徐子衣推開那扇透明得像是不存在的玻璃門,先將臧玉兒請進去,隨后他才跟著進入。
迎面便是迎賓的柜臺,柜臺后站著兩位優(yōu)雅的女侍者和一位男侍者,看到兩個人進來,離著老遠,三位侍者便報以溫和微笑。
在這里住得久了,徐子衣對他們已經(jīng)熟得很,便沖著三人微不可見地點頭。
臧玉兒走到柜臺前,“麻煩給我開兩個間房?!?p> “您真的確定要開兩間房嗎?”侍者眼中流露出幾分疑惑,看了看臧玉兒,又看向徐子衣。
“有什么問題嗎?”臧玉兒更為疑惑,她雖然想表現(xiàn)地豪橫一點,可是自從步入這個富麗堂皇的大廳,她早已泄了氣勢,不大的聲音不是為了顯得有涵養(yǎng),而是她真的提不起腔調(diào)來。
咳,裝是裝不下去了,徐子衣干咳一聲,“其實開一間房就夠了,最好也在三樓,能跟我的房間挨在一起就更好了……當然,你先看看還有沒有空房間?!?p> 臧玉兒艱難地轉(zhuǎn)頭注視徐子衣,在那一瞬間,意外、茫然、震驚、懷疑、不可思議、難以置信……幾乎所有的情緒都聚集到臉上,那一張小臉顯然已經(jīng)盛放不下了,于是壓迫著整個身心都跟著墜入云霧彌漫的深淵。
當她終于攀援著從深淵爬起時,侍者接下來的話再次使她生無可戀地墮入更深的地層之下:“當然有的,遵照您的吩咐,整個三樓都被清空了,所有的房間都可以任意住?!?p> 你不要誣陷我,我哪有這樣吩咐過?徐子衣正要開口反駁,隨后想到這可能是汀蘭師傅的安排,而且,這才像她那大神一樣的作風啊。
臧玉兒昂揚的小腦袋早已慫拉下去,兩只小手揉捏著衣角,將之攥得皺巴巴的,然后展平,然后再攥到手心里……
唉呀,這小丫頭受到的暴擊可能不止一星半點。徐子衣有些心疼地拍一下她的小腦袋,輕描淡寫道:“走吧,先上去?!?p> 臧玉兒邁著沉重的步子,下垂的腦袋不曾再抬起過,一路注視著地面,無奈翡麗酒店果然對得起“豪奢”二字,即使最不起眼的角落,也找不到半個地縫能使她容身。
渾然不覺間,她已經(jīng)空落落地站在了三樓的奢華套房里。
寬敞明亮的客廳、溫馨淡香的臥室、精致的桌椅床幃都提不起她的興趣。
等到侍者將四個云木方箱安置妥當,靜悄悄地退出去后,她才將自己丟在綿軟的桂綸椅上,雙手捂臉,無地自容地嗚嚶起來。
徐子衣尷尬地梳理著頭發(fā),這當口真有些不知所措。
話說,怎么安慰一個女孩受傷的心靈來著,“其實我也是稀里糊涂住進來的,到現(xiàn)在也還沒搞清楚狀況?!?p> “我們才認識一天而已,本來就不熟啊……”臧玉兒強作鎮(zhèn)定,“我就是苦日子過貫了,忽然有錢了、得意了、忘形了,這不是很正常的嘛……”
“是是。”徐子衣應聲附和,忽又抽動嘴角急忙改口:“不不,你沒有得意忘形。”
“所以,除了擁有翡麗酒店外,你還有什么是我不知道的,最好都告訴我,免得下次又丟人現(xiàn)眼?!标坝駜涸俅挝嫫鹉榿?,“丟人現(xiàn)眼”四個字說得尤其悲痛欲絕。
“沒有沒有,我不過是建瓴院里一個不入流的獵人而已。而且我要強調(diào),翡麗酒店不是我的,我只是借宿在這里,事實上,我在這里住得可不痛快,有個老媽子一樣的女人,天天變著法欺負我,啊呀,真是一言難盡。”一想到靜海,徐子衣不由頭疼起來。
“而且我跟你講,我也很缺錢,所以,屬于我的那一份還是要拿走的,沒點金子防身,心里總是空落落的?!毙熳右抡f著,便搬來云木方箱,開始數(shù)起金貝幣來。
他說是自己拿錢,其實是想借著金貝幣引開臧玉兒的注意,這丫頭大概只有鉆到錢眼里才能忘乎所以,才不會對剛剛的暴擊耿耿于懷。
果然如他所想,小丫頭立刻撲到方箱邊上,抓起金貝幣貼著臉歡喜雀躍起來。
“雖然你已經(jīng)這么富有了,但我不能在這里白住,還是會支付房費的?!标坝駜耗贸鲆幻督鹭悗胚f到徐子衣眼前,不等他接手,又添進一枚:“你仍然要負責我的安全,當然不能讓你白忙活?!?p> “呵呵,你不用這么客氣。”徐子衣干笑一聲,沒有伸手去接的意思,他確信在翡麗酒店這樣的地方,即使將房間里鋪滿金貝幣,也是十足安全的,翡麗酒店的聲譽就是最大的保障。
“當然了,鑒于你最初沒有說實話,不但欺騙了我,還讓我當眾出丑,我不高興了,關(guān)于你的酬勞部分,就先扣著吧?!?p> 徐子衣眼睜睜看著遞到眼前的金貝幣又被收了回去,喉嚨里嗚囔一聲,心說你還真不客氣,立刻詢問:“你要扣到什么時候?”
