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寡人記得你,你叫黃歇,楚王僅剩的隨臣。不景從楚王,求見寡人,又有何事?”矜慢的秦王問著階下的黃歇。
“秦王,寡君入秦前早已交待令尹景鯉,若有不測,楚國寸土不讓。秦國徒留空質(zhì),不如早日放歸,楚、秦關(guān)系或可復?!秉S歇言明著利弊。
秦昭襄王八年(西歷前299年),與楚王被困于咸陽已有十余日,黃歇日日不為脫身而苦惱。
同時,他察覺秦王案上九鼎八簋,這些食器以垂鱗紋和竊曲紋為主,按照次第擺放好。秦王身側(cè)還坐著一美姬隨侍,今日大殿的氣氛可謂有所不同。
往下看,秦王的兩個舅父魏冉、熊戎正一左一右地安坐于階下首席,案上七鼎六簋,且往下兩席均尚未有人入座。其余諸臣席次略靠前的案上也有七鼎六簋,比如說義渠君、羋太后的表侄向壽、國尉司馬錯、蜀郡太守張若等人,不過大多還是按五鼎四簋的規(guī)制來配。
軟禁楚王的慶功宴擺了這么久?不至于。今日更像是設(shè)宴饗客,除了秦王的兩個同母弟,該來的幾乎都來了,也不知這秦王有什么喜事要辦。
不過說起秦王的客,可不大好當,總不至于有人能來秦廷討著便宜吧?
“舅父,不如將今日楚國送來的消息,念與黃歇?!鼻赝跬蛄宋喝健?p> “諾。”魏冉從袖中摸出了一塊帛書,念著其中一句:“賴社稷神靈,國有王矣。”
黃歇驚詫:“何人所書?”
“齊王已將楚太子橫放歸,三閭立其為王?!蔽喝交卮?。
聽著這樣的消息,黃歇也不知什么心情,但這可能確實是三閭目前所能做出的最好的決策了。
“我倒是真沒想到,這個無能的楚王,生死關(guān)頭竟有如此骨氣,也算沒白生在熊氏一族。”羋太后說了句風涼話,但卻也對楚王熊槐多了幾分敬意。
“寡人也是方才得知,倍感訝異。此計,莫非又是齊相邦所出?”秦王推測著。
“正是如此。田文入城后,親送涇陽君至王宮,現(xiàn)也已至殿外,大王可以見了?!毙苋謪R報著這一外交活動的進度,但言語中始終表示不屑。
羋太后和魏冉臉上也不太好看,義渠君看上去更是連胃口都沒了,將手中的連珠紋釉陶杯擱回了案角,他們似乎并不是很喜歡田文的到來。
這滿朝的秦國政要,非虎即狼,非狼即獅,一雙雙或細長或渾圓的眼睛相互交流,黃歇甚至嗅出了一絲來自原野的殺機。
“快快有請!”秦王則是完全相反的態(tài)度,激動得幾乎要站起來。
“傳——齊國相邦田文覲見——”宦者令傳令。
“外臣田文,拜見秦王,拜見秦太后?!碧镂纳碇R國華服,身后連個副使都沒帶,只身前來。
群臣面對著這位并不高大的齊相,無不上下打量著他究竟具備什么樣的魔力,能負得起當世第一名臣的盛名,追隨者之巨足以匹敵儒、墨二家門下的弟子。他不是國君,卻在影響力上遠遠勝于國君。
“母親,質(zhì)齊的兄長也回來了?!碧镂纳韨?cè),還有兩名長相與秦王酷似的男子,說話的是更年輕的那位。
“母親、大王、舅父,趙芾從齊國回來了?!绷硗庖晃婚_口。
“可算把你盼……”
“先生快快請起!”秦王打斷了羋太后的話,左手略顯吃力地拖著別于腰間的七尺長劍,降階迎之,竟與從未見過的田文握手為歡。
“謝秦王?!碧镂闹匦抡局?。
這秦王的兩個親兄弟怔了怔,從秦王身上根本感受不到一絲絲的兄友弟恭,先是相視了一眼,又同時尷尬地望向了他們的母親羋太后。
羋太后也尷尬了,但卻又不好當眾責問秦王,只得對著這兩個兒子向著四個空席一左一右轉(zhuǎn)了轉(zhuǎn)腦袋。
兩人也懶得管秦王,各往一邊入席。
領(lǐng)著田文和涇陽君趙芾上殿的是高陵君趙悝,即羋太后所生幼子,跟秦王趙稷也是同父同母的親兄弟,在羋太后的扶持下權(quán)位亦不低?,F(xiàn)在魏冉和熊戎在朝中所擁有的勢力,羋太后可是打算以后能讓趙芾和趙悝繼承。
“兄長!真的是你!”眾人驚愕未卻,黃歇又激動地伸手拉住了田文的手腕,顯得比秦王還興奮。
“這位是……”田文覺得眼前的少年略為眼熟,但他閱人無數(shù),光是那上千的門客就夠他記不過來的了,一時之間也想不太起來這人是誰。
“黃歇!荊楚三閭大夫屈子門下黃歇!”黃歇強調(diào)著。
“是你!”田文也激動了起來,反手拿住了黃歇的手腕,“多年未見,竟長這么大了!讓兄長好好看看!”
