第47章 抱琴彈月

　　小暑這一天，白日格外漫長。

　　待到入夜，簡單吃過晚飯的裴家兄妹出了家門，桑葚提著八角燈籠走在前頭，裴云霄提著食盒，三人登上了裴云嵐提前約好的游船。船娘是個面目白凈的健婦，腰身粗粗的，她輕搖船槳，游船慢悠悠地劃向河中。

　　很久沒出來玩的桑葚趴在船邊，用手舀著水，玩得不亦樂乎。裴云嵐斜斜地靠著窗子坐著，十分懶散隨意。此刻，洛水上都是出來玩樂的游船，也有一些小販機靈的做起了水上生意。豆蔻少女將時令鮮花編成了發(fā)飾手環(huán)叫賣著，尖尖的小船在諳熟水性的老婆婆操控下，在船流中來去自如。

　　“這位公子，買一串花兒吧。”少女一口軟軟的吳音。

　　裴云霄挑了一串茉莉花，她從船艙里走了出來，笑著問賣花少女是哪里人。

　　“啊呀，我是金陵人呢?！?p>　　“妹子官話講得不錯?！迸嵩茘箍涞馈?p>　　少女露齒一笑，繼續(xù)吆喝起來。裴云霄讓妹妹低頭，她彎下身子，茉莉花串簪到了她的發(fā)髻間。她右手摸了摸花串，直起身子來問道。

　　“好看嗎？”

　　“嗯?！?p>　　“怎么不給杜姐姐也買一份？”

　　“咳，這花擱不住，明早就蔫了?！?p>　　裴云嵐抱拳道：“哥哥破費了?！?p>　　“這點小錢我還是出得起的?！?p>　　另一艘畫舫上，正吃茶聽曲的崔揚靈發(fā)現(xiàn)自己的未婚夫站在外面，呆愣愣地瞧著某處。她輕移蓮步，順著他的眼神望去。

　　寒酸的小船上坐著一對少年男女。那少年一身粗麻缺胯袍，戴著黑色幞頭；那少女穿著輕柔飄逸的蕉葛衣裙，頭上除了一支綰發(fā)的牛角簪，便只戴著一串雪白的茉莉花。眉眼五官有些相似，應(yīng)當是兄妹。

　　畫舫靠得近了，陳蓮甫才朝那人喊道。

　　“云霄兄，是我?！?p>　　“啊，蓮甫兄。”

　　崔揚靈這才看清了他二人的臉，少年也算得上英俊，卻不及陳蓮甫；少女也是個清麗可愛的小美人，只是此刻見到了外人便不茍言笑，寒若山巔雪。她朝陳蓮甫禮貌地點點頭，然后鉆進了船艙里。

　　陳蓮甫的眼神一直看著裴云霄，沒有移到少女身上，崔揚靈很滿意。兩人交談了片刻，崔揚靈便輕輕地喊道。

　　“陳公子，茶該涼了。”

　　“那咱們改日再聊。”

　　陳蓮甫轉(zhuǎn)身走到了躲在一旁觀察他的崔揚靈身邊，夾纈衫子柳花裙，緋紅色敷金彩帔子搭在她薄薄的肩頭，美目流轉(zhuǎn)間滿是好奇的神色。

　　“剛剛那二位是誰呀？”

　　“是我書院的同窗裴云霄，今日不是小暑么，他也帶他妹妹出來玩?！?p>　　“原來如此，還真是個體貼的兄長呢?！?p>　　“四哥也很體貼呢。”

　　陳蓮甫的下巴抬了抬，那方向正是今天帶崔揚靈夜游的崔家四郎。崔揚靈的手帕打在他身上，嗔怪道：“誰是你四哥，叫得太早了吧?！?p>　　陳蓮甫但笑不語。

　　裴云嵐搖起了折扇，烏黑的扇面上什么都沒畫，但凡她的扇子上畫了什么定是留不住，索性她就只帶著素面扇子。桑葚問小姐渴不渴要不要喝茶，她嗯了一聲，涼涼的雙花茶入喉，那點子偶遇陳蓮甫的不快也立即煙消云散。

　　忽然間，仿佛有人按下了靜音鍵。

　　嘈雜的叫嚷聲全部消失，只余蟬鳴和流水聲在耳畔響著。洛水上的船也停下了，所有人屏息斂神都在等待著什么。

　　誰人撥起了琴弦，送來一片清涼。

　　只聽曲調(diào)和暢閑逸、琴音清實圓滿。

　　裴云嵐閉上了眼，她的腦海中浮現(xiàn)了一片蒼翠蓊郁的高山，飛泉直下萬仞，溪水蜿蜒曲折、淙淙然從石上流出。一只白鶴環(huán)繞低飛，流連此處不肯振翅離去。

　　“石泉漱瓊瑤，纖鱗亦浮沈?！?p>　　琴曲不知何時停止，裴云霄朗聲念出了這句詩。

　　裴云嵐這才睜開眼，她抬頭望去，但見滿空孤月，露浥清輝，燭光與波光照徹了洛水。眾人等待許久，也不聞那人再次撫琴，只好悻悻然恢復(fù)了喧鬧。裴云嵐不禁有些恍惚，仿佛剛剛的那一曲琴聲，只是她的幻覺。

　　“哥，那是什么曲子？”

　　“石上流泉?！?p>　　“石上流泉?！迸嵩茘沟偷偷刂貜?fù)了一遍。

　　“傳聞此曲乃春秋伯牙所作。其曲寄情山水，結(jié)盟泉石，如懸崖寒流、跳珠瀑布，泉動石靜，自成其妙。操此曲者，必要動靜相應(yīng)，方圓結(jié)合，聲韻相宜，方得其趣。故其韻者，不可過也，宜含藏之，可得其神髓也?！?p>　　裴云嵐忍不住鼓起了掌來，哥哥還是個音樂鑒賞家。裴云霄不知鼓掌的準確含義，倒也猜到了這是她表達夸獎的方式。裴云嵐拿出隨身的小冊子，抄下了哥哥的話，又將剛剛的靈感畫面草草記了下來。

　　“哥，我們來折紙船玩吧，我教你?！?p>　　裴云嵐將用不上的廢紙拿來，手把手的教哥哥紙船的不同折法，桑葚也來跟著一起學(xué)。隔壁的船上，聊天的人用洪亮的嗓門評價著之前的石上流泉。

　　“……淡泊寧靜，古樸中和，深得其意?！?p>　　“想不到洗墨公子徐觀洲竟也彈得一手好琴?！?p>　　“益友在旁，可以時時切磋琴藝，自然技藝精湛?！?p>　　“不知輕弦公子的書法如何？”

　　“應(yīng)當也不會差……”

　　沒想到，彈琴的人居然是徐觀洲。也是，只有名動洛京的洗墨公子才能讓大家為他心甘情愿保持安靜吧。

　　裴云嵐折完最后一張紙，把紙船一艘艘放進河里，帶著墨跡的小紙船大多數(shù)都被波浪掀翻，沉入水中。只有極少數(shù)幸運兒，倔強地飄向了遠方。

　　炎天月夜，品茗聽琴。露影濕衣，歡對忘言。