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灰燼于我

不為人知

灰燼于我 九步笑 3504 2021-03-30 10:26:49

  2017年開春。正月里,爾城到處掛滿了彩色的燈籠,一到晚上,就是盛世歡顏。

  敲門聲響了一陣,陸遠拿著白色的繃帶在身上一圈圈纏好,指縫間滴落鮮艷的血色。手臂和背上疊著無數(shù)未消去的傷痕。淋淋血紅很快浸濕了最里層的白色紗布,慢慢滲透,隱隱約約下,是觸目驚心。

  他洗落手上的血漬,穿好短袖。

  門開了,比起陰森森的樓道,陸遠的家里卻是暖著燈光,只是頭頂上的燈泡搖搖欲墜。低矮的客廳沒什么多余的擺設,只有一張掉漆的桌子和幾個木凳子。

  開了門,陸停卻見陸遠徑直走回房間,但房門沒關。

  陸停注意到水泥地板上斑駁的血跡,空氣里是不明顯的鐵銹味,但被莫名的香味掩蓋住。

  “陸遠,你又受傷了?”陸停站在房間門邊,沒有進去,他知道陸遠白天在熟食攤忙,但晚上卻不見蹤影,每次一過來就見到陸遠那張毫無生氣的臉,嘴唇干裂,一點兒血色都沒有。

  陸遠若無其事地從抽屜里拿出一張干凈的信紙,一下筆發(fā)現(xiàn)沒墨水了,又換了一支新的。

  “地上的血是怎么回事?!标懲R娝换卮?,心里開始焦急,他今天是有一個重要任務的。

  “上火流的鼻血?!标戇h語氣平淡,透著無限的疏離感,“怎么,你這也要管?”

  葉仙走后,陸停才和陸遠有了聯(lián)系,他經常過來給陸遠送點東西,可惜沒有一次成功的,都被堆在巷口的垃圾桶里腐爛。

  “哥給你找個正經工作吧,你都二十三了,難道要在這里窩一輩子嗎?!标懲H讨瓪猓麑@個弟弟,是心疼,是不解,是無奈。

  無論他怎么勸說,陸遠總是一副輕蔑的樣子。

  “你和那個畜生一樣,都要給我錢,給我找工作。”陸遠勾了勾嘴角,笑里像是藏著殺人的利器,“你們果真是相親相愛的一家人,幫我?不怕臟了你們的手?”

  “爸當年是做錯了,他也慢慢彌補,你為什么就不給他一個機會呢?!?p>  陸停想起陸平在家的無盡嘆息,他嘴里總念叨著葉仙的名字,在葉仙走后,精神逐漸不清,逮到一個人就瘋了一樣喊葉仙。

  陸停只能把他鎖在家里,不見天日。

  “他現(xiàn)在精神失常,每天想著我媽,他難道不愧疚不痛苦嗎!”陸停壓抑著情緒,他希望陸遠能夠不計前嫌,去看看陸平。

  “那是他活該。你以為我不知道我媽的死和誰有關嗎。”陸遠狠狠摔了筆,黑墨在紙上暈開一大片。

  “我媽死的前個晚上,她就跟陸平見過一面?!标戇h忽地站起身,抓著陸停的領口就往墻上撞,眼底戾氣深重,透著熊熊烈火。

  “陸停,你瞞得很好。她死得那天早上,你匆匆從宣州趕來,然后無辜地裝成一個大孝子。那個畜生也是,流著眼淚裝給誰看?!?p>  “你們都一樣,我是我媽的兒子,你不是我哥,他更不配。”

  陸停怒瞪著雙眼,反扣住陸遠的手,一把將他摔在床邊。葉仙只是騎車的時候眼花被車撞,這和陸平有什么關系。

  止住的傷口被撞得血肉模糊,從紗布里汩汩涌出,陸遠一陣眩暈,瞇著眼睛瞪著陸停。

  “你這是惱羞成怒了,陸停?!标戇h抹開嘴角的血,冷笑著,“不過沒關系,媽死了也好,她再也不用辛苦地活著,她再也不用在陸平的陰影下茍且,這倒還要謝謝你們父子倆。”

  陸停不相信葉仙的死和陸平有關,那天確實只是個意外,只是個意外!