“兄長近來安好?”黃歇問好著。
“好!好!見到你就是好!”田文高興得都忘了自己還身在秦廷。
“原來二位是舊相識!黃歇,寡人略備宴饗為先生接風,姑且撇開楚國之事,你也留下陪先生喝幾觴!”秦王一改此前的態(tài)度,熱情地邀請著黃歇。
黃歇忽然變了臉,這如何安頓楚王熊槐還沒得到明確答復,他哪有心思想別的。
“咳!咳咳!”在秦王身后的羋太后咳了兩聲。
聽到這危險的信號,秦王臉色也變了,又乖乖坐回王座。
“大王,知道你求賢之心甚切,以致你兄弟為秦入齊為質(zhì),如今回來了也被你視而不見。這也就罷了,可趙使還未接見呢,可否容后存問齊國貴使?”羋太后提醒著得意忘形的秦王。
“太后提醒得是,寡人又忘了禮數(shù)。黃歇,先侍奉先生就坐。先生,寡人稍后全以賓禮?;抡吡?,傳趙國使臣?!鼻赝趼男兄d太后的吩咐。
“傳——趙國使臣趙招覲見——”宦者令傳令。
“趙使趙招,代主父、趙王向秦王、秦太后問安!”趙招洪亮的聲音響徹大殿。
此人滿面虬髯,且面容凜若冰霜,看上去應(yīng)該有三十多歲,面對虎狼秦廷仍能時刻透著一絲狠厲。他不似田文那般身材短小,虎背熊腰的,跨步盡顯不凡氣度。
秦王一眼就看出此人的一舉一動應(yīng)是頻繁練過軍姿所致,這使者像是名宗室武將。不過怪就怪在,趙國連年用兵,此人年歲至此,秦王也不聞其名,并不是個名將。
見趙人豪邁這般,秦王亦再端了端坐姿,才道:“寡人嘗聞邯鄲男子步伐矯健,為世人所景仰,今日見趙使之氣概,誠不我欺!趙使請起!賜座!”
“謝秦王!”趙招挺直了身子,旋即入座。
原來空出的這四席,除了預留給兩位秦國王子的那兩席,正是為了款待田文和趙招的。
秦王凝神,展示出了攝人的王者之氣,仔細端詳了趙招幾眼。趙招也并不閃避秦王的眼神。
這是一場氣場上的較量,二人威嚴震懾秦廷,竟無人敢發(fā)一絲聲響,在場者具斂容屏氣,包括羋太后和義渠君。
“昔年,寡人不過是燕國一落魄質(zhì)子,若無主父派代相趙固迎寡人回秦繼位,哪有寡人今日?寡人甚是感念主父恩情。只可惜形勢緊急,回程經(jīng)趙國卻并未入邯鄲得見主父真容?!鼻赝趼氏乳_口打破了說長不長說短不短的沉寂,述說著往事。
這話聽上去并不假,倒還挺真情實意。八年前,要不是趙侯雍相助,他大姐夫燕王職可不見得會放他回秦國,今日坐在王座之上的應(yīng)是羋太后的次子趙芾。雖然主父這么做,也有激化秦國內(nèi)部矛盾之嫌,但確確實實扶立趙稷上位,于趙稷個人而言,還是應(yīng)該感激的。
羋太后和趙芾聽到這里,不自覺地對視上了一眼。他們心里明白,這些年秦王對他們一直都懷有怨念。之前把趙芾送去齊國當人質(zhì)是秦王的主意,羋太后雖心有不甘但并未反對,她覺得這是他們欠秦王的。但現(xiàn)在趙芾回來了,羋太后也不會再多讓著秦王了。
“主父說過,他是蜚廉第廿九世孫,秦王則是第卅三世孫,八百多年前本是一家,這都是應(yīng)該的。秦王乃知恩之君,我定當回稟主父,以明秦王之心?!壁w招回應(yīng)著。
這客套話也說過了,秦王開始問起他真正感興趣的事:“汝王年齒幾何?”
趙招對答:“尚壯?!?p> 秦王接著問:“既在壯年,何以傳位于子?”
趙招接著答:“寡君以嗣位之人,多不諳事,欲及其身,使嫻習之。寡君雖為主父,然國事未嘗不主裁也!”
聽到這里,秦王頗有疑慮,卻還是挑釁著問了出來:“汝國亦畏秦乎?”
