃歇的回答倒是挺長,但孟姬能聽得出來似乎還并未答全。
“思夫君兮太息,極勞心兮忡忡……”孟姬細細回味了一番《云中君》的末句,才接著問起:“屈子總是將君臣比之男女,你可是還在憂心老楚王之安危?”
給孟姬一語中的,黃歇并不作答。
孟姬看了眼魏無忌,“二弟?!?p> “在?!蔽簾o忌應(yīng)聲。
“公子既已鼓瑟,你何不吹笙以應(yīng)之?”孟姬示意著。
魏無忌一點就透,“來人,為公主上瑟,為我取笙。”
見魏無忌已經(jīng)捧笙吹奏,孟姬也鼓起瑟來,并應(yīng)聲而和道:
“呦呦鹿鳴,食野之蘋。我有嘉賓,鼓瑟吹笙。
吹笙鼓簧,承筐是將。人之好我,示我周行。
呦呦鹿鳴,食野之蒿。我有嘉賓,德音孔昭。
視民不恌,君子是則是效。我有旨酒,嘉賓式燕以敖。
呦呦鹿鳴,食野之芩。我有嘉賓,鼓瑟鼓琴。
鼓瑟鼓琴,和樂且湛。我有旨酒,以燕樂嘉賓之心。”
這唱的是《詩·小雅》中的第一篇,即《鹿鳴》,是最典型的宴飲詩之一。相傳該詩為當年周王會宴群臣嘉賓時所作,意在表明君主的厚待賢能之心。后世求賢之君主,無不吟唱該詩,以效仿其內(nèi)容為重。
精于楚辭的黃歇,就是對《詩》的引用理解得再遲鈍,也該聽明白了魏氏姐弟的招攬之意。
黃歇作揖:“無忌,我與你不期而遇,你即視我為友,將我引薦于公主,待我已甚厚。然,歇為楚臣,吾王重困于秦,好歹不明,歇當思歸故國,與國人設(shè)法竭力營救。今已南入魏境,且渡河至大梁,應(yīng)再南下奔楚,望二位成全黃歇忠義之心?!?p> 魏無忌看黃歇竟沒心思多留,于是開口好意挽留:“黃歇……”
“公子”,孟姬舉觴,及時打斷了弟弟的話,“既有要事在身,強留非君子所為。今日宴好既是接風,亦當是餞行。聽無忌說,公子的馬傷得沒法用了,明日,我贈公子五車之贐以為芻秣,再配二十名我府上的親隨以護周全,以公主上賓的名義返駕。魏、楚接壤,我保公子出我郊關(guān)之前無虞?!?p> 一聽姐姐這么決定,弟弟也沒話了,只得聽從安排,但卻也接著說了句,“人是我迎回來的,再由我親自去送才是?!?p> 黃歇年紀雖然不大,但這一年多在田文手下免不了多番應(yīng)酬,也是練就出了一些酒量。當他充分感受到了魏氏姐弟所傳達而來的美意,于是舉觴與孟姬共飲,后又連斟兩觴為敬。