在秦殊觀一再堅持之下,張鳳白護送著蔡文姬在天還未亮就出了玉門關,踏上一條去往京城的路。
這一路上堅城林立,似他們這樣無法證明身份又是從邊塞歸來的人向來都是作為嚴查的對象,為保他們能夠順利通行,秦殊觀更是將當初離京時隨身攜帶的一塊腰牌交給了張鳳白,那塊腰牌正是其父宰相秦延年之物,憑此腰牌可以在整個東陽境內都暢通無阻。
天邊微亮,西風不知什么時候已經悄悄熄了,留下的卻是晨光初吐的一股清寒。
秦殊觀送走張鳳白和蔡文姬之后仍舊一夜未睡,站在營房外遙望天地。
蘇瑧收拾了一片狼藉,來到秦殊觀身旁。
“別的東西也就算了,秦相的那塊腰牌是何等重要之物,你怎么能隨便交給他人?”言語之中已有怪他之意。
秦殊觀沒有動氣,只是回身認真的看了他這位“老朋友”許久,好像在打量一個初次見面的人一樣。
蘇瑧對他的眼神有些錯愕,趕緊捂住自己的胸口,瞬間就變成了一個膽小的樣子。
“你這么看我,實在讓人感覺居心不良”
秦殊觀笑了笑,說道:“咱倆少年時就認識了,那時候除了你我還有許多朋友”
蘇瑧不知道他到底想說什么,于是沒有開口,只是靜靜的聽他說下去。
“想當年科考入殿試,得陛下器重,當了幾年的御前侍衛(wèi),在京城人們都說是少年成名,一步登天,可是我知道這一切不管自己有多少努力都不重要,在人們眼中最重要的是我身后有一條大船,他們中很多人都想爬上那條船”
“后來因為青娥之死,讓我看透世情涼薄,人與人之間有一條森嚴的深淵,我勢單力薄無力抗衡,于是解甲出京,來到這風餐露宿的邊塞,那時候所有的朋友都不見了,在離京的十里亭前唯有你一直等在那里”
“所以在我心中,不管以后人生際遇如何,你這個朋友都是一輩子的”
蘇瑧聽他感慨起過往,譏誚的臉上也因緬懷少年往事堆滿了復雜的情緒。
“還說這些做什么呢,本來呢,我也是想著夠著你就夠到了一棵大樹,你知道我雖說也算是個世家子弟,但自從武帝之后家中就逐年沒落,在世間名利場的京城里,這樣的世家沒有一千也有八百”
“都說大樹底下好乘涼,千算萬算也沒算到抱上了你這棵大樹卻要跟著你一起移栽到這個荒涼的地方來”
他嘴上雖有調侃之意,但秦殊觀明白,這些年來跟在自己身邊他鞍前馬后倒是沒少辛苦,只是他自己從不把這樣的話掛在嘴邊而已。
秦殊觀認真的看向蘇瑧,前所未有的認真表情讓蘇瑧突然有些不太適應,想要移開目光,可秦殊觀卻沒有給他那樣的機會。
“蘇瑧,蔡小姐此行必然還有諸多波折,雖有張鳳白一路相護,但我還是不放心,你馬上去收拾一下,替我在暗中跟著,一直送到京城”
蘇瑧聽罷不禁猛吸了一口氣,實在有些不明白他這又是哪一出。
“她可是堂堂帝師之女,雖然和親未成,也好歹于國有功,怎么會...”他忽然住了嘴,猛然想起就算是東陽王朝又何曾是一塊鐵板,朝堂上下從無休止的暗流涌動已經讓這個國家千瘡百孔,在權力的爭斗中一個帝師本就沒有實權又能算得了什么。
他點了點頭,心里又總覺得好像有哪里不對,一時間也想不出到底是什么,于是簡單收拾了行囊,追著張鳳白和蔡文姬而去。