趙招抿著笑意道:“寡君不畏秦,不胡服習騎射矣。今馳馬控弦之士,十倍昔年,以此待秦,或者可終徼盟好。”
“這使者,不簡單那。三言兩語,既正視了問題,又表示在強大的秦人面前絕不服輸,順便還提出了結(jié)盟的想法。”田文對著黃歇悄悄說了兩句。
黃歇總感覺這人在哪見過,這聲音在哪聽過,這氣場在哪感受過,但也是一時之間想不太起來。不過他知道,如果他見過這人,應(yīng)該是有什么特定的因素,導致了他對這人的印象模糊化。
秦王也展露出了笑意:“結(jié)盟之事,寡人亦有思慮。還請趙使代寡人向主父問好、向趙王稱賀?!?p> 言畢,宦者令使了個眼色,現(xiàn)場的仆從們?yōu)槿胂邆兏鞫松弦惶妆P匜,由長者于高出倒出匜中的清水為入席者清洗雙手,少者則托盤于低處接水。
黃歇自然就主動地為田文托盤,準備開席。
而后,趙招率先舉觴,“趙招替寡君謝過秦王美意,亦伏祈秦王、羋太后上壽!”
秦王舉爵,群臣亦響應(yīng),與趙招共飲。
秦王飲盡,又看向了田文,“今日還有一事,乃是田先生入仕我秦國,使寡人一見其面,以慰饑渴之想?!?p> 田文舉觴,“田文不過一羈旅之臣耳,感秦王厚愛,先獻秦王一觴。再獻羋太后一觴。三獻上將軍一觴。四獻新城君一觴。五獻義渠君一觴?!?p> 田文連敬秦王、羋太后、魏冉、熊戎、義渠君這五位秦國最重要的人物各一觴,快得連捧觶的黃歇都差點來不及斟出下一觴酒。
“薛公海量!你我當年于楚廷一別,也是多年未見,復飲一觴!”輪到熊戎向田文舉觴。
田嬰封于薛邑,田文是其子嗣子,因而也被尊稱為薛公。
“謝新城君!”田文又飲一觴。
“先生好興致!既有酒,又怎能無詩舞助興?燕姬,可愿為寡人一舞?”秦王問向了身側(cè)的美姬。
“王命所在,妾不敢違。不知大王,將吟何詩?”燕姬也是饒有興致。
“《秦風·蒹葭》?!鼻赝趸卮鹜?,黃銅相擊之聲亦起。
“此篇,妾之所長?!毖嗉鹕恚S著清脆的樂聲緩緩步入大殿中央,揚袖起舞。
望著燕姬曼妙的身姿,秦王亦跟著節(jié)拍唱道:
“蒹葭蒼蒼,白露為霜。所謂伊人,在水一方。
溯洄從之,道阻且長。溯游從之,宛在水中央。
蒹葭萋萋,白露未晞。所謂伊人,在水之湄。
溯洄從之,道阻且躋。溯游從之,宛在水中坻。
蒹葭采采,白露未已。所謂伊人,在水之涘。
溯洄從之,道阻且右。溯游從之,宛在水中沚?!?p> “好!好!”秦王和燕姬合作下的這段西國經(jīng)典歌舞,贏來了一片喝彩之聲。
黃歇頗懂詩歌舞樂,還從未見過蠻荒之國能將男女情愛表現(xiàn)得如此淋漓盡致,也不免有些被驚艷到了。
田文面對秦王作揖道:“秦王,西國之風采早有耳聞,今始見之,竟不輸于齊、魯?shù)葨|國分毫!此詩亦點醒了文,轉(zhuǎn)眼白露將至,秦地漸寒,今有薄禮獻之于秦王御寒?!?p> “哦?先生客氣了!”秦王高興得不得了。
“非也,是秦王客氣了!”田文反倒這么回應(yīng)。
“呵!那寡人借孟子門下高弟萬章一言——卻之不恭!”秦王對田文顯得更為親近,此刻根本不像是傳聞中的虎狼之主。
宦者令見雙方寒暄得差不多了,便識相地將田文早就準備好的厚禮呈了上來,“薛公獻白狐裘一件于大王?!?p> 秦王雙手接過,瞪大了眼睛端詳著這件世間難得的寶物,大聲夸贊著:“毛深二寸,其白如雪,價值千金,天下無雙!”
能令這世上最富有之人如此評價,燕姬也好奇了起來:“此裘亦常有,何以足貴?”
對白狐裘愛不釋手的秦王笑著反問道:“夫人可曾聽聞‘狐裘雖敝,不可補以黃狗之皮’?”
燕姬更加狐疑:“怎能說是黃狗之皮?但這狐裘寬大,以狐皮補狐皮,不也是常事?”
