第六十二章 太子

　　成宗的嫡長子生于成宗七年，那一年他的父親成宗三十二歲，母親皇后姬瑤二十八歲，長兄魏王兩歲。有的人正是風(fēng)華正茂的年紀(jì)，有的人剛剛開始人生旅程。

　　皇次子一出生就備受矚目，按照歷朝歷代的傳統(tǒng)，只要嫡長子能健康成人，這個(gè)孩子是要當(dāng)太子繼承皇位的?；蚀巫訌男【吐斆髁胬?，雖然由于姬家血脈，身材比長兄矮了不少，但他性格活潑討喜，讀書也很有天賦，帝國現(xiàn)在是文治天下，這種守成之主頗受朝臣?xì)g迎，嫡長子三歲時(shí)就有朝臣上表請求冊立太子。那時(shí)候，成宗對伍氏母子的偏愛還不那么明顯，幾乎所有人都認(rèn)為皇次子被冊立為太子只是時(shí)間上的問題。

　　但很快，朝臣就發(fā)現(xiàn)事情沒那么簡單，一群不明身份的人在朝中散播著流言“皇后的母家有遺傳的咳癥，只怕皇次子也有啊，他要是繼承皇位，就把這種遺傳病帶到皇家血脈來了”。人們也能看出皇帝在假裝糊涂一拖再拖，擁立太子之聲就沒有那么強(qiáng)烈了。

　　一直到皇次子七歲，那一年發(fā)生了兩件大事。

　　新年剛過，為國事操勞一生的齊國公病倒了。這次病來得很急，午飯后正在伏案閱讀案卷的齊國公突然倒下了。姬家趕緊請了最好的大夫入府診治，成宗也派了太醫(yī)院的太醫(yī)前來。但齊國公這病來得蹊蹺，一直未能查出病因，他的病狀也很異常，只覺渾身乏力，只過了幾個(gè)月竟就下不了床了。齊國公的一雙兒女非常擔(dān)心父親的身體，姬敏守在他身邊，侍奉湯藥不曾有半刻放松。姬瑤雖自由受限，但也抓住一切機(jī)會回家看望父親?？粗鴥号罱笺俱擦瞬簧伲R國公疼在心里。他這一輩子功名富貴有了，也能娶到心愛之人，子女皆孝順有為，他已經(jīng)很滿足了，沒有什么遺憾了，他唯一放心不下的只有這對兒女，特別是他的女兒。

　　這日，姬瑤獲得成宗允許后出宮回娘家看望父親，她帶了幾根好不容易尋來的老山參。四年前，從難產(chǎn)中撿回一條命的好友陳竹萍終于堅(jiān)持不住撒手人寰。礙于身份，姬瑤甚至沒有參加好友的葬禮，那種痛徹心扉的感覺讓她的咳癥連續(xù)發(fā)作了好幾天。如今，又有親人病重，她甚至隱隱約約聽說成宗已經(jīng)在安排齊國公的后事了，可怕的生離死別可能重演，這讓她茶飯不思郁郁寡歡。

　　到了姬府，姬敏出來迎接姐姐，她打聽了父親的近況，情況依然不樂觀。姬瑤把帶來的山參交給姬家仆人，進(jìn)到父親房間。距離上次姬瑤來探病不過兩周，齊國公又瘦了幾圈，本就瘦削的臉龐顯得更加憔悴，他閉著眼躺在床上沉重地呼吸著?？粗赣H被病魔折磨的樣子，想起他年輕時(shí)英姿勃發(fā)、為兒女遮風(fēng)避雨的樣子，姬瑤鼻子一酸，站在那兒無所適從。

　　本就睡不著的齊國公聽到動靜睜眼看到女兒，他連忙擠出一個(gè)笑容勉強(qiáng)想要坐起來。姬瑤快速擦擦淚走上前，扶著父親坐好。齊國公看著愁容滿面的女兒笑著說：“瑤兒，你要開心些，你笑起來才好看?！?p>　　“父親，女兒不孝，您生病了也不能陪在身邊。”