  “陸遠你瘋了,我爸早就對當年的事后悔不已,他怎么可能再傷害媽?!标懲6自陉戇h面前,他企圖從陸遠的眼里挖出真相。

  “她死之前的最后一個電話就是給陸平打的,她還告訴我是和一個老朋友敘舊,自己卻把命都搭上了,你說可不可憐。”陸遠別開眼,死盯著地面。

  “那又怎樣,見了又怎樣,可車禍只是個意外。爸告訴我,那天他確實見了媽,可只是讓她勸說你回家?!标懲9蜃诘厣?,他苦苦看著陸遠死一般的眼眸。

  “你不在的那一年里,我每天晚上都要眼睜睜看著陸平像個瘋子一樣打我媽,我每天都要跪著求他不要打了,媽會死的,可他呢,不但不停手,還罵得更難聽打得更用力?!?p>  “只要你一回來,他就不打了,就是個慈祥的父親,家庭和睦。”陸遠一夜一夜的噩夢,耳邊全是慘叫聲,野種,賤人,這不都是他的代名詞嗎。

  “你和媽搬走后,我從鄰居那里打聽到,家里經常有小孩子尖利的哭聲和男人的喊罵聲,我曾經也恨過爸,可他畢竟是我們的親生父親,他現(xiàn)在也得到懲罰了,難道還不夠嗎?!标懲0涯且欢位貞泬m封在心里許多年,他不愿意相信,不愿意去仇恨,他只想一家人平平淡淡地過日子。

  “夠啊,那你把我媽還給我,你能嗎?”陸遠低頭咬著牙,傷口的撕裂感侵蝕著他的心,可這一點也不痛。

  “陸遠,你別忘了,要不是那個男人的那輛車,爸會那樣生氣嗎?!标懲U酒饋碜诘首由希幌朐偃ゼm結,只是這些悲劇的源頭,統(tǒng)統(tǒng)是那個道貌岸然的離異男人。

  葉仙或許是沒出軌,可讓丈夫親眼看著自己的女人從別的男人的車上下來,那么曖昧,那么和諧。自己在外頭拼死拼活養(yǎng)著這個家,而自己的好妻子卻背著偷人,換了誰都忍受不了。

  “是又怎樣,那個男人比陸平可好個千百倍,要是我媽跟了他,說不定我現(xiàn)在吃香的喝辣的,有必要在這里跟你廢話?”

  陸停起身想走,無論他和陸遠說什么,彼此的鴻溝只會越來越深,他們的兄弟情誼早在十幾年前就斷了。

  “阿寧?”陸停注意到桌上的信紙,雖然被墨水染了一大片,可開頭的兩個字清晰刺眼。

  陸遠扶著床沿站起來,奪過桌上的紙張,揉成一團捏在手心里。

  “還想著瀟寧?”陸停沒想到自己的弟弟這般的癡情,自己都這副樣子了,還想著前女友。

  陸停差點忘了今天來的真正目的,他悠悠地從口袋里摸出一張鮮紅的結婚請?zhí)p輕放在陸遠的桌子上。

  “我今天來是替瀟寧送我和她的結婚請?zhí)?,她說想讓你親自見證她的婚禮?!标懲4钸^陸遠的肩膀,湊在他耳邊道,“別惦記了,她現(xiàn)在是我妻子。”

  ......