秦王這才解釋道:“那是齊臣淳于髡說的。且趙簡子也說過‘千羊之皮不如一狐之腋’。夫人有所不知,狐非數(shù)千歲色不白,今之白裘,皆取狐腋下一片,補綴而成。此乃純白之皮,所以貴重,真無價之珍也。齊乃山東大國,故有此珍服耳。法家的慎子也說過‘集腋成裘’?!?p> 燕姬聽完大驚:“薛公,只怕此等寶物,即便是你山東大國,亦難制出第二件吧?”
“文慚愧,空有上千門客,門庭若市,舉國搜羅亦不過勉強制成此一件,獻于秦王,略表齊、秦友好之意,請秦王俯納?!碧镂幕卮?。
“寡人謝過先生美意!齊王都得不到的物件,卻讓給了寡人,足見先生對寡人真心相待??!”秦王萬分感動。
“終南何有?有條有梅。
君子至止,錦衣狐裘。
顏如渥丹,其君也哉!
終南何有?有紀有堂。
君子至止,黻衣繡裳。
佩玉將將,壽考不忘!”
田文吟了一首《詩·秦風·終南》贊美秦王的儀態(tài),甚是應(yīng)景。
“宦者令,時天氣尚暖,此裘付主藏吏,吩咐珍藏,以俟進御。”秦王吩咐著。
“諾?!被抡吡罱踊匕缀?,向著殿外端去。
端到燕姬眼前,燕姬這眼睛都看直了。
“燕姬。燕姬?!?p> “啊?大王?!北磺赝踅袉玖藘陕?,燕姬才緩過神來。
“不如,再為先生舞一曲?”秦王問了問燕姬。
“看得出來,秦王非常寵愛這位夫人,每次說話的聲音都變細了。這根本不像是命令,倒像是請示?!秉S歇趁著給田文斟酒,又偷偷嘀咕了兩句。
“觀察得挺仔細啊,是不是還察覺了夫人對白狐裘相當中意?”田文也輕輕說了句。
“妾自當代大王為薛公獻舞。”燕姬欣然答允。
秦王指了指天,“奏?!?p> 樂師們似乎是被提前安排好了一樣,根本不需等秦王命令要奏何篇,便已然起奏,燕姬亦再次起舞。
田文聞聲,突覺哪里不對勁。雖跟印象中的有些許差異,但此曲調(diào)極為熟悉,此刻他但愿不是他所料想的那樣。
“東方未明,顛倒衣裳。
顛之倒之,自公召之。
東方未晞,顛倒裳衣。
顛之倒之,自公令之。
折柳樊圃,狂夫瞿瞿。
不能辰夜,不夙則莫?!?p> 可秦王還是自顧自地唱完了這首《詩·齊風·東方未明》。
“秦王,此為何意?”田文明知故問。
秦王意猶未盡,定了定,才笑著反問:“先生乃齊國公子,此篇亦出自《齊風》,該不會不知此篇何意吧?”
田文沉默了,面上浮現(xiàn)出些許羞赧。
“《東方未明》,刺無節(jié)也。朝廷興居無節(jié),號令不時,挈壺氏不能掌其職焉?!边€是由黃歇背了兩句當時儒生們對該詩較為流行的一種講解,打破了沉寂,“秦王是諷齊王無道,不識賢臣反倒猜忌,乃致公子名上如秦出仕,實是為去國為質(zhì),自以為如此便能穩(wěn)坐齊國王位?!?p> “黃歇!大殿之上休得胡言!”田文喝斥著。
“先生,黃公子年歲尚小,寡人只當是孩童多言。無妨,無妨?!笔乱蚱鹩谇赝?,秦王這會兒卻又出來打了個圓場。
“謝秦王恕罪。兄長,多有得罪?!秉S歇致謝又致歉。
“不過,黃歇所言亦非全無道理。先生西入咸陽謁見寡人,同賓客千余人,車騎百余乘。以先生之力,足以號令數(shù)國士人,比之于墨家鉅子,何苦在那齊王宇下受窩囊氣?寡人惜先生大才,欲效先穆公廣招客卿之舉,拜先生為相邦,行大秦軍政大權(quán)?!鼻赝跽媲械乇砺吨囊狻?p> 秦國丞相常設(shè),而相邦之位往往懸著。直接封了一名相邦,而不置左右丞相分散相權(quán)的情況,又是少之甚少,可見秦王對田文的禮遇。
田文受寵若驚,一時之間不知如何應(yīng)答。
“大王不可!”大殿之上一片嘩然,這些秦人終于按捺不住了。
“寡人入燕為質(zhì)是你們定的!繼位前王后由你們挑的!繼位后太子也任你們選的!這大秦究竟是寡人這個秦王說了算還是你等這些秦臣說了算?”秦王不顧群臣反對放聲怒吼。
群臣大概也是頭一次見秦王怒成這般,整個氣場不對勁啊,竟被這把怒火給壓制住了,連朝堂上舉足輕重的魏冉和熊戎也沒了主意,燕姬更是杵在了那兒,全場化為一片冷寂。
黃歇這才感受到,秦王并非甘心去做任人擺布的貓狗,雖爪牙未鋒,發(fā)起火來卻已盡顯虎狼之態(tài)。
約莫半刻,羋太后才先開口:“田文是個罕見的人才,年紀輕輕在齊國亦已官至相邦,屢出強齊之策,還伙同三閭破了我等向楚國的割地之請。你等,誰能及之?大王不過是封他個相邦,你們就叨叨著不讓,我還嫌屈才了呢?!?p> “母親,這是允了?”秦王渴望著羋太后的回答。
“未嘗不可呀。”羋太后點著頭輕笑道。
得到這聲回復,秦王大喜:“先生,寡人當擇吉日授你相??!切勿推托!”
