陳酆都一行人緩緩上山,幾個孩子一面有說有笑,一面聆聽著老人講述著當(dāng)年舊事和一些石刻的由來。
眾人行至山門前,蘇不憂領(lǐng)他們進了書院。
書院之內(nèi),年齡參差的學(xué)子只是來去匆匆,捧書誦讀,卻沒有人去關(guān)注山主領(lǐng)進來的客人,好像他們并不存在似的。
入得院內(nèi),只聞瑯瑯書聲,有稚童,有胡子發(fā)白的老翁,也有年輕俊彥與俏麗佳人,或一人誦讀,或幾人坐而論道,品茗對弈,怡然自得,與尋常書院規(guī)矩嚴(yán)苛的做派是天壤之別。
鄭經(jīng)這個小讀書人對于書院自然頗多好感,一雙眼睛好奇的打量著周遭的一切,看著眾多東崖讀書人自得其樂的樣子,滿心的艷羨。
陳酆都看在眼里,心下有了主意,開口問道:“鄭經(jīng),為師將你留在這書院進學(xué)如何?”
鄭經(jīng)一聽,有些猶豫,說實話他很喜歡這間書院,也很想留在這里讀書,不知為何,自從步入浪川山地界,他心里就無比的安穩(wěn)愜意,仿佛冥冥中這里像是自己的家一樣。
但他離不開姐姐鄭靈兒,姐弟二人娘親走的早,鄭屠雖然盡心照料一雙兒女,可是細(xì)微之處總歸是不能面面俱到,女子早熟,又長姐如母,都是靈兒照料父子兩人多些,自小沒有娘親疼愛的姐弟倆,情深如此,難以割舍,這就讓鄭經(jīng)犯了難,試探著問道:“姐姐能跟我一塊兒留下嗎?”
靈兒自然也是割舍不下自己的弟弟,開口道:“師父,我也想留在書院讀書,照顧弟弟?!?p> 江柳郎一聽,這姐弟倆都留下了,自己咋辦,于是也連忙開口道:“要不我也留下?”
一旁的蘇先生笑而不語,陳酆都一陣頭大,這才剛進門,三個徒弟就都要留下,自己就成了孤家寡人了,干咳了兩聲,又改口道:“那個,嗯哼,為師不是現(xiàn)在就要你留下,將來你長大些,自然是要游學(xué)的,那時再來哈,那時再來?!?p> 蘇不憂卻笑著拆臺道:“哈哈,現(xiàn)在留下也無妨,我這里雖然不大,但還是能容下三位小友,書院先生們學(xué)問雖然不多,也還不會誤人子弟,老陳啊,留下無妨?!?p> “去去去,少拆我臺,我的弟子我自己教,就不勞煩你這個書院山主代勞了?!标愛憾紵o奈道。
幾人相視一笑,江柳郎更是松了一口氣。
說笑之間,幾人來到了東崖書院的藏書樓里,身為山主的蘇不憂沒有住在獨立的院子里,而是選擇在藏書樓里生活起居,治學(xué)修身。
雖然出身鐘鳴鼎食之家,山主蘇不憂卻更喜歡這種外人看來清貧寡淡的日子,也對,對于讀書人來說,書最多的地方才是最好的地方,是最讓讀書人安心的地方。
十年前,蘇家的老太爺故去,蘇不憂的父親蘇有方坐上了家主之位,他對于這個自幼沉迷書海卻無心仕途的大兒子很是無奈,更何況有老爺子臨終遺命,只能隨他去,好在自己還有別的兒子能繼承家業(yè),入仕為官,蘇家在朝中根基深厚,故去的蘇老太爺曾經(jīng)官至禮部尚書,朝中門生故吏甚多,如今蘇有方的二弟,三弟都入朝為官,分別在吏部和戶部做侍郎,一門兩侍郎,光耀門楣,蘇家無愧江南士林魁首的名號,還有諸多小輩,已經(jīng)開始在士林文壇嶄露頭角,其中蘇不憂的三弟蘇不尋更是出類拔萃,雖然才及冠數(shù)年,卻文采斐然,相貌出眾,被當(dāng)今圣上看重,成為黃門侍郎,直達(dá)天聽,更有傳言,后宮中的那位更是有心將他招為駙馬。
