雍城，上將軍府。
秋風(fēng)蕭瑟葉凋零，暗月凄冷萬物倦。
遙看蒼茫天地間，獨(dú)獨(dú)一人孤心智。
卻說李斯拜別秦王政，既領(lǐng)王賁前去地牢，押了宗正與其族人轉(zhuǎn)向雍城上將軍府。
那上將軍府乃是王賁之父王翦大將軍所居之官邸，其內(nèi)原設(shè)教場(chǎng)、軍牢。然李斯自設(shè)計(jì)王翦辭官、王賁外派之后，便秘密著工匠于上將軍府開挖地府，地道直通驪山地宮所在。
李斯邀宗正于上將軍府后庭相見，二人對(duì)席而坐，王賁于次席坐陪。
只見李斯道：“宗正受累，學(xué)生略備薄酒，還請(qǐng)宗正大人諒解?！?p> 宗正舉杯拜禮，一飲而盡，道：“巴清已是亡國之民，李丞相不必拘禮。”
李斯道：“清者，廉也，凈也，安也，好名字。”
王賁道：“據(jù)聞楚國有一寡婦，與宗正同名同姓，善經(jīng)營，懂商道，積千金之家。可是也不是？”
宗正莞爾一笑，道：“我巴氏一族，自前人傳下，便是巫祝，略懂些觀星之道罷了。并非同人?！?p> 王賁道：“是也，下官愚鈍，見宗正大人清風(fēng)俊美，不妖不媚，一身剛正之氣，也不似那商賈，狡黠滑頭?！?p> 李斯聞之，朗朗而笑道：“宗正大人、王將軍，吾等再飲一杯。相談不遲。”說罷，三人舉杯共飲。
寒月下，鐘鼓瑟瑟，外間哀嚎聲聲來，水酒冰冰涼，心中戚戚冷。
宗正苦笑道：“秦王不拘一格，用人材，國強(qiáng)矣?！?p> 李斯向東而拜，道：“始皇乃是帝星入凡，雄才大略，睥睨天下。屈屈二十載，誅佞臣，謀兵權(quán)，以法制，滅六國，設(shè)郡制，筑長城，修車道，縱觀古今無人敵。故而君王令，則令傳天下?！?p> 宗正道：“諸侯相爭(zhēng)，共具五百八十載，唯秦王一統(tǒng)江河，天命之人。然，任君王威武，終是血肉身軀，妄圖長生。”
李斯道：“長生不老，人皆想之。始皇得圣人之威，混沌之再劈者，自是千古一帝，功越千世，故欲傳千載盛秦也?！?p> 宗正道：“然，延壽長生，乃是逆天行徑，想必此去之路，枯骨無數(shù)。”
李斯黯然嘆道：“吾為臣者，君有令，令必行之。”
王賁聞此言，卻就無感，只望著外間紅紅夜火，想起日間趙高之言，欲問李斯，見宗正便又咽下了肚中。
宗正善觀色，見王賁口張張欲言又止，便借故起身去了。
李斯眼乖，也不強(qiáng)留，早知宗正不滿秦王貪婪暴戾。便道：“宗正大人，且慢些?！?p> 宗正道：“李丞相還有甚事？”
李斯道：“宗正大人，還不曾說據(jù)丹石何在。”
宗正笑道：“我那族居之地，只一山泉，上得了山，尋至泉眼出，便能見一顆卵大的綠石，形貌似若蜂巢，以手觸之，便覺透涼。就對(duì)了?！?p> 李斯道：“謝宗正大人指路?！?p> 宗正道：“福禍相依兮，李丞相自某福路罷了?！闭f罷，道了福禮，自便去了地府與族人相聚。
卻說，杯酒之間，王賁早已令人將巴氏一族轉(zhuǎn)至地府之外，三十里的半坡，將一眾三百余人盡數(shù)坑殺。
宗正百尋不見族人，軍衛(wèi)、兵卒個(gè)個(gè)兇惡，怒目而視，宗正無奈，原路回轉(zhuǎn)后停，已不見李斯、王賁二人。
乃不知，李斯聞趙高之名，便提了袖袍，快步去往中庭，修文書，責(zé)令太仆天明之時(shí)須送至御史大夫馮劫手中。
李斯、王賁同乘馬車前赴朝堂。官道平平順行，王賁不禁有感道：“陛下雖暴戾多疑，然則，治世有方，只見這寬平車道，行軍易，通行便，為后世之福也?！?p> 李斯道：“始皇居高而視，通古觀今，卻是天生君王?！?p> 王賁道：“只是.....”