不過秦王根本沒注意到,他身后的羋太后,向著前方左右首席的魏冉、熊戎各使了一個眼色,被田文和黃歇都察覺到了,他們從中讀出了一絲殺機。
“趙招恭賀薛公拜為秦相!”趙招第一個舉觴逢迎秦王之意。
田文亦舉觴回應(yīng):“謝趙使?!?p> 形勢所迫,田文也只得先口頭接受這樣的安排,準備向秦國稱臣。
“寡人已受先生享禮,當行九獻禮!”
于是秦王前后九次向田文獻爵,此所謂帝王接待上公朝聘所行之大禮,原為周天子專用,是人臣或賓客在酒宴上最體面的一個場景。
“先生稍歇幾日,寡人下令,即日起整座咸陽城對先生全無禁忌。黃歇,你既是先生故交,寡人便取消對你的禁足,這幾日就先多陪陪先生?!鼻赝踹B下了兩道命令。
黃歇心想這是個機會,但卻不能應(yīng)得這么爽快,便故作顧慮道:“秦王,我乃楚臣,寡君尚在獄中,為臣的哪敢獨自脫身?”
“你放心,你又不是不知道,那獄中也是另起一處,小是小了點,可修得像行宮一樣華美。楚王算起來也是寡人舅父,只要他不跑,寺人、美女日夜好生招待著,他就是多生幾個王子也未嘗不可?!鼻赝踉手Z著。
“可是……”
“黃歇,還不謝恩?”田文打斷了黃歇的話,接下去陪著他演了一出。
黃歇不再多說,而是對著秦王作揖,“黃歇謝秦王恩典?!?p> 秦王繼續(xù)下令:“宦者令,還他步光劍,以護先生?!?p> --------
“什么?你才是趙招?”秦王大驚失色。
“不錯,我乃真趙招?!贝鹪捴撕翢o畏懼,臺詞似乎都已經(jīng)編演多遍。
就在首次召見田文和趙國使者之后幾日,多疑的秦王總對后者的表現(xiàn)頗有疑慮,因此輾轉(zhuǎn)不寐,便重新召見。可趙國使者稱病,三日未入宮謁見,秦王這才差白起直接去驛舍接人,整個趙國使團卻只接了這么個從人回來。
不僅秦王大驚,同在秦宮后市的田文、黃歇、趙芾、白起也都驚了。
“汝既是真趙招,使者的系何人?”秦王趕緊追問。
“實吾王主父也,主父欲睹大王威容,故詐稱使者而來,今已出咸陽三日矣,特命臣招待罪于此?!壁w招回答。
秦王又吃一驚,頓足道:“主父大欺吾也!”
“難怪此人身形如此面熟!難怪主父接見外臣總是蒙面而出!”黃歇這才反應(yīng)了過來。
“主父不是都四十出頭了啊,那人看上去至多不過三十五,當真是主父?”秦王向黃歇確認。
“真趙招如此說來,全都對得上!我五月剛于邯鄲見過主父!”黃歇肯定著。
“大王,既已知趙主父在秦,我等即刻星夜追之,得楚、趙二王為質(zhì),天下可圖!”白起提議。
“涇陽君、白起聽令!領(lǐng)精兵三千直追函谷關(guān)!”秦王交出了一枚虎符。
“諾!”趙芾、白起接令,即刻動身。
“大王,您是如何得知其中有詐?”田文也問起秦王。
“怪其狀甚偉,非人臣之度!”秦王回答,“寡人就說嘛,他那步伐怎會不是名將?怎么都沒想到原來正是趙國當世第一名將!”
“壞了!”田文又轉(zhuǎn)向趙招,“除主父與你之外,他人莫非具是制圖之工,欲窺秦之山川形勢,一路圖其地形?”
