這一夜,紀蘇輾轉反側,腦海中翻來覆去的都是他跟先生的對話,先生那一句句發(fā)問像是在他腦海中打鐵,攪得他一宿不得安眠。
昨夜秋雨無聲。
第二天一早,空氣中帶著濕潤的清新和淡淡的微寒。
紀蘇和顏小妹起個大早,拾掇好行李之后和先生一起吃過早飯,而后便告別了這生活十幾年的地方,背上行囊,手持竹杖,沿著先生所指的那條向西的小路下山而去。
翻過“牛脊”之后,還不到正午他們就下了山,來到了西面荒無人煙的山腳下,這里是臥牛山四面唯一沒有人居住的地方。
不知多少次,紀蘇和顏小妹站在“牛角”上眺望這片平坦荒涼的土地,幻想著遠處地平線上發(fā)生的故事,如今以此為起點踏上遠行的路,心情既激動又忐忑。
隨著深入荒原,腳下的零星綠意漸漸消失,很快便看不到半點生機,沒有一株雜草,沒有一只爬動的螞蟻螞蚱,放眼望去都是皆是灰白之色。
越往前走,地面越發(fā)松軟,荒原逐漸變成了荒漠,紀蘇和顏小妹要不時停下腳步,抖出草鞋中的沙子。
太陽躲了起來。
天空是灰白的,萬里無云;大地是灰白的,寂靜無風。
這是一副簡潔靜止的畫卷。
可若將這“畫卷”左下方的一角放大,便會看到兩粒小人在沙漠中緩緩移動,其身后的沙地上是各自深深淺淺的足跡。
遙遙在望的前方,一條纖細的黑線左右延伸,圈出了一個巨大的圓,圈住了整幅畫卷,也構成了畫卷的邊緣。
紀蘇和顏小妹都沒有停下來休息的意思,他們在中午吃過干糧之后就一直在趕路,渴了就喝點葫蘆里的水。
偶爾他們會談論起少年那些早已講過無數(shù)遍的夢,試圖一起從中勾勒出外面世界的模樣。
“先生昨天好奇怪啊……”紀蘇說道:“和我說那么多難懂的話,不知道是什么用意?!?p> “哼!”顏小妹憤憤地說道:“誰知道呢!平時一年也不見得說這么多話,一開口還打人。”
紀蘇沉默良久,嘆道:“我感覺先生有很多事瞞著我們,他一定知道我的身世,只是不知為何,就是不肯說……”
臨近傍晚,太陽終于從云從中掙脫出來,金色的陽光為灰白的天地增添了別樣色彩。
遠處的地平線依舊平坦筆直,他們都有些疲倦,正想著停下來休息一會兒,顏小妹卻突然叫道:“紀蘇哥哥,快看那是什么!”
順著她的目光,紀蘇手搭涼棚,只見平坦光滑的地平線上出現(xiàn)了一個黑點,微小卻又分外扎眼。
二人立刻精神一振,逆著陽光加快了腳步。
不多時,那個黑點越來越大,漸漸清晰起來,在落日的余暉下散發(fā)出妖異的光澤。
“這是……”
當他們最終停下腳步,打量著眼前的景象時,內心之中生出一股古怪荒謬之感。
它看起來像是一棵樹。
盡管身形傾斜,一半根須暴露在外,相比于臥牛山上動輒三五丈高的樹類,眼前這位只不足一丈,還有著與高度不相襯的臃腫,活像是塊門板。
可它卻有著紋理細膩的樹身表皮,粗短的枝干上長著細長的枝條,枝條上還掛著片片小巧玲瓏的葉子,葉子上的脈絡也清晰可見。
如果一樣東西每個部分都是樹,那么它應該就是樹,不然還能是什么?
只是除去這古怪身形之外,它還從頭到尾的的一溜兒黑,且并非是火燒后的焦黑,而是黑中透著油亮,用紀蘇在夢中學到的話來說就是如“上了黑釉的精美瓷器”,或“通體如墨玉雕琢而成”。
在暮色中的陽光下,于這灰白色的荒漠與天空之間,整棵樹散發(fā)出耀眼奪目的光芒,顯得極不真實。
“我該不會在做夢吧?”顏小妹揉揉臉,喃喃自語。
紀蘇走上前來,看到樹身表面布滿了細碎的裂痕,有的形如蛛網(wǎng)蔓延一片,還有些狀如瓷器上的冰裂紋,密密麻麻的紋路覆滿了整棵樹,尤其是其中一條粗大的裂縫,直接貫穿始終,從樹根一直延伸到樹冠,險些將其劈成兩半,讓人忍不住擔心下一刻它就會碎成粉末。
種種痕跡表明,這棵樹必定曾遭受過某種極為可怕的傷害,早已不知死去多少年了,卻不知為何始終纖塵不染,以至于在陽光下能反射出晃人的光芒。
若只是如此,還只能算是古怪,最令他們無法理解的是,這棵樹上還掛著一個意想不到的東西。
“魚?”紀蘇驚異不已,“樹上為什么會有魚?”