秦殊觀這夜終是睡不著了,坐在營房前的一棵被西風吹的滿地黃葉的柳樹下,再次拿出那根綠色斑駁的笛子。
這支竹笛并不貴重,他卻總是貼身攜帶,而且一直視為珍寶,是他作為相府少爺時眾多珍奇禮物中最不起眼的一件。
曾幾何時,京城干冷的清秋時節(jié)歲末天干,在滿地黃葉堆積的郊外,與溫柔如水的柳青娥坐看黃昏,直到天黑也不愿離去。
那些日子是他此生最快樂的時光,可惜早已一去不返,伊人不在,空留下當初年少戀曲在耳邊縈繞徘徊。
他將竹笛遞到唇邊,再一次奏了起來。
笛聲介于高低起伏之間,介于天地明暗之間,也介于他心境之間。
仿佛在這世上,還從未有過一個人真正走進過他的內心世界,那里曾有過曇花一現(xiàn)的歡喜,在她逝去之后,便好像徹底關上了一道門,面對整個世界他都不慍不怒,無悲無喜。
一曲奏罷,他才站起身來,這時晨光初吐,萬籟俱寂,有一層淡淡的霧氣漸漸彌漫起來。
秦殊觀淡然的笑了笑,抖去夜色沾了一身的塵土。
寂靜的營房里突然傳來一聲異響,如同無聲無息的叢林當中被踩折的干枝發(fā)出的聲音,在這樣空蕩的清晨讓人精神也要為之一震。
但秦殊觀好像一點也不意外,從容的看向聲音可能傳來的方向,自從他在玉門關城樓上拔劍的一剎那便已經想到了會有這個時候,這也是他一定堅持要讓張鳳白護送蔡文姬趁夜離開的原因。
現(xiàn)在他讓蘇瑧一起沿途回京,同時將一封信交給蘇瑧帶回去,自己也就再沒有什么好掛礙的了。
不出片刻,十余名全副武裝的騎士踏入營房陣地,那些人的盔甲和頭上的面具都很顯眼,一雙雙陰森呆滯的眼睛緊緊盯住秦殊觀,同時認定出這個站在營房里徹夜未眠的年輕將軍就是他們要找的人。
“果然是你們”
面對著東陽王朝最神秘的一支由大將軍司燕北親自打造的騎兵他也沒有露出一絲怯意,曾幾何時,他很想親眼見識一番這支號稱東陽最具戰(zhàn)力的騎兵的威力,可惜今天已經沒有了機會。
他將腰袢的劍解下來,伸開雙手,等待著犯人應有的刑具。
那些魔云騎兵似乎有些意外,但很快就利索的將他拿下。
這時候,一匹高大的戰(zhàn)馬踏著緩慢的步子走了出來,馬背上是一個未著盔甲只穿了一身寬大灰布袍子的人。
他的身材極是魁梧,像一座小山,黝黑的臉上看不出表情。只是簡單的在隨行衛(wèi)隊中間穿過,就能讓所有人抱有極大的敬意,他就是司燕北兩大愛將之一的鎮(zhèn)西將軍破軍槍王右軍。
“聽說有人在玉門關上殺了竇丹丘,你叫什么?”
秦殊觀抬眼望了望王右軍。
“秦殊觀”
“嗯,我聽說過你,秦相之子,考過功名,還在御前當過侍衛(wèi),有人說你是為情所困才到這里來的,那時我便覺得你成不了氣候”
“現(xiàn)在看來你絕不是那樣的人”
直到此刻,秦殊觀眼里從容的神情突然變了。
“只是可惜,不管你的理由有多充足,你的所做所有都是以下犯上,當為軍中死罪,念你身份,我便將你囚入京城待朝廷處置,你可有不服之處?”
秦殊觀點了點頭,由魔云騎兵帶進準備好的囚車當中,正想帶上鐵鐐,卻被王右軍攔下。
“他若是想走,恐怕也不會等到此刻,一路上好生相待就是”