“外臣所知之,具已稟明秦王,其它的主父一件都未讓外臣多知。”趙招回答。
“不用問了,主父既然敢將他留下,自然是有萬全的籌策的。事到如今,只看白起的馬夠不夠快了,或能與主父互以君王之名相敘?!鼻赝鹾龅乜赐噶舜耸?,“宦者令,先將這位無畏的趙使帶下去,以貴使之禮相待?!?p> “謝大王?!壁w招謝過后便退下。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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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相邦,近來可好?”趙芾前來問候。
“托涇陽君的福,人頭暫且還懸在脖頸上?!碧镂拈_了個值得品味的玩笑。
秦昭襄王九年、楚頃襄王元年、趙惠文王元年(西歷前298年),年末,秦國咸陽,相邦府,黃歇作陪。
這是田文出任秦國相邦的第二年,這個國家在他的治理之下愈加強大。這自然不單單歸功于田文的政治才干,很大程度上還因為秦王的百般信賴,這才讓田文有機會放開了施展。
不僅如此,秦國外戚集團極大程度上壟斷了統(tǒng)治階級,因此諸多有志之士無處伸展,也悉數(shù)投于田文門下,相邦府的門客數(shù)量發(fā)展得愈加壯大,田文還不斷舉薦這些依附自己的秦人入朝為官,形成了一股新興勢力。假以時日,定能與羋太后一黨相抗衡。
這也正是秦王想看到的局面,就讓他一步步坐大,但前提當然還是田文是真心實意地為他發(fā)展勢力。
“孟嘗君高居相位,何出此言?”趙芾問道。
去年,田文的父親靖郭君田嬰于齊國封地薛邑去世,享年五十八歲。田文繼承薛邑,齊王田地遙封其為孟嘗君,故而趙芾這么稱呼他。
“文入秦已逾年,涇陽君與文雖有故交,可礙于你我身份敏感,從未私下相見。今涇陽君獨登文府,只恐不會是一敘舊事這么簡單吧?”田文推測著。
趙芾點了點頭,卻并沒回應(yīng)。
黃歇見狀,也推測道:“涇陽君是羋太后一黨的要員,與上將軍、新城君、高陵君稱之為四貴,能與王權(quán)相抗衡。相邦是秦王扶持的新勢力,涇陽君此來,莫不是……羋太后一黨或?qū)ο喟畈焕俊?p> 話說到這里,趙芾示意:“相邦,還請屏退左右。”
田文揚了揚袖,除黃歇這個心腹之外其余人等均退去。
趙芾這才接著說:“秦國正欲聯(lián)趙抗齊,太后授意,上將軍、新城君、義渠君、高陵君進讒于大王‘孟嘗君賢,而又齊族也,今相秦,必先齊而后秦,秦其危矣。孟嘗君高居秦相之位,其賓客千人,盡已得秦鉅細之事,若遣之歸齊,終為秦害,不如殺之’。更舉薦趙國大臣樓緩為相,以鞏固秦、趙邦交。對相邦的構(gòu)陷,大王半信半疑,不日或?qū)⑶踩酥料喔萌恕O喟铋T客眾多,早做打算?!?p> 聽著趙芾的肺腑之言,田文也坦誠道:“涇陽君,你可要知道,你這是在叛秦啊。我這回了齊國,自然是會回頭對付秦國的。”
“若無相邦相助,芾尚在齊國為質(zhì)。秦國一旦聯(lián)合趙國,無論是與魏國還是韓國開戰(zhàn),背后的齊國必與之共御,秦、齊敵對,我哪還能保全得了性命?”趙芾坦言。
“文謝過涇陽君冒險告密之恩。然,計將安出?”田文篤定著趙芾已經(jīng)有了主意。
“王計尚未決也,宮中有燕姬者,最得王心,所言必從,君攜有重器,吾為君進于燕姬,求其一言,放君還國,則禍可免矣。此事我一人難成,若相邦被囚,還需借一親信與我,以率眾門客?!边@是趙芾的建議。
“黃歇,你持白璧二雙,速速隨涇陽君獻于燕姬求解。記得,走后門?!碧镂姆愿乐?。
“孟嘗君門客休要阻攔!我乃奉王命緝拿!孟嘗君若無罪,當釋之!”門外已傳來白起的聲音。
“這么快!”趙芾大驚。
黃歇起身,“涇陽君,事不宜遲!兄長,保重!”
“有賴賢弟!”