　　“別傻了，你要留在皇上身邊，陪著皇上，為他分憂，這就是臣給陛下盡忠了，這才是你要做的事。父親這兒有你弟弟呢，萬事足矣！”齊國公笑著安慰女兒。

　　“父親……女兒在宮中好想你們??！”姬瑤又開始忍不住哭泣。

　　齊國公看著抽泣的女兒心疼不已，他輕拍姬瑤的背喃喃道：“你性子單純，身子又柔弱，實(shí)在不適合住在深宮。都怪為父無能，當(dāng)年沒有阻止皇帝娶你為后?！?p>　　姬瑤連忙擦干淚拉著父親的手說：“父親千萬別這么說，皇上很尊重女兒，女兒現(xiàn)在過得很好！”

　　“皇上當(dāng)年執(zhí)意娶你是看中姬家的權(quán)勢，如今他立足已穩(wěn)，我們君臣的關(guān)系也大不如前。這些年他明里暗里打壓姬家，對你也不冷不熱。現(xiàn)在為父這個(gè)病不知道還能拖多久，等我真入了土，我們姬家還能堅(jiān)持多少年呢?！饼R國公眼里閃過一絲憂慮，這是姬瑤從未見過的。

　　姬瑤安慰父親：“父親您的病一定會好起來的，太醫(yī)都說病情有好轉(zhuǎn)?！?p>　　齊國公苦笑道：“你不用安慰我，我自己的身體我很清楚。哪怕這次能躲過一劫，人終有一死，不得不為將來打算?！?p>　　“父親……”姬瑤又不知道該說什么了。

　　齊國公看著女兒苦心找話的樣子笑了，心疼地說：“你從小就不怎么會說話，讓你常伴君側(cè)真是難為你了。”

　　“父親，女兒已經(jīng)長大，如今又有皇子傍身，我一定可以在宮里立足的，請父親放心。”姬瑤難得的露出堅(jiān)毅的表情，反而讓齊國公更加心痛。他曾向亡妻立下誓言，定讓一雙兒女一輩子無憂無慮、快樂幸福，如今看來只怕是做不到了。

　　想到許多回憶的齊國公沉默了，終于他抬頭對女兒說：“我姬嵐這一輩子不爭不搶，我所獲得的一切都只是我為國盡忠的附加品，但如今也容不得我再不爭了?！奔К幉]有理解父親話里的深意。

　　送走女兒后，姬嵐想了很久，他決定為了兒女再拼一次。第二日，他尋來大夫開了一副藥，這副藥能保他至少有一天能正常行走，與往常無異。雖然藥物有副作用，但病重之身也管不了那么多了。這幾天，他寫了很多信見了很多人，都是與他有深交或他曾施予恩惠的人，利用他人的友情和感恩之心達(dá)到自己的目的，換做以前姬嵐是不齒于做的，但如今也管不了那么多了。萬事具備，姬嵐服下那副藥，第二天久違的參加早朝。

　　齊國公能來參加早朝，讓朝臣非常驚訝。他在先帝朝就被封為國公，為官多年口碑上佳，朝庭里大部分大臣還是非常敬重他的，他能回歸早朝讓這些人很開心，開朝前不斷有大臣前來問候。

　　早朝開始，成宗在龍椅上坐好，看到齊國公很驚訝問：“姬愛卿今日來上朝，是已經(jīng)康復(fù)了么？”

　　齊國公道：“啟稟陛下，臣身體已大有好轉(zhuǎn)。臣修養(yǎng)這段日子落下許多政事，還請陛下恕罪。”

　　“齊國公日夜為國操勞才累病的，朕應(yīng)該獎勵愛卿才是，朕看到你能復(fù)原繼續(xù)為國效力真的很高興。”

