第三章 故人
觀若知道,她是不會聽錯的。
有那么長的時(shí)間,沒有人同她說話。他闖進(jìn)她的小屋里來,直到她死,他都沒有離開。
她想她應(yīng)當(dāng)是死了,魂靈離開了云蔚山間的那座小屋,回到了她被困在昭臺宮中的后一日。
那個(gè)少年,她原來以為她不會知道他后來去了何處,原來是追到了這里。
他們的面孔是一樣的。
記憶中的少年郎的眉眼,和眼前的少年將軍疊在一起,一樣的鬢若刀裁,劍眉星目,豐神俊朗。
但他們的神態(tài)是完全不同的。
他迫著她抬起頭看著他,目光銳利似箭,相比之下,觀若被他的動作牽扯到脖頸的疼痛,根本就是微不足道的。
他沒有說話。她不敢說話。她覺得她活的的確荒謬。
在云蔚山的時(shí)候,他是知道她的身份的。
臨死之前沒有力氣,她醒過來,還來不及尋求他要她死的原因,答案原來就在這里。
觀若想起云蔚山繁星布滿的夏夜,他們并肩坐在小屋的階梯上觀星。
她覺得他的眼睛像是星辰,因?yàn)樗鼈兺瑯拥拿髁?。而今日她也仍然這樣覺得,是因?yàn)樗鼈兪且粯永涞摹?p> 夜色漸深,她覺得有些冷,空空如也的酒壇子滾下臺階,她的心卻被燒的滾燙。她大概是有些醉了。
“廣寒宮,既然叫廣寒宮,那月亮上一定是很冷的吧?那星星一定也是冷的?!?p> “如果星星是冷的,我就告訴你一個(gè)秘密。”
她離開了梁宮,沒有人再來要求她的言行,她可以想說什么就說什么,不管有沒有邏輯,像山中的野草一樣自由。
坐在她身邊的少年轉(zhuǎn)過頭來,眼亮如星,也如她一樣,有一張燒紅的臉。
他對她笑了笑,“怎么,你要告訴我,其實(shí)你是這山間的精怪么?”
觀若搖了搖頭,“我不是山間的精怪。其實(shí)我是從前的梁帝的珩妃,我叫殷觀若。所以在初相識的時(shí)候我說,你可以叫我‘阿若’?!?p> 像她從前有的,寥寥無幾的家人一樣。
他忽而嘆了口氣,像是夜色里起的一陣涼風(fēng),在她的心間繞過幾圈。
他的神色認(rèn)真起來,“阿若,永不要告訴一個(gè)你并不熟悉的人你真正的身份和名姓。你要學(xué)會隱藏,才能在這亂世中活下去?!?p> 他從前總說她天真,她的確是太天真了。她甚至還要反駁他,說他并不是她不熟悉的人。那時(shí)候她日日喚他“李三哥”,因?yàn)樗f,他出身隴西李氏。
他說了,她就相信??伤鋵?shí)也早告訴她了,這不會是他真正的名姓。
可惜那時(shí)候的她,聽完了他接下來說的話,只懂得傻笑。
而原來他真正的名姓,是和他的身份捆綁在一起的。她今日知道了,他是太原晏家的三郎,晏既,晏明之。
是攻破皇城的晏將軍,是她最害怕的晏家人中的一個(gè)。
晏既松開了捏著她下巴的手,他的力氣太大,觀若下意識的用手撐著地,防止自己向后摔下去。
真是奇怪,今日的一切都奇怪。含元殿前的廣場上是不該有礫石的,卻分明有一枚石子扎進(jìn)了她的掌心。
她不想讓自己在他面前顯得過于渺小的欲望太強(qiáng)烈,使得它尖利如刀。
她的手撐在地上沒有動,鮮血漸漸的染紅了漢白玉的石磚。
但這些血與她臨死之前嘔出來的那些相比起來畢竟太微不足道,不至于令她過分慌亂。
晏既站起來,他看著她的眼神冰冷,與看著方才的德妃沒有分別。
方才他向她走過來的時(shí)候,右手一直按在他的劍鞘上,若不是他的佩劍已然被他丟棄,恐怕她也會落得和德妃一樣的下場。
