第四十章
那是一場大火。
橘紅色的火光遠了遠了
就像夕陽殘留在西天的一抹暖色。
那個陰冷與絢麗并存的地方留給人間最后的東西竟然是火。
“事情真的就此了結(jié)了嗎”顧檐霂捫心自問。她仰臥在一葉扁舟之上，像一只停留在柳葉之上的一只螞蟻。
手已經(jīng)恢復了些力氣，她試著抬起來，她先看到自己手腕處的那到疤痕，像人在宣紙之上草草的留下了一筆。指間縫隙里，她看到天上的繁星，看到一輪明月，視線一轉(zhuǎn)，她看到了燕飛白的側(cè)臉。他的面容此刻如神像一般肅穆，可又如月光一般柔和。
她有一種安心的感覺。她很久不曾有過的感覺。類似于孩提之時，她置身在母親溫暖懷抱的感覺，可是又是與此有所不同的一種全新的東西。
她不曉得小舟會飄向何處，就讓它去到江水的盡頭吧，讓它選擇它要停留的地方吧。
燕飛白一直在暗自看著顧檐霂，此刻她的眉間的陰郁已然淡去了不少，燕飛白心底里輕輕的松了一口氣。
“小霂，你冷嗎？”他終于開口。
“還好”顧檐霂應了一聲。她心里詫異燕飛白為何對她喚了稱呼，可是她沒有深思，也不敢細問。她想問，可是她心底深處覺得自己不該也不能。
燕飛白還是解下自己的披風，輕輕地蓋在了顧檐霂身上。
“還是注意保暖，江上風涼?！毖囡w白語氣很柔和。
“燕大哥，我有這件斗篷就夠了，江上風寒，你要小心著涼”顧檐霂把披風又重新給燕飛白系上了。燕飛白默默的看著顧檐霂的動作，幸好夜色濃重，他眼睛里的柔情不會讓她察覺，可是他又如此的盼望云里的月亮探出頭來，他多希望眼前的姑娘能夠看到他的柔情，而他如水綿長的柔情是這個姑娘的專屬啊。他情不自禁的握住了顧檐霂的手。那雙手并不纖細，并不白嫩，反而因為常年操勞，而變得粗糙，甚至在手心處已經(jīng)結(jié)了繭。可是燕飛白卻依舊覺得那雙手很美。
“小霂，你的手很冰，你一定是冷了”燕飛白輕輕的說。
“燕大哥，謝謝你”顧檐霂說這句話時，神態(tài)很認真。此刻江風一起，云破月出，江面上涌動著明晃晃的光輝。顧檐霂似乎從燕飛白的眼睛里讀到了什么，她的心里一熱，眼眶就紅了。
燕飛白能領會到她的認真，他笑了笑，他的語氣更柔和了，輕輕慢慢地說道:
“小霂，天亮之前，你還可以好好的睡一覺?！?p> 這是許久以來，顧檐霂睡得最踏實的一覺。如果說，在吳滄堯的身邊時，顧檐霂似乎置身在一處庇護所，庇護所里安定祥和，可是置身其中的人總時時刻刻擔憂著外在的風浪會將其侵襲吞噬。而她只能對著襲來的風浪無能為力，以及歇斯底里。而在燕飛白身邊，顧檐霂總覺得自己是置身在大地，自己是一棵樹，枝干如刀如戟。這是她后來才慢慢體悟到的感覺。
小舟行了幾日終于靠岸。此岸在山野之處，野草叢生，其間有一條蜿蜒曲折的小路。燕飛白率先上岸，顧檐霂緊隨其后。行了一段時間之后，顧檐霂才發(fā)覺這個地方她曾來過。
這是了然居士曾經(jīng)住過的地方。
她在樹木掩映之間已然可以看到木屋的屋脊以及如鳥翼一般翹起的檐角。小路的盡頭變得開闊，顧檐霂曾在過去站在這里看著燕飛白從遠處慢慢來到她的近處。燕飛白回望那條曲曲折折的小路，他曾在一個秋日的午后沿著這條小路，緩緩前行，走近這個如今立在他身旁的姑娘。
只是此時此刻他還不能吐露自己的心意。
他要帶她見一個人，一個正值壯年卻已然一腳踏入墳墓的人。他的心里有些沉重，他不曉得顧檐霂會做出怎樣的反應。
“飛白，你回來了”。一位身著素雅，兩鬢略有飛霜的中年婦人迎上前來。
“母親，我回來了?！毖囡w白看到母親鬢角的白發(fā)，才徹徹底底的意識到母親她老了。
顧檐霂看到這個眉目間有風韻，可是卻面帶慈祥的婦人，她的鼻頭一酸。她想到了自己的母親。
“你是顧姑娘，常聽飛白提起你。”綺華無視燕飛白的暗示，很親昵地攬過顧檐霂的胳膊。
“燕大哥，是一位有狹義心腸的人”顧檐霂笑著向婦人說道。
