035 從天而降
車廂里沒有太多閃躲空間,那瘦子猝不及防,被蹬的向后踉蹌幾步退到站臺邊,忙伸手扶住門框,怪叫著沖了回來。緊接著胡易雙臂一輕,支撐腳被人狠狠一絆,脆生生摔倒在地,立刻被一擁而上的光頭圍了個密不透風(fēng)。
媽的!要完蛋!胡易此刻已失去了角落的地形優(yōu)勢,幾次掙扎著想要起身,卻屢屢被踹倒,只好就勢蜷縮在地板上。他從人縫中看向近在咫尺卻又遙不可及的站臺,瞬間想起了小古巨基的遭遇,想起了越南女學(xué)生充滿恐懼的講述:“光頭黨打了他十幾站,直到終點站才罷休?!?p> 這一站離終點也很遠(yuǎn),還有機會逃掉嗎?胡易稍一分神,臉上又被不知什么東西狠狠擊中,直打的他暈頭轉(zhuǎn)向,耳中嗡嗡作響。幸虧此時車還沒開動,站臺上人來人往,光頭黨也不敢太過肆無忌憚,只是將他團團圍在中間,等待列車出站后再下狠手。
腦子有點發(fā)木。胡易趁著這片刻的平靜伸手抹了一把鼻血,抬頭向上看去。由于逆光的原因,瞧不清周圍人的面目,只看到兩扇車門已經(jīng)開始閉合。
“車門即將關(guān)閉,”女播音員的聲音再次響起:“下一站,盧比揚卡?!焙讋觿痈觳矒踝∫恢宦湎蜃约罕橇旱拇笃ば?,下意識縮起身體,眼睜睜看著車門之間只剩下了一巴掌寬的間距。
就在他萬念俱灰之際,站臺上擁擠的人群中忽然鉆出一個人,飛奔上來猛的撲向列車,雙手緊緊扒住了馬上就要關(guān)緊的車門。
在此后的歲月里,每當(dāng)胡易回憶那段令他驚心動魄的經(jīng)歷時,總是能第一時間想起那個奮不顧身撲向車門的身影。
“那一瞬間我還以為是幻覺。”他說。
然而眼前所見并不是幻覺。列車門被擋住無法關(guān)閉,短短幾秒后便伴隨著蜂鳴警報聲重新打開。胡易顫抖著看去,門外那人一張方臉,身穿警服,頭上戴著棉警帽,一只手搭在腰間的槍套上,另一只手指向車廂內(nèi)的光頭黨。
他的身材稍顯矮小,但站臺頂部炫目的白熾燈從他身后上方照下來,卻給癱坐在車廂里的胡易眼中留下了一個高大的輪廓。
“警察!都不許動!轉(zhuǎn)過身來!全部!”
光頭黨們聽話的抬起雙手緩緩轉(zhuǎn)身,露出了地上的胡易。那警察年紀(jì)不大,似乎對車內(nèi)情勢也頗為忌憚,并沒踏入車廂,只是沖著地上的胡易使勁招手:“過來!快出來!”眼睛卻一轉(zhuǎn)不轉(zhuǎn)的盯著光頭黨。
胡易一陣難以名狀的激動,仿佛自己在萬丈高空失足墜落,卻在腦袋即將落地時被人一把攥住了腳脖子,忙不迭的手腳并用爬起來走出車廂。
那警察微微側(cè)頭沖著肩章上掛著的對講機低聲說了幾句,很快又有兩名警察擠過人群匆匆趕到。其中一個與先前那人一起守住車門,另一個小胡子警察站到胡易身邊,見他臉上衣服上全是鮮血,忍不住嘆著氣搖了搖頭。
此時列車長也已發(fā)現(xiàn)異常情況,立刻啟動了緊急程序,整條莫斯科地鐵紅線臨時停止了運行。胡易驚魂稍定,輕咳幾聲吐出一口帶血的唾沫,舌頭在口腔內(nèi)轉(zhuǎn)轉(zhuǎn)確認(rèn)牙齒沒有任何松動,又活動活動身子感覺各處骨骼關(guān)節(jié)一切正常,這才放下心來。
他伸手整理一下發(fā)型,叉著腰向列車內(nèi)看去。光頭黨們懶洋洋的舉著雙手搖頭晃腦,一副無所謂的樣子。車廂里的老頭老太太群情激奮的向警察控訴光頭黨的暴行;年輕人紛紛向胡易投來同情的目光;中年人卻一個個表情麻木,其中幾個面帶不悅,口中念念有詞,似乎是在抱怨列車停運耽誤了他們的寶貴時間。
這里是市中心的中轉(zhuǎn)站,周邊巡邏的警力相對充足。見有警察陸續(xù)趕到,胡易膽氣馬上壯了起來,把剛才抱頭挨打的狼狽樣統(tǒng)統(tǒng)拋到腦后,心中的憋屈一下子爆發(fā),指著車廂里的光頭破口大罵:“法克尤!操你大爺!下地獄吧!狗娘養(yǎng)的蘇噶布里亞嘰!…八...八嘎呀路!”肚子里存著的那幾句各國國罵從他嘴里噴涌而出,一時間芬芳薈萃,直聽的旁邊的小胡子警察目瞪口呆。
站在最前面的光頭無所謂的聳聳肩,沖他比出了中指。胡易怒氣沖沖的招手道:“來,出來!你和我!一對一!”