“不過魚目而已,如何與我姑姑這樣的明珠爭輝?!?p> 是他今生作為晏將軍的時(shí)候,對她說的第一句話。
梁帝從前的皇后就是出身晏家的。所以,他恐怕的確是恨她的,也所以才要?dú)⑺?p> 已經(jīng)是六月了,慢慢到了正午,日光越來越熾熱。
縱然他們穿的都是夏衫,漸漸的也有人受不住暑熱,暈厥過去的人越來越多。
觀若的手似乎已經(jīng)沒有再流血了,一片暗紅色凝固在漢白玉的石磚上,仿佛也要把她的手留下。她出的汗越來越多,只覺得掌心一片火辣辣的疼。
李玄耀搖著折扇,又在她們這群女俘中走了一圈,末了他說,“明之你對她既不感興趣,反正時(shí)間大把,不如再為自己好好挑一挑。”
“既然是俘虜,不能輕易殺了,她們要跟著你我去河?xùn)|郡,一去數(shù)百里,總得有些用處才是?!?p> 亂世之中,像她們這樣的女人,實(shí)在很沒有用處。
她沒有再聽到晏既的回答,他們帶來的仆從又走到了人群中間,要把她們趕回掖庭里去。
看管她的仍然是鄭嬤嬤,她在石磚上跪的太久,一下子沒能站起來。
鄭嬤嬤伸手要扯她的頭發(fā),凌空橫過來一把劍,“鄭嬤嬤,將軍待她如何,是將軍的事情。將軍留著她尚且有用,你最好也客氣些?!?p> 還是方才的那位邢副將。不過短短半日,他已經(jīng)為她解了兩次圍,免了她更多的狼狽。
但她大約連說一句“謝謝”的資格都沒有,她知道此刻已經(jīng)沒有什么能比她的命更賤。
得到她這樣的人的感謝,并沒有什么價(jià)值。
觀若低著頭,跟著鄭嬤嬤以及其他與她同樣狼狽的女子往掖庭的方向走。
從前梁宮的輝煌不復(fù)存在,處處都是殘?jiān)珨啾?,雕梁畫棟燃燒起來,與民間的草屋沒有分別。
被血腥之氣包圍,觀若低下頭,強(qiáng)迫自己不去看四周。
她在深宮中度過了三年的歲月,每一處的血,可能都屬于曾與她相識,或是她曾見過的宮人。
前生她走過這些地方,心中只剩下恐懼和茫然,不曾有過這樣的假設(shè)。
而此刻她的假設(shè)讓自己很痛苦,她只好強(qiáng)迫自己不去想,強(qiáng)迫自己回想她在云蔚山中的歲月。
她忍不住在心中描繪了一下方才她所看見的他。
身材頎長,長身玉立,身披銀甲,神色一絲不茍,的確很像一位將軍。
觀若閉上眼睛之前看見的人是他,醒來之后很快看見的又是他。她沒有時(shí)間改變自己多少,但他卻已是截然不同的兩個(gè)人。
她想起她閉眼之前不久的事情,他從山中找來一棵青松,他把它移栽到了他們住的院子里。
他說,“青松四季常青,年年歲歲都如是。阿若,你和我也如是。”
他哪里懂得栽種樹木,后來還是要她來看護(hù)。
但他說話的時(shí)候那樣真心,帶著如她一樣天真的神色,松花釀酒,春水煎茶,好像他們真有一輩子的日子要過似的。
太短暫了。
他說完這番話,沒有多久,就要了她的性命。他其實(shí)明明可以不用這樣騙她的。
觀若忍不住停下腳步,回了頭,想再看他一眼。
晏既仍然站在原地,面容沉肅,望著她們遠(yuǎn)去的方向。她對上了他的眼神,頃刻之間就被他眼中的冰冷所傷,慌忙低下了頭。
是了,他是晏既,是晏將軍。從來也不是她的李三郎。
他的眼中是不會有她的。
這一世,她會一個(gè)人好好活下去。