怪樹的主干以上分出四根枝干,枝干上分出細長的枝條,而這條看去足有一尺長的黑魚就被其中一根細條卷住,橫挑在空中一動不動。
顏小妹舉起手中的竹杖,踮起腳尖,對著細枝敲去,“嘭”的一聲,竹杖竟被彈到了一邊。
“咦!”顏小妹驚奇不已,又對著枝條接連敲了好幾次,嘭!嘭!嘭!無一例外地,全部都被硬生生彈開了。
紀蘇觀察片刻,舉起竹杖,繞開枝條的阻隔,對準魚身弓起的背鰭側向一抻,黑魚就這么從兜住它的枝條間滑落,掉在了沙地上。
顏小妹一把提起黑魚的尾巴,只是看了一眼就皺起眉頭,紀蘇接過一瞧,也不禁啞然。
因為它實在是太丑了,通體和怪樹一樣的墨玉質地,魚身僵直,扁而細長,尾部似剪子般的分叉,背上生有鋸齒狀的鰭,首尾約莫一尺長,干癟的像僅剩下一層皮,魚骨輪廓清晰可辨,還瞪大著一對死魚眼,魚嘴大張,露出震驚狀,似乎是不肯相信自己變成了魚干。
紀蘇拿在手里掂量一番,感覺還挺有分量,屈指敲擊魚身,像是敲打在石頭上,震的指關節(jié)發(fā)麻。
他想了一下,剛要隨手丟進身后的背簍中,又突然異想天開,取出葫蘆拔掉塞子,對著魚唇倒水進去,結果等了好一會兒都沒動靜,只得在顏小妹的捂嘴偷笑中悻悻收起。
隨后他又聯(lián)想到,方才那根枝條似乎就很硬,這條魚也是如此,難道會是巧合嗎?
紀蘇拔出腰間的柴刀,對準一根垂落而下的細枝砍去,只聽得“鐺”的一聲嗡鳴,分明未盡全力,手中的柴刀卻差點脫手而出!
紀蘇一驚,沒想到這怪樹會這么硬。
舉起刀身一看,不禁倒抽口涼氣,銀白色的刀口不僅卷起了一大塊,還有部分直接不翼而飛,留下個指頭大的豁口。
再抬頭一瞧,方才砍在枝條的位置反倒一點痕跡都沒留下來,一根小小細枝竟如此堅硬,簡直不可思議。
“這是什么鬼樹……”紀蘇驚疑不定,總感覺這棵樹有點妖異。
顏小妹輕觸著刀刃卷起的位置,問道:“紀蘇哥哥,你也不認識這種樹嗎?”
紀蘇搖搖頭。
眼見太陽要落山了,貼著地表的陽光又在附近反射出了幾點亮光,引起了紀蘇的注意。
他繞到樹身另一側,在靠近樹根的地方,發(fā)現(xiàn)一截小指粗、半掌長的根須平躺在沙子上,撿起后覺得有些硌手,翻過來一瞧,上面竟然還趴著只小東西——一只小巧玲瓏的金蟬。
金蟬只有小指甲蓋大小,尚未蛻殼羽化,與身下的根須一樣都是墨玉質地的,兩者緊密相連,無法分開。
“這小蟬倒是蠻可愛的,寓意又好,正適合小妹你,好好收著吧?!奔o蘇將其交給了顏小妹,笑著說道。
“嗯!”顏小妹捧在手中,把玩了好一會兒才珍而重之的包起來收好。
余下的兩道閃光是在樹梢垂落下的沙地上,紀蘇撿起一看,是兩枚烏黑油亮的樹葉,葉柄及葉面精致無暇,其上的脈絡紋理清晰可見,稍大的那枚,葉片平順狹長,葉尖凸出,看上去很是“周正”,小的那一枚葉面微微蜷曲,葉柄也更長,看去更小巧精致。
紀蘇試了下,果然這兩枚薄薄的葉片,也是硬的無法彎折,一個想法從他腦海中冒了出來:“說不定這能值點錢?!?p> 他當然知道“錢”是什么東西,他還知道外面的世界很大,沒有錢卻是寸步難行的。
念及至此,紀蘇將其一并交給了顏小妹,“小妹你收好了,將來說不定得指望這兩片葉子吃飯呢。”
紀蘇卸下背簍,拿出毯子鋪在地上,打算今夜先在樹下將就一宿,趁天還沒黑兩人在附近找找,雖然希望不大,可要是能撿些柴來生生火,就能吃上一頓熱飯了。
還沒走出幾步,就聽到身后的顏小妹激動地喊道:“河……河!河!”
紀蘇心跳陡然加快了幾分,忙轉身跑過去一看究竟。
“這是……墨河!”
原來,兩人從天還沒亮就出發(fā),緊趕慢趕,沒想到不覺間竟走過來百里路途,直接來到了墨水河畔。
面前這小河,寬約兩三丈,左右一直延伸出去,河面漆黑,隱隱透著波光,卻聽不到流水聲。
“不錯,水是黑的,應該就是墨河了,這河面也不寬嘛,水流……”紀蘇突然感覺不對勁,抽出柴刀伸進河中。
入手堅硬,傳來叮叮聲,他在河邊蹲下,俯身察看,原來河里根本就沒有水,而是如結冰一般,都是些晶瑩剔透,如墨玉般的堅硬之物。
先前因為夕陽西斜,岸邊高出的陰影蓋住了河道,所以才沒有第一時間發(fā)現(xiàn),而方才看到的波光,也不過是反射了不遠處樹梢上的陽光罷了。
“這是什么地方……”紀蘇心下忐忑,先是那棵樹,再是樹上的魚,然后是樹根上的金蟬,現(xiàn)在連墨河的水都是這種模樣,可不要連他們……
紀蘇打了個寒顫,不敢再想。
……