這當然是顧檐霂發(fā)自肺腑直言，而非客套的恭維，可燕飛白心里聽了很不是滋味，他與她之間似乎隔的還很遠。
“飛白，你回來了”一位年輕的女子笑著迎上來。女子的容貌很美，只是此刻她的臉上帶著母性的光輝，讓她的美艷籠上了一層柔光。
顧檐霂注意到這個女子已經(jīng)身懷六甲。
“顧姑娘，遠道而來，有失遠迎了?！标柮南牍硎┒Y，被顧檐霂攔下。
“你有身孕，一舉一動還是要萬分小心。”顧檐霂語氣里充滿了關切。
“小柔~，小柔~”屋內(nèi)有男人的呼喚。
“霍冰，我在，我在，是顧姑娘，她來了。飛白帶她回來了?！蹦贻p女子眼里帶著淚花，她微微轉(zhuǎn)身輕輕用帕子擦拭一下，轉(zhuǎn)臉還是盡力帶著一絲笑意，對著顧檐霂說。
“顧姑娘，屋里有一個人，你想必認識他，無論你做什么，我們都絕無二話?！标柮恼f這句話時，眼睛里的淚水一直在打轉(zhuǎn)，她竭力不讓自己流淚。
顧檐霂有預感一般，推門而入。床榻上半臥著一個人，一個男人。只是這個男人，面色鐵青，十指烏黑，是的這個男子身中劇毒，性命朝不保夕?？伤难劬?，他的眼睛像閃電一般擊中了顧檐霂的心。
“是你，那個殺手，殺死滄堯的人?！?p> 顧檐霂的眼睛死死地盯著那個男人。一字一頓地說道。
“我說過，我只要記著你的眼睛，我就會認出你，只要我認出你，我就會殺了你?！?p> “你當然可以殺了我，你也應該殺了我?！蹦凶有χ?，可眼睛里流露出愁苦。
“真好，這里有一把匕首”顧檐霂顫抖著從桌上抄起匕首。
她猛然向前挺身，匕首明晃晃的直奔男子的面門。她曾經(jīng)毫不猶豫地殺死過兩個人，毫無愧疚，毫無憐憫。可是此刻，她手持著匕首，只要她用力刺入，她可以輕輕松松要了他的命?？墒谴丝趟能浟耍粸閯e人，只是為了那個還在孕育之中，還未落地的孩子。
孩子，孩子是無辜的。她不想讓那個無辜的生命從出生就背負著殺父的仇恨。
她知曉那仇恨的滋味，灼燒人的靈魂，吞噬所有的幸福……
霍冰閉上了眼睛，匕首并沒有如他所料的那般落下來。
顧檐霂幾乎是攥著著匕首走了門外。她的手掌讓匕首割破，血流如注。她的眼睛沒有流露任何的情緒，她就這樣木木呆呆地走了出來。
“霍冰，霍冰，陽媚哭喊著跑進房中?！?p> 陽媚以為霍冰此刻一定讓顧檐霂刺死了?？墒钱斔M門才發(fā)現(xiàn)霍冰依舊還活著，他也在微微愣神。兩人相顧，唯有淚流。
顧檐霂呆呆地走在一棵樹下，癱坐在地。燕飛白沒有言語，而是把她抱在懷里。顧檐霂似乎成了一塊木頭，毫無生氣的木頭。
“小霂，小霂”燕飛白輕輕喚顧檐霂的名字，可是懷里的人沒有回應。
她似乎成為了一具傀儡，你讓她跟著進屋，她會乖乖的跟在后面。你讓她吃飯，她也會乖乖地吃飯?？墒撬粫蓿膊粫?，似乎連疼痛都無法感受到了。
燕飛白給顧檐霂的手包扎時，看到皮開肉綻的傷口，心是一陣又一陣的抽痛。
顧檐霂在飯莊安頓下之后，燕飛白折返的路上，他遇到了霍冰。只是此刻的霍冰讓人一路追殺。在生死攸關之際，燕飛白出手相救。追殺霍冰的人是為了要取走他隨身攜帶的一個木盒。而木盒之中竟是吳滄堯的頭顱。
幾番詢問得知，霍冰是一個殺手，可是他閉口不提頭顱的來由。他身上受了很重的傷，可他并沒有養(yǎng)傷的打算，而是想去京城。
燕飛白自然不能就此放手，一路上將他互送到京城。燕飛白才發(fā)現(xiàn)霍冰要去的地方是踏音閣。
燕飛白自然知曉一個身負重傷卻依舊星夜兼程趕來京城的人絕不是為了簡單的尋歡作樂。
如他所料，霍冰是來找一個人?；蛘哒f是來看一個人。
“我是一個殺手，干的是刀劍上舔血的勾當，我的劍吸滿了人血，我知道自己有一天也會死在別人的劍下，這一天來了，若是往日我孤身一人死也就死了，可獨獨放不下一個情字?！被舯攘艘粔泳?。
“世間的人怕都是過不了情字”燕飛白嘆息道。
“我來晚一步，踏音閣沒了，她也走了，可天地之大，我如何尋她，若我還能活著，我一定會翻山越嶺，邊尋芳蹤，可我是個將死之人了?！被舯f完，仰天大笑。