很快,趙芾就將黃歇喬裝為自己的隨從帶入后宮,私見燕姬。
“涇陽君,今日求見所為何事???”燕姬抱著五歲的兒子,散漫地問道。
“去歲趙主父偽為使臣入朝,后大王遣臣與白起追至函谷關(guān),主父已出關(guān)三日矣。等臣回復大王,大王心跳不寧者數(shù)日,乃以禮遣趙招還國。今歲,主父復出巡云中,自代而西,收兵于樓煩,筑城于靈壽,以鎮(zhèn)中山,名趙王城,是時趙之強甲于三晉。主父野心這般大,如今又派樓緩入秦易相,若罷了孟嘗君相位,秦廷危矣。”趙芾先是以自己的角度去呈明利害。
“哦?還有此事?趙主父早有并秦之心,去歲也是見識了一番,竟敢戲弄我滿朝君臣?!闭f起這事,燕姬也是心有余悸。
“夫人,可識得此人?”趙芾引出了身后的黃歇。
燕姬看了看,“像是相邦的門客,見過那么幾次?!?p> “楚人黃歇,拜見夫人?!秉S歇亮明了身份,同時亮出了寶器,“相邦已下獄,黃歇代相邦呈上白璧二雙,請夫人顧全大局,在秦王面前美言一二。不求保住相位,只求茍活一命,另有重謝。”
“呈上來?!毖嗉钪鴮m人,接過白璧后,卻又頗顯不屑,“涇陽君,妾甚愛白狐裘,聞山東大國有之,若有此裘,妾不惜一言,不愿得璧也!”
黃歇著急了:“夫人,只有一裘,已獻秦王,何可復得?”
燕姬將白璧交回了宮人手中,道:“相邦是好相邦,可這禮卻不是重禮。白狐裘換堂堂秦國相邦一命,虧了嗎?”
趙芾見燕姬這般態(tài)度,知道沒有可商量的余地,于是回應(yīng):“夫人,臣必將白狐裘奉上!”
“嗯,這還差不多。另外……”燕姬對著趙芾舉了舉兒子,“柱兒也該尋一名太傅了。”
趙芾讀懂了燕姬的意思,當即回應(yīng):“臣是柱兒嫡親叔父,自然事事要為柱兒考量。這樣,臣明日一早,入殿請為二王子太傅?!?p> 這二王子趙柱是秦王另一妾室唐八子所生,但唐八子去得早,年輕貌美的燕姬尚無所出,一是見趙柱可憐,二是為自己年老失寵而提前尋得后路,于是請秦王將趙柱過繼給自己為嗣子。
王后羋葉陽是楚國宗女,羋太后的從侄女,楚王熊槐的族侄女。這門親事是羋太后安排的,意在鞏固以自己為首的外戚勢力,秦王并不滿意,夫妻之間多有不合。秦王更寵愛的還是在燕國當人質(zhì)時,與自己一同患難的侍妾燕姬。但王后生有嫡長子,并已被羋太后一黨立為太子,這是燕姬最忌憚的。
燕姬希望能夠拉攏趙芾,最好的方式便是讓趙芾成為趙柱的師傅,這樣他再也沒有回頭路可走了,日后必然不會得太子信任。
燕姬這交換條件可夠多的,這一單可讓她賺得盆滿缽滿。
“那妾在此謝過涇陽君?!毖嗉У昧吮阋?,喜出望外。
“臣不敢。那臣就先行告退了,即刻去辦夫人吩咐的事。”趙芾帶著黃歇下去。
“涇陽君,怎么就應(yīng)下了?”剛出門,黃歇就問起。
趙芾回答:“我太了解這個燕姬了,只要她認定的事情,多說無益。也算有所收獲,事情已經(jīng)成了一半,出宮后你秘密召集相府門客于我府上計議?!?p> “你府上?會不會太明目張膽了?”黃歇疑慮著。
趙芾卻反問:“怕什么?同樣都是太后的兒子,大王還能管到我府上不成?”
見趙芾在咸陽如此肆無忌憚,黃歇也不再有什么疑惑,竟真的召集了田文的門客們來到了趙芾府中。
“有能復得白狐裘者否?”黃歇詢問眾門客。
眾皆束手莫對,最下坐卻有一客自言:“臣能得之?!?p> 大家端詳了那人,身材矮小,其貌不揚,年已五十多歲。
黃歇詫異道:“子有何計得裘?”
門客回答:“臣能為狗盜?!?p> “何謂狗盜?”黃歇不解。
門客解釋:“從狗洞中潛入秦宮庫藏,為狗吠聲,主藏吏以為守狗,不疑。伺吏睡熟,取身邊所藏鑰匙,逗開藏柜,即得白狐裘?!?p> “相邦下了獄,做家臣的自然要設(shè)法保全主君。有勞先生,萬不可失!”黃歇鄭重地作了一揖。
“有勞先生,萬不可失!”千人作揖。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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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於我乎,夏屋渠渠,今也每食無馀。
于嗟乎,不承權(quán)輿!
於我乎,每食四簋,今也每食不飽。
于嗟乎,不承權(quán)輿!”