  夜晚靜謐。這些日子,回巷安靜多了,在爾城打工的外地人都回家過年了,沒有酒瓶碎裂的聲音,沒有半夜打架的嘶吼聲。

  陸遠看著盆里的燃燃火焰,爆裂又恢復平靜,周而復始,好似生生不息。

  滿地的灰燼被風吹起,飄到不知名的地方,然后永遠消失。

  三千八百零四封信,三千八百零四個日夜,這一刻,灰飛煙滅。

  屋里的似團霧的濃煙從敞開的窗戶里一擁而散。這里沒有人會在意,這里只是腐朽在爾城里的一座墳墓。

  陸遠笑著從口袋里掏出一張褶皺的草稿紙,上面寫滿了數(shù)學式子,圓錐曲線,立體幾何,多元函數(shù),字跡混亂,不像是女生的。

  在紙張的最底下有一句話,被黑筆輕輕劃了兩下,好像是主人不滿意,但仍舊看得清。

  “瀟寧喜歡陳臨”

  陸遠的指腹摩挲著瀟寧兩個字。要是當初做家教,不像瀟寧借數(shù)學教科書,是不是就不會知道,是不是就會像從前一樣,隱忍著愛她。

  陸遠失約于瀟寧的二十歲生日。那天,他想著快點講完知識,他要趕著時間給瀟寧送禮物,這是她的二十歲生日,也是他陪她的第一個生日。

  在教科書的最后一頁,夾著一張草稿紙,被壓得平平整整,好像是有人故意為之,她是有多喜歡這個叫陳臨的男生。

  陸遠在一中見過他,高三的那次表彰大會,兩個人先后上臺。

  那天你故意低頭不看講臺,是不是害羞了,是不是在躲他?

  陸遠無法控制自己的怒火,就像當年陸平用盡一切辦法折磨葉仙一樣,他想毀了瀟寧,那個他愛了八年的人。

  陸遠紅著眼,發(fā)出陣陣笑聲。笑他到頭來恨的是自己,笑他和陸平一樣,是個不折不扣的畜生。

  在這個布滿陰郁黑暗的地方,他享受著少女的干凈和清白,一寸一寸啃噬,一點一點毀滅。

  他看著身下的女孩痛苦無助的神情,聽著她細密忍耐的呻吟,他很痛快,她就該這樣乖乖地被他折磨,,她就該一輩子困在他身邊。

  可當他聽著瀟寧含著淚告訴他,她要替葉仙永遠陪著他,她說要帶他離開這里,可為什么啊,她應該恨他,死也不會原諒他。

  就像自己恨陸平一樣恨自己。

  最后,瀟寧年少時的喜歡化成燎原的烈火,消失在黑夜里。

  涌流的鮮血將婚禮的喜氣染的更加奪目。

  新郎:陸遠新娘:瀟寧

  一如從前,他花著心思贏了她。

  ......

  瀟寧離開爾城的那一天,一切都很平靜?,F(xiàn)在,這個她生活了二十來年的城市,已經沒有她的容身之處。

  “還會回來嗎。”陸停問她。

  “幫我去看看他,別讓他一個人,他孤獨慣了,就跟他多說說話,比如哪里的飯店好吃,什么游戲好玩。陸遠這個人啊,什么都憋在心里?!?p>  瀟寧從陸停手里拉過行李桿。

  “陸停,嫁給你的這一年,我睡不著你陪著我,我哭你陪著我,我一連高燒好幾天也是你陪著我?!睘t寧看著眼前這個男人,他真傻。

  “謝謝什么的你都聽累了吧,找個喜歡你的能照顧你的好姑娘,我走了。”

  在得知陸遠死訊的那一刻,瀟寧忽然醒悟,她真的錯了,錯得徹徹底底。

  孩子們質樸的臉龐,清脆的笑聲,瀟寧好羨慕,想著陸遠小時候是不是也這樣活潑,會因為搶吃的打鬧,因為老師的一個獎勵開懷大笑,因為發(fā)了新文具炫耀一整天。

  她的陸遠,要是能永遠開開心心的就好了。

  瀟寧對著無際的蒼天,無盡的懸崖,她雙手合十。

  “求窺得天機,見他一面,了此殘望?!?p>  縱身一躍,大夢初醒。

  剎時,瀟寧滿身是汗,從床上爬起,光著腳跑到窗臺,隔著玻璃,是一片茫茫白雪,她看見光枯的樹下,一個少年清瘦的背影,少年轉過頭,沖她笑了笑。

  在那個不可能的世界里,爾城大雪紛飛,萬物晴朗生長。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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