　　“臣一定竭盡全力，繼續(xù)為陛下分憂?！?p>　　成宗滿意地點(diǎn)點(diǎn)頭，看著其他朝臣問：“諸位愛卿今日可有事要奏？”

　　齊國公搶著出列大聲道：“陛下，老臣有事要奏?！?p>　　“齊國公可奏?！?p>　　齊國公正色道：“陛下，臣聞‘國不可一日無儲君’、‘立子以嫡不以長’。今年陛下嫡長子已有七歲，二殿下身體強(qiáng)健，從小聰明好學(xué)、仁善有禮，皇子的師傅們皆贊嘆有佳。立儲乃國之根本，陛下已有嫡長子而未冊立太子，宵小之輩蠢蠢欲動，朝中和民間流言不斷。今日老臣斗膽，直言上奏，還請陛下遵循古制，冊立嫡長子為太子，早安人心?！?p>　　齊國公說完，成宗臉色一變，雖然齊國公是二皇子的外公，于情于理齊國公都應(yīng)該支持他當(dāng)太子，但這是齊國公一次如此明確地表明擁立二皇子的立場。成宗尚未有所反應(yīng)，就有幾位大臣也上奏擁立二皇子，這讓成宗很不高興。大臣們積極響應(yīng)，皇帝毫無反應(yīng)，氣氛一度有些僵持。

　　這時(shí)候，禮部一個(gè)官員站了出來大聲說：“陛下，朝中一直有傳聞，皇后娘娘母家有遺傳的咳癥。儲君乃國之大事，陛下何不等皇子們再長大些，能看出端倪來再做打算？”

　　齊國公回頭認(rèn)出那人是伍貴妃的堂兄伍謙益，頓時(shí)怒不可遏，呵斥道：“皇后乃本公愛女，自小知書達(dá)理，為陛下親選之人，哪容得下你一個(gè)禮部小吏說三道四，背后議論！”

　　伍謙益嚇得不敢說話，成宗接話道：“伍愛卿說得也不無道理，此事以后再議吧?！?p>　　齊國公連忙上前兩步，他知道如果此時(shí)不趁熱打鐵，此事一拖可能就沒有機(jī)會了。他拱手道：“老臣知道陛下的疑慮，儲君決定了帝國的命脈，自然要選賢良健朗之人。若論聰明才智，皇子的老師們都對二皇子贊不絕口，自然是可造之人。但朝中的傳言也不能不有所忌憚?！?p>　　“正是如此，二皇子乃朕嫡子，朕自然是很看重的，但事關(guān)重大，雖只是坊間傳言，也不能不防，還是等皇子們再大些，我們再議吧?！?p>　　齊國公更近一步大聲道：“陛下，老臣不敢相瞞，老臣愛妻確因咳癥而亡，她娘家也有多位親屬患有此癥。”

　　齊國公的話一說完，朝臣議論紛紛，朝堂一片嘈雜。伍謙益得意洋洋，齊國公所說和他的調(diào)查一致，如果齊國公不說出來，他就準(zhǔn)備大聲示眾，給姬家致命一擊，誰讓他找個(gè)有病的妻子呢。成宗看著朝臣議論也不打斷，過了好一會兒，他才說：“既然齊國公都說了皇后血脈中確實(shí)有存在疑癥的可能，諸位愛卿又沒有決斷，此事今日就不再議了。”

　　“陛下，老臣的話還沒說完”齊國公連忙接話，“老臣愛妻家族中確有此病，但一直‘傳女不傳男’，家里男人的后代也從未有人得過此病。皇后娘娘雖不幸染病，她的兒子及他們的后代定不會染病?；噬先舨恍?，可遣人去調(diào)查是否屬實(shí)?！?p>　　伍謙益聽言一驚，這點(diǎn)他倒是漏過了，沒有做詳細(xì)調(diào)查，他急急忙忙道：“只要血脈中有病，就難保子孫后代不會得病。”