“你是說，你身中劇毒?！毖囡w白問。
“是啊，一種無解的毒，幽靈一般，緩慢吞噬人的生命?！被舯⒉晃窇?，只是帶著一種眷戀一般的柔情說道:
“若能看她一眼，知道她過的還好，我死而無憾了?！?p> 燕飛白沒有告訴霍冰，他曾是踏音閣的主人，他也沒有告訴霍冰他知曉他所愛女子的下落。他所做的只是讓陽媚躲在暗處，偷偷的聽他們的談話。
“你應該打起精神好好活著，因為你要成為一個父親”燕飛白冷不丁的說了一句。
陽媚從暗處走出，燕飛白退到一處。
“霍冰”陽媚動情的呼喚男人的名字。綺華遣散踏音閣的姑娘時，給每一位姑娘都準備了一筆豐厚的錢財，可唯獨陽媚不離開，堅持留下。綺華問她為什么，她只說要等一個人。帶著與命運打賭的意味，她現(xiàn)在等來了那個人。
霍冰留在了京城，留在了陽媚的身邊，哪怕余下的光陰所剩不多。
燕飛白明白，顧檐霂沒有殺掉霍冰是為了成全，是為了不讓仇恨就此延續(xù)。他曾見過飽受心靈煉獄折磨的顧檐霂，她的眉宇讓灰色的憂愁結(jié)滿，可她依舊是溫暖的善良的人。從他認識她開始，一直到現(xiàn)在，她依舊是這樣的人。
他曾在這可山上的一棵樹上，在樹木掩映處，看著她挑著盛滿酒菜的食盒，由遠及近的走來。那時的她是醉仙居最最勤快的小伙計。她的出現(xiàn)讓那個秋天的后山都帶上了不一樣的光彩。只是他那時還很遲鈍，還不能像現(xiàn)在這樣敏銳而深刻的感知他的情感。
燕飛白盡量很小心地包扎顧檐霂手上的傷口。
門被人從外面輕輕地扣響。
“是誰”
“我，陽媚”
“這是給顧姑娘用野果熬的甜湯，味道甘甜，她應該會喜歡的?！标柮妮p聲對燕飛白講。
“我替小霂謝謝你了，陽媚你現(xiàn)在身子不方便，還是要小心。”燕飛白接過托盤。
“霍冰情況如何了”燕飛白輕聲問。
“還是老樣子，歐陽師傅的藥也只是控制著毒性的發(fā)作，熬過一天是一天吧”陽媚故作輕松一笑。
“珍惜眼下的日子就好了，你說呢?”陽媚看向燕飛白。
燕飛白點點頭。
顧檐霂在木椅上呆呆地坐著，燕飛白來到她的身邊時，她也沒有任何反應。
“小霂，這是野果熬的甜湯，喝一些吧?！毖囡w白手拿湯匙，舀了一勺，先是輕輕吹了吹涼，然后慢慢送到了顧檐霂的唇邊。
顧檐霂喝了下去。
“喜歡喝嗎？”燕飛白柔聲問。
顧檐霂沒有回應，而是打了個大大的哈欠。
“是的，你累了，你應該好好休息?！毖囡w白起身整理好床褥。
顧檐霂像冬日里貪戀溫暖的貓一般，鉆進了被子。她閉上了眼睛，燕飛白用手輕輕的撥了撥她額頭上的碎發(fā)，又替她掖了掖被角，輕輕的拽拽枕頭，讓顧檐霂躺的更加舒適。
他坐在顧檐霂的身邊，一直默默守著她，直到顧檐霂的眼睛慢慢合上，直到聽到顧檐霂發(fā)出輕輕淺淺的鼾聲，他細心的給顧檐霂掖好被角，才打算起身離開。
待一切都妥帖了，燕飛白端著燭臺，走出了房間。
他來到院子，山野吹來的風帶著些涼意。院子中間，站著一個人。那是他的母親綺華。
“飛白，你還好嗎？”綺華的聲音很輕。她明白自己的兒子此刻心里備受煎熬。
“母親，此刻的我才切身體會到那時她的心情?！毖囡w白的聲音有些顫抖。
“值得慶幸的的事是我此刻能陪在她的身邊?！毖囡w白聊以自慰般的笑了笑。
“道理你都明白，可道理終歸是頭腦的事，而情感卻出乎于心，這對小霂姑娘是一個考驗，對于你亦是。”綺華走在兒子身邊說道。她看著高出自己一頭的兒子，那個意氣風發(fā)的少年游俠，此刻已經(jīng)成為一個穩(wěn)重的青年劍客。只是這個劍客的臉上掛著愁容，可他黑而亮的眼睛里卻少了與人對戰(zhàn)時的鋒利與殺意，少了往日的戲謔與漫不經(jīng)心轉(zhuǎn)而帶上了一種溫情，一種柔軟，一種認真。此刻的他讓綺華想到了飛白的父親燕君山。
“孩子，憑你的心意去做，跟隨你的心”綺華拍拍兒子的胳膊。
燕飛白，沒有言語，而是抱了抱自己的母親。