李斯道：“王將軍，有話不妨直言。”
王賁道：“這長生之道，可真有此事？”
李斯道：“信，則有；不信，則無妄想也。”
王賁直言道：“既是如此，陛下雖多疑好殺，然吾為臣者，當(dāng)以死冒諫，義報(bào)國恩。”
李斯道：“吾等既為臣子，當(dāng)食君之祿，忠君之事也。”
王賁擺手道：“此言雖是不錯(cuò)，然陛下沉溺長生妄想，擄殺百姓無數(shù)，終惹六國遺民暴怒，那時(shí)豈非禍也？”
李斯嘆道：“王將軍是為武將，性直而忠君，卻不知朝堂險(xiǎn)惡矣?！?p> 王賁道：“下官如今正是不解，陛下圣明非常，何以能容趙高那閹人于朝堂胡作非為，只徐福耗萬資、筑神舟、夾帶而逃一事，就該殺他一殺，怎的筆下只當(dāng)無事？”
李斯道：“用人之道，利在均衡。趙高那廝生為隱宮人，又是苦役出身，極善察言觀色、逢迎獻(xiàn)媚之事。他人傳其不學(xué)無術(shù)，卻不知其精通律法，為人勤懇?！?p> 王賁道：“小人之輩，又何足掛齒。”
李斯搖頭道：“王將軍不要輕視此子。尚在呂丞相把持朝政之時(shí)，趙高便扶植一眾宦臣為其所用，如今咸陽宮中居是其眼線密使。此后我等行事之時(shí)，還須多加防備小心。”
王賁道：“下官知道?！?p> 李斯忽扯住王賁道：“尋藥一事，不急一時(shí)。只等我調(diào)令?！蓖踬S領(lǐng)命離去。
夜黑飛鳥倦，馬蹄踏踏行，二人對(duì)無言，前路幽暗暗，何人不憂？何人不愁？萬人愁也！
趙高依窗難成眠，深恐于遠(yuǎn)離朝堂中心。四年間，始皇看似不曾怪罪于他，卻也不再與他秉燭傾談。趙高叵奈無計(jì)，緊隨秦王政統(tǒng)一文法之政令，嘔心親著《愛歷篇》，廣推用于百姓識(shí)字之用。然始皇那廂水波不興，無聲亦無息。到叫趙高慌的夜夜難眠。
這日，趙高依窗之際，天色漸白，日漸出，突現(xiàn)一啟明星，碩大光亮。趙高仿若針扎肉眼，叫他吃痛。正是如夢(mèng)初醒，一計(jì)暗起。
卻說這廂，王賁與李斯于咸陽城門分離，李斯經(jīng)右掖門直入咸陽大殿，與文臣武將跪叩等候秦王政臨朝。
卯時(shí)一刻，宦者令高宣道：“始皇帝臨朝，眾官參儀。”
文臣武將聽宣，俱叩地不敢起首。秦王政席地而坐，鳳目龍睛，凝望三十六級(jí)臺(tái)階之下，百官參跪，俱山呼：“吾皇萬歲，萬萬歲?！?p> 秦王政召李斯上殿道：“朕據(jù)聞六國遺臣有犯上作亂者，妖言鼓動(dòng)百姓，不服政令，李卿可有對(duì)策？”
李斯出班跪道：“國之穩(wěn)固，須萬民齊心，以法為制，固穩(wěn)君威，犯亂則，當(dāng)誅?！?p> 秦王政道：“李卿具查此事?！?p> 李斯受令奏道：“遵旨。”
御史大夫馮劫出班跪奏道：“臣有事上表。”
秦王政道：“準(zhǔn)。”
馮劫奏道：“臣聞言，冀北七族作亂，以遺國之后，具萬人之力，分駐七城，野心已現(xiàn)?！?p> 秦王政聞七之?dāng)?shù)，便知是李斯之計(jì)，便道：“李卿，此事由你處決，有何良策？”
李斯奏道：“陛下創(chuàng)立江山之先河，法制社稷之效力，萬民不覺所以，因而易遭小人利用。以臣陋見，當(dāng)以嚴(yán)酷手段，坑殺所有犯亂者，以儆效尤?！?p> 秦王政良久不言，思慮有二。其一，所謂君王者統(tǒng)萬民，當(dāng)以萬民為根本，若惹萬民皆怨，恐不能長久；其二，李斯手段兇硬，酷法嚴(yán)明，何愁長生之事不能言絲密合。如此想來，只能依李斯之言，傳旨王賁統(tǒng)軍前去七城，公處坑殺之刑，曉諭天地。雜事具表，眾官跪拜散訖。
當(dāng)即回宮，暗傳口喻，召王翦進(jìn)諫。想來周身之人，唯有王翦忠正不二，事君體己。