　　齊國公瞪了他一眼道：“伍大人先前懷疑嫡長子可能得病，是因?yàn)楸竟倨拮蛹易逯杏腥说貌?。但本官已?jīng)證明了妻子家族中的男人都未曾染過病。你這只相信嫡長子會得病，而不相信嫡長子不會得病，這難道不是在詛咒皇上的嫡長子乎？”

　　伍謙益嚇得滿頭大汗，連連磕頭：“下官不敢，只是太子之位太過重大，下官不敢讓皇上有一絲一毫的冒險(xiǎn)?！?p>　　齊國公不再搭理伍謙益，轉(zhuǎn)身對成宗正色道：“陛下，皇后乃您明媒正娶的妻子，當(dāng)日花車游行的盛況還存在帝國百姓的心中。如今皇后已經(jīng)誕下嫡長子，二皇子聰慧賢良，加上皇后教導(dǎo)得當(dāng)，實(shí)在是有為之君的人選。百姓尚有尊卑之別，何況帝王家。如今陛下只因坊間傳言，就斥嫡子于不顧，如何能服眾？”

　　朝臣再次群情激奮，遵守古道、維護(hù)禮制，這幾乎是所有讀書人最愛做的事了，哪怕他們已經(jīng)位高權(quán)重也不能忘記那些從小聽到大的“大道理”。成宗在人群中沉默了，他一個(gè)人坐在高高的位子上，卻沒有盟友。

　　齊國公看出了皇帝的為難，他給了君王一個(gè)臺階：“伍大人先前說陛下此時(shí)立太子要冒大風(fēng)險(xiǎn)，其實(shí)不然。天子之位乃是天授，二皇子生而為嫡子乃是天意，但天子之位也應(yīng)授予有德之人，若太子失德，或身體已不足以統(tǒng)治帝國，陛下盡可行廢立之事，又有何風(fēng)險(xiǎn)之說。”

　　這一下，齊國公已經(jīng)把后路都給成宗想好了，他實(shí)在沒有拒絕的理由了。朝臣再次紛紛發(fā)言，要求立二皇子為太子，把伍謙益擠到旁邊都沒有說話的機(jī)會。成宗終于忍無可忍，拂袖而去，留下激動的朝臣依然在大喊“要立二皇子”的諫言。

　　接下來的幾日，回到病榻上的姬嵐發(fā)動了一切可以動用的力量，朝臣上的請立二皇子為太子的表像雪片一樣飛向成宗，連遠(yuǎn)在北國的杜悠北都湊熱鬧上表請立?；始野素越K于不再是京城百姓的專利，全帝國的百姓都在議論此事。聲勢浩大，讓成宗知道這些年他打壓姬家收到的成效甚微。他召齊國公入宮面圣，齊國公幾次借病推脫，只讓人捎話“陛下是否已忘記當(dāng)日欲迎娶皇后，向老臣許下的承諾”，這話讓成宗無比汗顏。

　　終于，頂不住壓力的成宗不顧伍貴妃尋死覓活的威脅，下詔立嫡長子為皇太子。七歲時(shí)，皇次子成了太子，他離開母親的養(yǎng)心殿搬到東宮居住。

　　終于等到這一天的姬嵐松了最后一口氣，臨終前他緊緊抓住姬瑤和姬敏的手，囑咐他們一定要團(tuán)結(jié)，共同進(jìn)退?？粗纯薜膬号c(diǎn)頭答應(yīng)，這位終于為自己做了一件事的齊國公離開了人世，他不知道深宮中南門閣有一位太妃為他的死痛苦不已。

　　姬瑤知道，自己能獲得今天地位的唯一原因離開了，以后只能靠他們自己。趴在床邊和母親舅舅一起痛哭的太子卻還沒有意識到這位老人的離去意味著什么。

　　成宗十四年，朝中發(fā)生的兩件大事改變了帝國的歷史。