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喝水嗎?”
在無聲之地走了許久的鬼侍郎,被這聲音喚醒。眼前由混沌轉(zhuǎn)為清晰,他似乎是躺在一輛馬車上,一只端著碗的手從眼前縮回去,一雙大手從他腋下把他抄起來。一陣昏花之后,他看清了眼前的兩個人:端碗的是劉十晏,旁邊坐著顧人先。
“按照規(guī)矩,人鬼不同乘。只是我們發(fā)現(xiàn)你時,你已經(jīng)昏睡過去,神識微弱,君子不趁人之危,于情于理,都應該把你送到安全的地方?!鳖櫲讼日f話時,并不看鬼侍郎,隔著簾子看向馬車外。
就著劉十晏的手,把水喝凈,鬼侍郎氣力仍未恢復,但總算能開口說話:“你們這是要把我送到哪里?”
“平川?!?p> “哦,西街嗎?”
“對,近處也就那里能找到鬼醫(yī)幫你了。”
“壘石川與平川,也能算作近嗎?”
“算。只是無論是御劍還是瞬移符,你的魂身都會散逸,實在沒法子,我們只好坐馬車。這樣……就遠了?!鳖櫲讼绕诚蚬硎汤?,“你這是怎么了?和她有關(guān)嗎?”
鬼侍郎眼神避開,又撞上劉十晏的目光,索性閉上眼,眉頭緊鎖,問:“怎么沒見同輝君?留在麒麟宮了?”
“他對你們恨之入骨,不可能同乘。他御劍先行,已經(jīng)到平川城了。”
因鬼侍郎醒來,馬車趕得更快,搶在關(guān)城門前進了平川。此時,天剛剛擦黑,經(jīng)歷過大火之劫的平川城,在烏黑的廢墟上為先圣人張掛白花、白燈籠和白幔。來往的行人,以烏衣白袍寄托對逝者的哀思,好在臉上有笑容,讓這個黑白之城不至于死氣沉沉。
劉十晏尋見月白袍的同輝君,拉著顧人先跑過去。
顧人先坐在桌子對面,一邊斟茶一邊說:“今兒個也算是知道,白色竟有這么多種!”
“把他送到西街了?”元明抬手示意小二上菜。
“沒有,我們找你的時候,一個叫章臺影的姑娘認出了他,帶走了?!?p> “章臺影是誰?”
“不認得?!?p> “那你就讓她帶走了?”
顧人先點點頭,元明不言語,菜上齊之后,三人默然吃起來。
遠遠地,看著這三個人吃飯,倚著窗框的章臺影問:“你餓不餓?”
屋內(nèi)的床重新擺過,只為了讓半躺著的鬼侍郎能夠瞧見遠處二樓的那間。
“不勞煩了。我現(xiàn)在魂身不穩(wěn),人間的東西,吃下也留不住?!?p> 點點頭,章臺影走到門口,又回來,道:“此處離西街遠,小妖們請的鬼醫(yī)要有一會兒才能來?!?p> “謝謝,給你們添麻煩了?!?p> “謝你姐姐去吧,我們妖族能請來鬼醫(yī),靠的也是青儀君的面子?!?p> “對了,還未曾問,你怎么認識姐姐和我?”
“之前,平川大亂的時候認識了青儀君。后來,我……跟蹤她,聽見你管她叫‘姐姐’?!?p> “哦……”鬼侍郎看向那扇二樓的窗戶,三個疲憊的人,慢條斯理地飽餐著。
鬼醫(yī)來看診,說是氣息衰微,稍有不慎,就是湮滅之妄,留下一些延緩用的鬼域藥草,就嘆著走了。章臺影托腮瞧著后生的側(cè)臉——他一動一動盯著遠處。
許久,她問:“你不怕嗎?”
“怕死嗎?我是鬼侍郎,已經(jīng)死過一次了。而且,我的氣力是由姐姐供著的,若我真到了湮滅的時候……能和姐姐同去,也好?!?p> 章臺影嫣然一笑,握著他的說:“你再死一次,是不是就投胎去了?你等著,二十年后,我會去勾你,和你白頭偕老!”
妖言惑眾。鬼侍郎腦子里蹦出這四個字來,說出來不免討打,于是,他抿著嘴說:“章姑娘說笑了?!?p> 風月場的慣犯也突然羞怯,敷著薄脂粉的面頰粉紅如春桃花,她雙手搭在椅背上,頭埋在里面,笑言:“哎呦,我這說的什么話。你啊,漂亮的像一壺桃花酒,醉的我說胡話呢!”
再說顧人先這邊,水足飯飽思睡眠,簡單洗漱一番,都開始寬衣解帶。劉十晏幫著師父師伯掛衣服,忽然被窗外的幾點星火吸引住目光。那里比天矮一些,星火應有七八點,一閃一閃的。
“師父,你看那是什么?”劉十晏指著東邊。
顧人先走過來,分辨了一會兒,道:“應該是橫戈的七星炬,立在寨門前。原先平川有高樓擋著,不大被人看見?!?p> “可是,它有時候是八個火點?!眲⑹贪欀碱^,拿指頭點著數(shù)。
顧人先也發(fā)現(xiàn)多出來一個點,回頭看向鋪床的元明,問:“你之前淘到過一本《橫戈野聞》,可曾說過七星炬變八星是什么說法?”
“沒有八星炬……有一顆星是不是小一點?”元明思索著。
“是!是!有一顆小一點、矮一點!”劉十晏喊道。
元明起身,邊走邊說:“這是要出征的意思啊……邊境又出事了?”
“不會?!鳖櫲讼确穸ǖ?,“天河飲馬在邊疆設(shè)了分寨,若真的有事,會第一時間聯(lián)系師父。我們都散出來了,師父得了信,怎么會不通知我們?除非……”
“除非什么?”劉十晏仰頭看著兩個長輩,不由得緊張。
“除非他橫戈又在悄悄密謀著什么,把我們蒙在鼓里。”元明接過話頭,問:“我們不如去探一探吧?”
三個人暗中靠近七星炬的所在,落在不遠處的樹上,掩蔽在枝葉后,居高臨下,將橫戈寨門前的景象看得分明:
七星火炬列陣如勺,焰火高燃。約有十幾個人整齊地站在階下,仰首聽候?;暨B兵一手扶腰一手舉著還未燃起的火把,站在高處,身側(cè)是一盆架起的火苗。他須發(fā)抖動,厲聲問道:“況戰(zhàn)平何在?”
“弟子在!”況戰(zhàn)平出陣。
“派你去木蘭墜露,敢還是不敢?”
“敢!”
“為何?縱使我愛徒如子,你若不說清楚,我也斷不敢讓這十幾個好兒郎與你同去!”
“曹撥云手握觀音柳,能吁天降雨,可壘石川、平川城大火時,她卻只顧私心,不顧人命,師父兩番去信,都如石沉大海,害我等與親友生離死別。家仇親仇,日日夜夜煎我肝腸,我與曹撥云不共戴天!師兄弟們,你們不是壘石川的同鄉(xiāng)就是平川城的兒郎,這個仇,能不報嗎?”
“不能!不能!不能!”
聲震枝葉,劉十晏穩(wěn)住身形,看向正色凝眉的師父和師伯。