王賁直奔冀北，攜李斯手令，遍尋醫(yī)師、術(shù)士、武者、謀士、巫祝、文史、隱士各大家族氏蹤跡，歷時(shí)三月之久。
李斯先于高陵郡縣一處灰地坡，筑高墻，挖地坑，累干柴。凡王賁之軍所押送之人，無論老幼男女，一概推坑埋殺。共數(shù)四千余人。灰地坡，三月之內(nèi)，筑十丈坑數(shù)百，綿延十?dāng)?shù)里之余，哀嚎苦痛遍傳百里，聲聲不絕，禽獸不敢近身，尸身腐臭經(jīng)年不絕。
王賁七尺男兒，精壯勇猛，久經(jīng)沙場(chǎng)，殺敵無數(shù)，仍不忍坑民之景，夜夜冷夢(mèng)駭醒。李斯見其臉色慘淡，問道：“王將軍近日怎的這般驚懼躊躇？”
王賁躬身答道：“只這兩日夜里不能安寢，休息片刻便無妨。”
李斯笑望足下來往軍衛(wèi)，七子成組，千人之軍，個(gè)個(gè)盔甲皮革裹身，皆利鞭揮喝所押百姓，鞭子乎乎，頓見血肉，道：“王將軍年少入沙場(chǎng)，建功無數(shù)，何怕這等？”
王賁道：“百姓無辜，手無寸鐵又怎能敵我強(qiáng)軍。想我這等武將，戰(zhàn)場(chǎng)殺敵，不殺來使，不傷平民，如今卻武力對(duì)付弱民，以致千里呼嚎，尸骸遍野，難免郁結(jié)?！?p> 李斯正色強(qiáng)言道：“王將軍，我自師從荀卿，便尊師囑，天道有常，仁義德行，常安之術(shù)也，然而未必不危也；污僈突盜，常危之術(shù)也，然而未必不安也。男兒者成大事也，切莫不可婦人之仁也。”
王賁語笨，而不知辯駁，只道：“下官受教?！?p> 李斯道：“如今這是哪一族？”
王賁道：“乃是舊燕衛(wèi)氏一族，善醫(yī)術(shù)，多博學(xué)?！?p> 李斯瞥他一眼，道：“此七族中之第幾位？”
王賁道：“第六位，還剩舊張氏巫祝，此族人遍居各地，下官已命人盡力抓捕?！?p> 李斯道：“事及久慮，不可掉以輕心，萬不能放過一人?！?p> 王賁道：“下官明白。”
如此數(shù)月，盡惹天下人心惶惶而不可終日，哀怨沸騰而不能澆息。是夜，趙高在宮，安然睡臥，曉來親信宦者叩門，悄摸驚覺道：“趙大人，太子駕到。”
趙高鬼魅而笑，卻不忙道：“請(qǐng)殿下于東暖閣等候片刻，灑家且梳洗就來?！?p> 宦者領(lǐng)令而去，為胡亥太子引路東暖閣，侍奉茶水于左右。只見胡亥太子急剌剌神色，慌張張模樣，來回踱步，片刻不能安寧。然約莫一刻鐘，趙大人方才緩緩而至，睡服輕便，趿履拖沓，全然不似梳洗過后?；抡甙蒉o胡亥太子，禮拜退下，關(guān)嚴(yán)門窗。
胡亥側(cè)耳而聽，確信周朝無人，方才道：“你這閹憨貨，昨日間說的甚話？”
趙高半依席間，口中呷著茶湯，咕咕漱口半餉，才道：“殿下可嘗過這茶湯？”
胡亥揮手指著趙高道：“頻死的閹憨，孤不似你這般閑適，別打貧嘴，快快與孤說來?！?p> 趙高舉杯望他，道：“殿下既不曾試過茶湯，又怎知茶湯鮮美?！?p> 胡亥見他不依不饒，便坐入下席，猛一口飲盡茶湯。
趙高見狀，道：“殿下急切，盡數(shù)與人看穿，禍也?！?p> 胡亥道：“你且說說，何謂一世千載，而無二主？”
趙高：“殿下不必知此謂何解，只消說殿下可與始皇親近？”
胡亥道：“吾皇不近人也，又何況孤一個(gè)？”
趙高道：“扶蘇王子與殿下相比又如何？”
胡亥思慮片刻道：“兄長剛毅勇武，為人寬仁，吾皇喜于他也?！?p> 趙高道：“既始皇鐘愛，然直諫吾皇不應(yīng)坑殺文人弱子，應(yīng)以仁制去法制，安保民心，觸怒吾皇，其后果又是如何？”
胡亥漠然呆道：“褫奪太子封號(hào)，撤離咸陽，發(fā)配邊疆，統(tǒng)管長城修建，不得回都?！?p> 趙高連環(huán)追道：“殿下與扶蘇王子相較，才學(xué)如何？建樹如何？武功如何？謀略又是如何？”