蘇家的顯赫和蘇不憂的淡然格格不入,他也多年不曾回過蘇家,就連蘇老爺子故去之時,他也只是遙遙相祭。
但蘇家老太爺蘇瑾宗當(dāng)年最看重的不是自己那幾個在朝中步步高升的子侄,也不是自己勤懇治家極為孝順的大兒子,而是寂寂無名的孫子蘇不憂,老人宦海浮沉多年,見過多少富貴榮華轉(zhuǎn)瞬灰飛煙滅,世事無常,黃粱一夢終會成空。
他看得見的蘇氏自然是繁花似錦,當(dāng)他這個蘇氏的掌舵人辭世之后,蘇家何去何從,自己性情敦厚的大兒子掌舵的蘇家只會被那些對蘇家權(quán)勢地位垂涎欲滴的老狐貍們給吞噬瓜分殆盡,朝堂之上,只懂進取,不懂藏拙,是取死之道。
臨終之前,他曾秘密修書一封,卻沒有明言讓這個自己最看重的孫子回家繼承家主之位,只是寥寥數(shù)語,讓這個孩子安心治學(xué),不必回家奔喪,蘇家榮辱福禍,自有天定。
老人雖然為蘇氏的將來擔(dān)憂,可一番思量過后,他決定蘇家的瘋狂就由蘇家自己來承擔(dān)惡果,他不忍那個孩子如同自己一般在權(quán)力漩渦的中心打轉(zhuǎn),身不由己,心也由不得己。
老人臨終遺命,蘇家與蘇不憂斷絕一切關(guān)系,將不肖子孫蘇不憂逐出族譜。
老人此舉并不是壁虎斷尾,而是想為蘇家保留最后一點骨血的無奈手段。
如今老人辭世十年,蘇家卻沒有像他預(yù)料的那般被人秋后算賬瓜分殆盡,反而聲望愈隆,在朝在野都是風(fēng)頭無兩。
其實老人不知道的是這個外人眼中的不孝子侄為了家族的命運曾對那位帝師驚天一跪,舍下自己讀書人的尊嚴(yán),舍下自己文脈宗師閉關(guān)弟子的傲氣,只作為江南蘇氏一個默默無聞的后輩晚生,用文運傳承的嫡傳身份換來了江南蘇氏的平安與富貴,說到底,還是他欠蘇家多些,自幼的栽培和養(yǎng)育之恩,讓他沒辦法就那么遠(yuǎn)遁逍遙在自己的一小方世界中。
但是這種命運糾葛誰能說的清呢,蘇瑾宗老爺子在最后的日子里不是沒想過讓這個孩子憑著文脈朝堂中的關(guān)系護佑蘇家一二,但終究是沒能說出口,不僅在這個孩子在家埋頭讀書的那些日子里,自己密切留意著他的一舉一動,哪怕是他離家負(fù)笈游學(xué)在外時,家族里地位最高的那位老供奉也是靠著最后的香火情被請出山,保護關(guān)注著這位蘇家錦繡。
蘇家的讀書人,不只是這個小子,他蘇瑾宗又何嘗不是呢?
學(xué)成文武藝,又何必只賣與帝王家,我輩讀書人心中錦繡,何須只入帝王彀呢?
北地的風(fēng)雪漫天,南方的春暖花開,西北的黃沙遍地,東方的碧波無涯,這普天下的風(fēng)景就在那里,蘇瑾宗年少時如何不想去看?
如今已然耄耋之年,只能錦被擁簇,炭爐傍身,山就在那里,幾十年卻未能成行。
他希望蘇不憂可以不用像自己一樣耽于俗務(wù),可以有幾分風(fēng)清月朗,戴月荷鋤的悠然。
其實蘇瑾宗病榻彌留之際,他很想問自己的孫子一句:“東崖有涯否?”