燕姬唱完了一首《詩·秦風·權(quán)輿》,坐回秦王身側(cè),敬酒。
“燕姬,今夜怎么唱起了《權(quán)輿》這般悲愴之詩?”秦王問起。
田文下獄的第二日,燕姬正獨自陪著秦王用飧。
“《權(quán)輿》,刺康公也。忘先君之舊臣,與賢者有始而無終也?!毖嗉П沉藘删淙迳Uf的講解。
“看來夫人對穆公、康公之故事,也是略有所知?!鼻赝鹾鋈粚ρ嗉Ч文肯嗫础?p> “我雖非大王正妻,但好歹也是秦國夫人,怎能不學秦史,為大王分憂?”燕姬反問。
“哦?還知哪些,說來聽聽?!鼻赝躅H有興致。
燕姬開始侃侃而談:“昔穆公求士,得由余、百里奚、蹇叔、邳豹、公孫支等,均自秦外之戎、宛、宋、晉。穆公用之,并國二十,遂霸西戎。四方游士,望風奔秦。及至穆公薨,子康公立,賢士竟不得重用,再難與晉爭霸,遂退出中原之列。自康公元年(西歷前621年)至孝公五年(西歷前356年),秦國獨立于西方二百六十五年之久,幸孝公任用衛(wèi)人衛(wèi)鞅,得以再度名列強國?!?p> “不錯啊,夫人能明大理,柱兒有母如此,所幸也!”秦王又吃了一驚。
當然,這些話可不是燕姬自己講得出來的,而是今早為她獻上白狐裘的黃歇和趙芾一字一句教的。
“妾尚有一言,恐觸王怒?!毖嗉孪忍嵝阎赝酢?p> “請夫人言之與寡人,恕無罪?!鼻赝醣坏踝懔宋缚?。
燕姬這才進言:“妾聞齊有孟嘗君,天下之大賢也。孟嘗君方為齊相,不欲來秦,秦請而致之,不用則已矣,乃欲加誅?夫請人國之相,而無故誅之,又有戮賢之名,妾恐天下賢士,將裹足而避秦。”
“善!若非夫人提點,寡人又將誤國!”秦王深感言之有理。
燕姬建議著:“今大王未有孟嘗君切實罪狀而囚之,君臣已生隙,恐難再用。既不殺,于秦已無用,不如放歸齊國,以稍挽大王愛惜賢才之名。”
蠻橫的秦王就這么被燕姬說通了,隨即授意趙芾將田文釋放并驅(qū)逐出境。
“孟嘗君,大王要我?guī)г?,說是誤會你了。既然都已經(jīng)把你關(guān)過了,那也不強求你還愿留在秦國繼續(xù)為相。這是驛券,還有車馬,若是想走,大王絕不攔你。”趙芾代表秦王向田文遞出了驛券。
田文下獄的第三日,上百官員與上千門客堵在獄門接駕,嚇得獄吏們個個按著劍柄,唯恐生變。
“孟嘗君,這是您的照身帖?!敝泵袄浜沟莫z吏也遞出了一片竹牌。
照身帖,是商鞅變法時所創(chuàng),凡在秦國活動的人具應(yīng)有一片,刻錄相貌與具體身份,在秦境出入各地與暫住客舍均需驗明照身帖,后世稱之為身份證。
當年秦惠文王繼位后緝拿商鞅,出逃的商鞅遇到宵禁,正是不敢出示照身帖而無處投宿,此所謂作法自斃。
田文收下了驛券和照身帖,握著趙芾的手往馬車方向走了十幾步,才輕聲道:“涇陽君大恩,他日必報之?!?p> “孟嘗君不必言謝,你我恩情今日相抵,他日秦、齊若為敵,無需再留情面?!壁w芾表示自己還完了人情,也不想多占便宜。
“那就此別過?!碧镂淖饕?。
“別過?!壁w芾作揖,眼中飽含惺惺相惜之色。
黃歇和一老者扶孟嘗君上車,老者為御,率上千門客去往東門。門客們或乘車或騎馬,塵土飛揚,遮云蔽日,說這排場如君王出巡也不為過。
“恭送孟嘗君出城!”身后傳來了上百官員整齊的聲音。
“吾僥幸燕姬之一言,得脫虎口,萬一秦王中悔,吾命休矣?!碧镂膶S歇說著顧忌之事。
“兄長,請將驛券和照身帖交給我?!痹缬袦蕚涞狞S歇伸手。
“給?!碧镂倪f出。
黃歇又將物件轉(zhuǎn)遞出了車外,隨行門客中的其中一人接過。
“這是何意?”田文不解。
“客有善為偽券者,為兄長易券中名姓。”黃歇解釋完,又對著那頭頂大笠的御者低聲道:“大王,您和我的照身帖也已經(jīng)準備好了,出城前先委屈您御車,確保您的安全后,請再治臣之罪?!?