胡亥戚戚然冷汗直冒，道：“孤不能與兄相提?！?p> 趙高細(xì)嗓嘻嘻陰笑，道：“既是如此，殿下可安坐太子之位？”
胡亥呆滯而不能言語，忽旁閃至趙高身旁，手扯其衣，道：“還請(qǐng)老師出一良策?！?p> 趙高道：“殿下寬心，臣有一計(jì)，管保殿下安坐太子之位。”
胡亥聞言，側(cè)耳依向趙高，頻頻點(diǎn)頭稱好，依言而歸。
卻說趙高與胡亥太子確立結(jié)盟，仍覺不妥。急招宦者傳始皇近侍尋機(jī)前來相聚。去多時(shí)，三日不見回復(fù)。這三日，趙高朝至始皇秦宮請(qǐng)令等宣，夜至月中方歸，具不見始皇聲息。趙高驚惶不能自己，復(fù)夜不能成眠。
豈可知，秦王政自滅六國，改稱秦始皇帝之日，便暗中聯(lián)絡(luò)王翦建立王制私堂，人皆以為王翦退官頤養(yǎng)天年，智如李斯亦不能察知。
這日，王翦于巴氏族居之所尋藥而歸，著密道直入秦王政寢殿，投石三響，方由地道傳聲入殿。
秦王政整衣立身，威嚴(yán)以見。
王翦跪叩禮拜道：“下臣不復(fù)所望，已覓得靈石?！?p> 秦王政連忙扶其起身，攜手入席，道：“將軍不必多禮，連日奔波，途中可安妥？”
王翦拱手拜道：“謝陛下憐憫，下官此路尚通。”
秦王政道：“途中不見王賁、李斯之軍？”
王翦道：“犬子為人憨笨，如今盡聽李斯調(diào)令，為禍蒼生。下官所經(jīng)之處，無不是民生哀啕，百姓無一不痛恨吾王殘暴。凡見秦軍鎧甲者，即遁地藏洞。悲哉！”
秦王聞言，久不能釋懷，神色默哀。
王翦自知錯(cuò)言，急跪地叩首，道：“下官失言，請(qǐng)陛下恕罪?！?p> 秦王忙道：“將軍何罪之有。為君者，立民為貴，民順，則君之福，民不順，乃國之殤。朕居高位，近臣遠(yuǎn)民，故知其一而不知其二。然則，近臣皆為以權(quán)謀私之輩，何不悲哉！”
王翦道：“陛下寬心，如今下臣已覓得靈石，可保陛下容顏常駐，治千世之國，時(shí)日足哉！”
秦王政道：“靈石可真？”
王翦道：“下臣依陛下之計(jì)，去時(shí)挾一垂死老者，抗其入山頂之峰，山泉之洞，尋出宗正所述之靈石模樣，以劍磨些許，命其咽入體內(nèi)，只三日，垂垂老者，脫皮還顏，且俊美非凡?！?p> 秦王政道：“哦？此后又是如何？”
王翦道：“下臣身負(fù)皇命，而不敢怠慢，即刻取出靈石，挾那幻作少年之老者急奔咸陽而來。”
秦王政道：“那人何在？”
王翦道：“正于門外等候?！?p> 秦王政道：“快快帶來?！?p> 王翦禮拜退出，不時(shí)，挾一青年入內(nèi)，昏厥不能言語。此人身著青黃粗布爛衣，足裹破草履，卻不能遮其揮，藏其貌。只見這人膚色透白紅潤，靈氣逼人，神顏俊美，宛若女子之傾國之貌。
秦王政驚問道：“此人果真是那老者？”
王翦道：“下臣不敢作假。”
秦王政道：“原貌如何？”
王翦道：“甚是丑陋！”
秦王政作殺資勢(shì)，王翦領(lǐng)取下那人頭顱。霎時(shí)間，方寸陋室，腥氣充溢，鮮血染地成河。
王翦奏道：“陛下有所不知，此人服下靈石之后，傷可自愈，而不留痕跡，萬病不侵，寒暑不懼，斷手而能重生，唯取其頭剜其心，方能滅其道！”
秦王政道：“你怎得知？”
王翦道：“此人乃是先天九指，服藥之后，十指俱全，陛下可來細(xì)看！”
只見那無首尸身，右手中指果然與其余不同，更是白嫩修長，全然兩樣。
秦王政遂命王翦取靈石一看，卵黃大小，碧綠艷目，自有其光，確不似寶石光面，坑坑洼洼，似若蜂巢。秦王政頓生一計(jì)，命王翦取些許服下，而自一旁親見其效。
王翦不敢不從，用劍削下少許，一吞而下。
混混沌沌天地間，明明白白帝王心。
隱隱千百神色轉(zhuǎn)，耿耿面目非如舊。
枯骨堆就靈石現(xiàn)，千軍萬馬作前路。