“等我什么時候心里舒服了,再開始給你計酬勞?!?p> 徐子衣只能無聲地嘆息。
“還有!”臧玉兒忽又坐直身子:“不要以為不給酬勞就可以懈怠憊懶,我現(xiàn)在好歹算是你半個主人了,你要用十足的忠誠來對待我,這也是對你的考驗聽到嗎?”
徐子衣的嘆息聲更加沉重,心想今天這是怎么了,出一趟們撿兩個主人回來,還真是侍者的命啊。
“去!給主人倒杯水來。”臧玉兒四平八穩(wěn)地靠著桂綸椅背,顯然已經(jīng)忘了,眼前的徐子衣是一個可以在翡麗酒店三樓隨便住的人。
嘿,我怎么這么聽話呢?當徐子衣反應過來時,已經(jīng)很乖巧地端起杯子開始在倒水了。
正在這時,敲門聲響起,徐子衣很知趣地跑過去開門,這侍者的工作顯然已經(jīng)進入狀態(tài)了。
門外矗立著一身黑衣的靜海。
“主人,聽說你帶了個女孩回來,我特意過來看看?!膘o海一反常態(tài)的恭敬令到徐子衣一時沒反應過來。
“主人?”臧玉兒被這一聲稱呼驚得從桂綸椅上跳起,伸著細膩脖頸交替注視徐子衣和靜海,“你,你叫誰主人?”
靜海注意到房間里的女孩,她繞過呆愣的徐子衣徑直走到臧玉兒身前,以前所未有的禮貌謙恭說道:“你好,我是靜海,我家主人的第五位侍女。歡迎你的到來,有什么需要盡管找我?!?p> “第五位侍女……”臧玉兒重復著這個字眼,對于靜海所說的其他話語,她完全沒聽進去,只留意到了這五個字。
“主人沒跟你說嗎?”靜海愕然回望一眼徐子衣,又對臧玉兒解釋:“我家主人有三萬五千名侍者,另有一萬三千名貼身侍女,我從基層做起,辛辛苦苦幾十年才爬到第五侍女的名份,說實話憑的就是兢兢業(yè)業(yè)一絲不茍。所以,您盡可以對我放心?!?p> 靜海順理成章地取過徐子衣手中的水杯,不顧他依舊茫然到反應不過來的臉色,熟稔的注入四分之三的水量,遞到臧玉兒面前。
直到臧玉兒木然接過杯子,她才微笑轉(zhuǎn)身,十足惡趣味兒地瞥一眼徐子衣,忽又想起什么來,優(yōu)雅地輕拍額頭說道:“差點忘了正事,汀蘭姐姐快回來了,你在酒店里等著。”
她以十足老媽子的溫情為徐子衣整理衣衫,叮囑道:“不要亂跑,外面那么亂,別又讓我出去背你回來?!?p> 她從容地做完這一切,留下一團死寂的房間,從容地離開,直到關(guān)上房門那一刻,徐子衣仍未完全搞明白發(fā)生了什么事。
而臧玉兒顯然已經(jīng)梳理出了靜海所說話語的全部信息,“三萬五千名侍者,一萬三千名貼身侍女……”她不斷品味著這幾個字眼的意味,將柳葉般的細眉蹙得如枯葉般褶皺。
“就是鐘靈毓也沒有這樣的待遇吧?!标坝駜亨哉Z,以她十八年的親眼所見和對美好生活的所有幻想,仍然無法想象那么多人圍著一個人轉(zhuǎn),究竟是一種怎樣的場面。
“她是瞎說的,你不要相信,沒有的事……”徐子衣干巴巴地解釋,他總算想清楚了一件事,所謂汀蘭師傅快回來了,不過是個借口,靜海這是故意進來欺負自己的。
好吧,日常的欺負已經(jīng)不新鮮了,現(xiàn)在開始玩新花樣了。
