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阿奴,你在說什么?”石太妃臉色漸漸變得難看起來。
阿奴是司馬曄的小名。司馬曄慢慢放下湯碗,沉默不語,似在思緒,他的眉頭微微皺起,心中有萬般無奈與愁慮,片刻,他正視母親的眼睛,“母妃,兒子從來沒有這個心思?!?p> 空氣似乎突然凝固,四周寂靜無聲。
石太妃突然冷笑一聲,顯得那么突兀,連音調都變了,“心思?你有什么心思?你還能有什么心思?”她一改適才的慈愛之色,語氣中帶著近乎嘲弄,仿佛間變了一個人。
司馬曄見母親生氣,推幾而起,跪在了母親面前,硬著頭皮道來,“兒子從來沒有想過做皇帝。”
又是短暫的沉默。
“哈哈......”石太妃發(fā)出一陣大笑,笑著笑著,雙眼包含了淚水。
“你以為我是在乎那個位置嗎?”石太妃顯得有些激動,唇角微微顫著,“你父皇臨死時,就有意把此位傳給你,只不過,得大臣們的阻止,搬出祖制法令,他無力而為,即便他立了你的兄長,可也在你兄長面前說過,他日,你兄長無力擔當這個重任,那么,必將皇位禪讓于你,如今,你的兄長早逝,這個位置就該是你,但他卻隱滿了你父皇的臨終之言,讓給了他的兒子?!笔钗豢跉?,“若是陛下有所作為,我也就認了,可是,陛下年幼,怎能擔起這個江山,及江左的百姓?朝權還不是被幾個士族掌握,你又怎能對得起你的父皇,他對你所給予的希望?”
石太妃又一番語重心腸,然而,司馬曄靜靜的看著自己的母親,聽著母親的一番正義之言,十分平靜的質問道,“母妃當真是為了天下百姓嗎?”
石太妃目光一勵,“你說什么?”
司馬曄頓了頓,“還是父皇曾許諾過母妃......的皇后之位,太后之位?”
“啪!”司馬曄被石太妃狠狠打了一個巴掌。
司馬曄下意識撫著臉,苦澀一笑,“好,母妃是為了江山大計,可是兒子瘦弱,兒子的雙肩并非就能擔得起這個天下,兒子不是怕,而是兒子自知沒有這個本事,況且,兒子見慣了朝堂上的爭斗,也厭倦了這些爭斗,兒子心不在仕,母妃為何就不能成全兒子呢?”
“子亭說過,他會助你......”
“母妃!”司馬曄打斷了母親的話,揚起頭來,“母妃當真要看著兒子成為士族爭斗的犧牲品嗎?子亭的意思,就真是王家的意思嗎?還是王家認為一個成年皇帝比一個幼帝更能掌握?”
石太妃聽言,臉色大變。
*
新婚在即,王元昱正是春風得意,每日不是作畫,就是與士族郎君們外出游玩,談玄論道,入宮只是為了教習幼帝習武,如今連朝會也不怎么去了,這般肆意妄行,卻成為士族郎君們模仿的對像,靜姝明白,看似他無所事事,其不然,暗地里做的事,可左右整個朝政。
就拿蔡琨一事,靜姝在李大哥那里打聽到了,陸方帶回的朝廷旨意己經(jīng)被調了包,原本是安撫段蟬,釋放蔡琨,變成了罪責蔡琨,有了朝廷的意見,段蟬又在其弟的慫勇下,終是將蔡琨殺害。
而那將旨意調包的人,會是誰?
王元昱。
他是如何做到的?李大哥也百思不解,但靜姝想到了陸微。
靜姝大驚失色,又大為失望,陸微是被王元昱驅使,還是受其欺騙?她始終相信,這并非陸微的本心,她膽小,又怎會參與朝上之事?還是這世道,什么都變了。
朝廷也得知了真相,可又能如何呢?當年,王倫擁護元帝建立了新朝,元帝曾言,江山與王倫共享,被王倫婉拒,元帝便賜于他兩幅空白蓋了玉璽的文書,這是何等的榮耀,而調包那份旨意,被王元昱用了其中一幅,寫了截然相反的內(nèi)容,這能算是大逆不道嗎?這算是假旨意嗎?朝廷吃了這虧,卻無法對外人述說。
靜姝抬頭看著天空,微風斜雨,云霧朦籠,山中景色有一種凌勵之美,此刻的細雨,又增添了幾分柔情,王元昱與眾郎君有約,于南山玩游,卻遇風雨,眾人更是興致高漲,于是來到?jīng)鐾ぬ?,煮茶溫酒,高談闊論?p> 靜姝隨行,于亭間相侯,郎君們從玄理至佛理,從佛理到養(yǎng)生,談得興致勃勃,靜姝覺苦悶,一陣心思暢游,也不知何時,眾人談論的話,涉及到了朝廷最近推出的新政,靜姝這才靜心聆聽,因為士子們聚在一起,極少談論政事,不過,因此新政關系到了各士族的利益。
給客制度,并非新朝所創(chuàng),是舊朝為了得到士族豪強的支持,頒布的優(yōu)待士族豪強的一種政策,即向他們
按品級賞賜土地、耕牛以及勞動人手,并且明確規(guī)定,不課田,不課稅役,還可以根據(jù)官品的高低,蔭他們的親屬,并可蔭人以為衣食客、佃客。
舊朝滅亡,士族南遷,新朝建立,士族門閥大量占聚土地,莊園,山林,為了補充勞動力的不足,到處招募佃客,私家佃客可以免除徭役,使得國家屯田客紛紛逃去去做私家佃客,成為大量穩(wěn)戶,還有一些北方逃下的流民,國家所控制的人口減少,稅收徭役自然減少,以至于朝廷無權無兵。
新朝依舊朝的制度,突然頒布法令,增加門閥豪強們可以蔭庇佃客的數(shù)量,官品第一、第二,占佃客無過四十戶,以下每降一品,少占五戶,至第九品仍可占五戶,看似是一優(yōu)待的政策,為了討好士族們,而事實上呢?
“聽聞下月便要開始檢籍了,每戶皆要‘條名上有司’,以便查漏補缺?!?p> “檢籍四年一檢,前年才剛剛檢過,為何又要?”有人問向在場的司馬曄,司馬曄笑道,“自然是為了推行新政了?!?p> “我家佃客不足三十戶,正好補上。”
有郎君無所謂笑道,“超支又如何?那戶籍官員還能將我家佃客趕出去不成?”
“虞郎君,此項本由虞公來辦,為何虞公婉辭?”有郎君問。
虞家大郎呵呵一笑,“家父年老,實在不能擔此任?!?p> “周公忠良,交由他定不會尋私?!?p> 虞家大郎笑吟吟的問王元昱,“大將軍,不知丞相是什么態(tài)度?”
王元昱看了看司馬曄,笑道,“朝廷之策,丞相自當配合,何況是有利于大家的好事呢?”
眾人聽言皆大笑起來。
“罷了,罷了,談什么朝政,有失風雅,大將軍,不如讓宋娘子再為諸人吹奏一曲?!?p> 此番,宋袆也隨行,大方得體的取出玉笛,須臾,婉轉的笛聲響起,纏綿細膩,就如此刻的雨,氤氳山間,宋袆衣袂飄飄,眉目含情,此景,此樂,此人,都似落入水墨畫中,美而清雅,凈而無邪。