光頭不屑的笑笑,扭開了臉。小胡子警察拉住胡易指指他的鼻子:“唉,別喊了,你這兒都流血了,快擦擦?!?p> 胡易大罵了一頓,心頭憋著的氣消了少許,從口袋掏出衛(wèi)生紙塞住鼻孔,仰起臉平靜了一會兒,對小胡子道:“謝謝,我要回家了?!?p> “別啊,你等會兒?!毙『由焓?jǐn)r住他:“跟我們回局里做個筆錄?!?p> 警察局坐落在街邊一棟老舊的二層小樓里。從撒氣透風(fēng)的警車上下來,胡易先去廁所仔細(xì)洗了把臉,然后對著鏡子看看:要害處基本沒受傷,只有額頭被踢出了幾條血印,嘴角和鼻梁破了兩道口子,臉頰微有淤青,還有衣服褲子上沾著大片血漬和數(shù)不清的腳印。
死里逃生,真他媽的是死里逃生。直到剛才一腳邁進警察局,緊繃許久的神經(jīng)方才徹底松弛下來。胡易對自己在地鐵里的自我保護工作比較滿意,模仿著周星馳扮演的唐伯虎低聲哼唱道:“還好我拼命的護住了臉,英俊的相貌才得以保全…”
只唱了兩句,胡易一陣氣短,感覺渾身上下疲憊不堪,腦袋也暈乎乎的。他輕咳幾聲,雙手撐在洗手盆上歇了片刻,緩步走出衛(wèi)生間。
“感覺如何?”小胡子警察面色關(guān)切。
“還行?!焙子餐χΦ溃骸拔液芾?,想回家睡覺?!?p> 小胡子在他肩上輕輕一拍:“沒問題,做完筆錄你就可以回家了?!?p> “可是我…俄語說的不太好?!焙妆饬吮庾欤骸拔沂穷A(yù)科新生,剛來莫斯科不久?!?p> “噢,明白了。你會說什么語言?”
“中國話?!?p> “嗯...那當(dāng)然...還有嗎?”
“英語也還湊合?!?p> 小胡子摘下帽子捋捋頭發(fā):“你等一下,我去找個會講英語的?!?p> 這間警局人才濟濟,當(dāng)班的幾名男女警察分別會講法語、意大利語、西班牙語和德語,偏偏沒有一個懂英語。小胡子問了一圈,把胡易領(lǐng)進一間空屋:“會英語的沒在,我已經(jīng)打電話叫他盡快過來了,麻煩你再等等。”
屋子不大,地板和家具十分陳舊,打眼一看就像是二戰(zhàn)電影中的軍方辦公室擺設(shè),但還算干凈整潔。胡易拖過一把椅子坐下,筋疲力盡的靠在椅背上回憶起地鐵里的情景。不過他當(dāng)時幾乎全程抱頭龜縮,連對方的面目都沒太看清楚,實在沒太多可回想的。
應(yīng)對措施過于保守,實在是太保守了,為什么不奮起反擊呢!胡易暗自后悔自己沒能放手一搏:我應(yīng)該先搓對面一拳,接著反手給身后一個鐵肘,再飛起一腳,然后…然后…嗯,不對,應(yīng)該調(diào)整一下順序。
他在腦子里按李連杰功夫片的套路把剛才那一幕反反復(fù)復(fù)自導(dǎo)自演了好幾遍,不知不覺已經(jīng)過去了半個小時,期間只有一個警察在門縫里露著小半張臉打量了自己幾眼,根本沒人進來跟他搭話,似乎已經(jīng)忘了還有人坐在這間屋里。
俄羅斯人辦事兒就是不靠譜。胡易有些惱火,轉(zhuǎn)念又想:不過今天多虧那警察救了我。否則,嘿,這會兒不知道還有命沒有。
又胡亂琢磨了一會兒,一陣強烈的倦意襲來,他連打幾個哈欠,合上眼剛要睡著,忽然聽到一陣急促的腳步聲。大皮鞋踩在古舊的木頭樓板上,顯得格外沉重。
胡易迷迷糊糊睜開眼,一個留著整齊分頭的俄羅斯人匆匆推門而入,牛仔褲,皮夾克,看上去不到三十歲。分頭風(fēng)風(fēng)火火走到胡易身旁,半邊屁股蹭坐在桌子上看著他:“中國人?”
“是?!?p> “學(xué)生?”
“是?!?p> “會說英語?”
“會一些?!?p> 分頭看過胡易的證件,俯身用流利的俄式英語說道:“告訴我地鐵里發(fā)生的事情?!?p> 胡易英語和俄語并用,將自己的遭遇描述了一遍,語法固然是亂七八糟,遇到不會的詞還要翻詞典,但總算把事情經(jīng)過磕磕絆絆講了個大概。
分頭皺著眉聽完,在屋里快速來回踱了幾圈,從抽屜中取出紙筆擺到胡易面前:“聽著,我需要你將剛才所講的內(nèi)容寫成一份控告書?!?p> “啥玩意兒?”胡易沒聽明白。
“控告書,用來控告他們?!狈诸^解釋道:“法院,法庭,法官,明白嗎?”
“哦,控告?!焙c點頭,猶豫道:“可是我沒打算告他們,我只想趕緊回家?!?p> 分頭喉嚨動了動,走到胡易身前叉起腰:“聽著,這種案件警察沒辦法追究他們的責(zé)任,只能由你親自向法院提起控告。”
“他們在莫斯科地鐵打人,莫斯科警察沒法處理?那就是你們的問題了?!焙讓Ψ诸^所說的司法程序一竅不通,只以為他在推卸責(zé)任。而且這人說話虎了吧唧的,遠(yuǎn)不像小胡子警察那樣親切,于是口氣也不自覺的生硬起來:“我身上有傷,在這里坐了半個多小時,現(xiàn)在又累又餓,沒力氣寫字,只想回家睡覺。”