徐子衣不清楚靜海為什么那樣說,但有一點他看明白了,自己后面的酬勞恐怕沒指望了,看看臧玉兒的臉色就知道,她這次所受到的暴擊,恐怕比在酒店大廳里的要嚴重十倍百倍。
而過度的打擊反而使臧玉兒瞬間理解了一件事,她和徐子衣根本就不是同一世界的人。
在她看來很值得炫耀的東西,在徐子衣眼里可能根本就是不值一提的日常。
在她為能進入翡麗酒店而沾沾自喜時,徐子衣卻將這里當家一樣出入。
她在為能留在建瓴院而煩惱的時候,那些侍女也在為能留在徐子衣身邊而殫精竭慮。
所以,他輕巧的一個指尖,就勝過自己心心念念的全部。
“你出去吧,我想一個人待會兒。”臧玉兒無力地坐下。
這場面已經(jīng)不可用“尷尬”來形容了,徐子衣注意到臧玉兒的眼里沒有了幽怨、沒有了無地自容地羞惱,取而代之的是一種純粹的陌生。
徐子衣挪動步子,將整個自己塞進對方眼里,以誠懇的語氣說道:“這世上或許真有人需要那么多侍者為之服務,但那人肯定不是我,我生來也是很苦命的人,真有那么多人圍著我,那我一定緊張地想要逃跑?!?p> 臧玉兒婉兒一笑,報之以同樣誠懇的語氣:“謝謝你,但我想休息一下,你也回去休息吧?!?p> 她相信徐子衣不是那樣的人,但不可否認,那種人是真實存在的,他們有無窮無盡的資源可以調(diào)用,而普通人終其一生所能達到的高度,與之相比完全微不足道。
她輕嘆一聲,將整個身子縮在桂綸椅里,望著窗外臨近黃昏的暗淡陽光,母親的身影再次浮現(xiàn)在眼前。
母親指著六匹駿馬拉動的華貴車廂,指著車廂里坐著的鐘靈毓和她的母親,贊美說道:“你看啊,只有這樣美麗高貴的女人,才能生出同樣美麗的靈毓小公主。”
那時的鐘靈毓,真的宛如小仙女一樣在長街上雀躍,她跑到一個剛因為偷竊靈肉而被毆打的男孩面前,伸手向他遞去一塊潔白的手帕,隨后又蹦跳著跑回車廂。
而同樣年紀的自己,卻衣衫襤褸地站在人群里為對方鼓掌。
那年中陸諸國結(jié)成空前強大的聯(lián)盟,與西苑神府分庭抗禮。
為了懲罰自大的人類,西苑神府禁閉了雪嶺和安魂嶺,又令海洋里的魚群洄游。
人們獵不到靈肉,把野草樹皮都吃完了,在忍饑挨餓中苦苦度日。
最后終于承受不住了,北方的人跑到南方去覓食,南方的人跑到北方,雙方又開始刀兵相向,剛剛結(jié)成的聯(lián)盟便告瓦解。
“很不公平?。 彼摽诙?,“靈毓公主只會高高在上又假惺惺地裝好人?!?p> 她望著那個餓得面黃肌瘦的男孩,他需要的是一塊潔白的手帕嗎?
如果不是挨餓,誰會去偷??!
于是她將自己僅剩的一塊肉排分去半個給那男孩,說:“吃吧,吃飽就不哭了?!?p> 母親對她的舉動不加制止,說道:“她的曾祖在戰(zhàn)場上拼死抵抗神奇王朝時,你的曾祖躲在鄉(xiāng)下憧憬自己富足的小日子?!?p> “他的父親在雪嶺辛勤捕獵時,你的父親只知尋花問柳、坐吃山空……”
母親以柔和的語氣教會她第一次面對現(xiàn)實:“你所看到的不公平,是從很早以前就積攢下來的墮落,長遠看來,沒有比這更公平的事了?!?