烈日下,蘇瑧站在宰相秦延年書房門前,一直靜立不動,眼睛一眨不眨的盯著那扇緊關(guān)著的門不肯移開。
他還記得玉門關(guān)營房外的那個晚上,他們一起把酒言歡,而后秦殊觀將一切安排妥當(dāng),送走了張鳳白和蔡文姬,又讓自己帶著送往相府的書信一路跟隨著來到京城。
可他想象不到再相見時秦殊觀這個風(fēng)采絕世的天之驕子已為囚徒,這是何等巨大的反差,讓他實在是無法接受。
讓他更加困惑不解的是相府這幾天以來出奇的平靜,就好像什么都沒發(fā)生一樣,宰相秦延年仍每日天不亮就去上朝,直到夜深人靜才又回府,朝廷大小事務(wù)不勝繁巨,唯獨(dú)沒有聽他說過一句有關(guān)兒子秦殊觀的事情。
而現(xiàn)在人已在獄中,想要救他也只有作為宰相的秦延年最有可能,所以蘇瑧一直等在那里,等著那扇門打開,等著里面的人走出來。
可是秦延年書房的門一直都緊緊關(guān)著,沒有一絲聲息。
蘇瑧有些心急,他知道在軍中以下犯上已是大罪,何況秦殊觀是斬殺邊塞將軍,若不是宰相之子恐怕早就身首異處了。
而想要救他就必須趕在明旨發(fā)出之前。
“哎”他咬著牙,從牙縫里吐出一口氣來,狠狠的跺了跺腳,再看了一眼那扇沒有任何跡象開啟的門,轉(zhuǎn)身奔著外面走了出去。
書房中,只點(diǎn)了一盞燈燭,所以看起來有些暗淡。
秦延年坐在書案后望著微微顫動的燭火出神了許久,作為王朝最有權(quán)勢,掌管著舉國上下大小政事無數(shù)的宰相,此刻他陷入了多年未曾有過的沉思。
時間于無聲處緩緩流過,秦殊觀入獄讓他落入艱難,很顯然他并不是司燕北的目的,可自己真的什么都不做嗎?他忽然長嘆一聲,從懷里拿出了一個短小的竹筒,揭開竹筒的蓋子,從里面抽出一張卷的很是規(guī)整的紙條。
打開紙條之前他仍舊猶豫,但最終還是打開了,上面只寫了四個字,“曲水亭邊”。
他猶豫再三站起身來,這時所有的猶豫都有了決斷,在明暗交錯的剎那后,他挺拔剛毅的脊背好像突然有了一絲佝僂,那是作為宰相的他從未有過的。
京城蜿蜒著的水道由西向東于城外匯入一片大湖,湖名云澤。
月光灑下,銀輝猶如一層薄薄的輕紗落在湖面上,隨著漣漪蕩漾而去。
一條棧道穿過都安橋仿佛大蛇出水面,直插一座石砌的的亭子,亭子名叫曲水亭。
夜深人靜,早已顯得空蕩蕩的湖邊竟還有人坐在亭子里,手里捻著一撮魚食緩緩落入水中,讓本已悄無聲息的魚兒立即活躍了起來,爭搶著躍出水面,只為奪一口裹腹。
亭子上的人披著一件烏黑的披風(fēng),月光下頭發(fā)已然花白,眼角皺紋密布,唯有一雙眼睛精神奕奕。
蔡問天月夜在城外的曲水亭喂著魚,閑情逸致可見一斑。
就在一眨眼的功夫,一道黑影從岸邊閃過,如燕子一樣掠過水面,再一起落,就到了蔡問天身后,月光下,那人全身灰衣,就像是一個不起眼的土丘。
“有人喜歡釣魚,我卻只喜歡喂魚”
“撒下魚餌,那些魚就會圍攏過來,爭先恐后的樣子實在是難得一見的妙景”蔡問天自言自語的說道。
一陣輕風(fēng)拂面,讓他蒼老的臉上又煥發(fā)出異樣的光彩,他似乎也感覺到身后多了一個人,并未驚慌,“樓主上次應(yīng)是受了驚嚇,人在那樣的時候就容易犯錯,實際上這種兔死狗烹的事并不足取”
他一句句道來,像是說過身后的灰衣人說,可灰衣人渾然不覺,好像一切都不放在心上,只是等他說完。
“本來那幾個人還有些利用的價值,現(xiàn)在留在獄中反倒成了隨時可能爆發(fā)的隱患,看來樓主還是太過年輕,以致心機(jī)有余而沉穩(wěn)不足”
“樓主讓我?guī)б痪湓拋怼被乙氯舜驍嗔怂脑?,“秦延年已?jīng)出了城”
“哦?”
“這可倒是意外之喜了,不過想來天壽人倫就算是叱咤朝堂官場的宰相也不能免俗,如此一來我們就有三分把握抗衡司燕北等人了”
蔡問天將面前的魚食一股腦的丟進(jìn)湖中,魚兒爭搶更厲,以至于擁擠在一處,甚至浮出水面。
“魚本是水中狡猾之輩,但又所擾比入水無蹤,你看現(xiàn)在我把魚食傾入水中,它們才肯露出真面目來”
“人大概也當(dāng)如此”
他說著這么許多,灰衣人卻連反應(yīng)都沒有,不禁自苦的笑了。
“前些日子我入宮時陛下提及這些天夜深總是難眠,好不容易入睡又總夢見厲鬼索命,以致于心浮氣躁苦不堪言,說話間方才想起尚在太子時曾去往南崮山鳳鳴寺許愿,后來登基事成卻又瑣事纏身一直不得機(jī)會再往還愿”
“這件事陛下耿耿于懷,現(xiàn)在看來總算是有了個兩全法,不負(fù)如來也不用負(fù)咱們堂堂的宰相大人”
這時候,從遠(yuǎn)處傳來“噠噠”的馬蹄聲,聲音雖輕,灰衣人卻能聽的真切。
“青璃”
“我等著意輔佐樓主,就該為其慮所不及之事,如今我思怵沈醉那三人活在世上總是禍患,這件事唯有你去走一趟方才放心,不過”
“我想就不用通稟樓主了”他微微抬起頭,瞇起眼睛望向馬蹄聲傳來的方向,眼看著越來越近。
灰衣人動了動,也不知是否答應(yīng),等他再去看時,人影已經(jīng)全無。
蔡問天知他性子,這件事雖未明確答應(yīng),但應(yīng)該十之八九。
他低頭再看向湖中,魚兒爭搶魚食已將盡,懶洋洋的在水中甩尾翻身,像是放松了警惕,他目光轉(zhuǎn)深,露出一絲笑容。
“垂釣于水畔不過一餌一魚者也;謀天下者,常以江山為餌,羅遍東西,網(wǎng)撒南北,織就天羅地網(wǎng),一網(wǎng)而天下盡在掌中”
說罷,他拍了拍手上殘余的碎屑,理了理衣衫,仍是一副和氣儒雅的帝師風(fēng)范,沉了沉嗓子,“往日朝堂之上可謂久慕秦相風(fēng)采,今日能在這幽靜之所相約一見,算是了卻老朽多年來的心愿”