第五章 七宮堂

　　麗戎之山，其陰奪金，其陽多玉，乃福蔭之地也。

　　秦王政攜手左丞相李斯立足驪山之峰頂，俯瞰江河，碧水富山，俊秀非凡。然則，美景在前，秦王政心多感慨，叵奈悲嘆道：“其國雖已亡，子民留余情。今六國覆滅，天下盡歸寡人，然民心異議，伺機謀刺寡人者，多不勝數(shù)。寡人愈見體弱，恐不能長存?！?p>　　李斯聞此悲戚，不免感觸，寬慰道：“吾王文成武德。他時秦地不過千里，賴陛下神靈英明，盡收六國，安內(nèi)壤，逐蠻夷。天地神明，莫不盡服。陛下君威德行千古難有，傳之萬世方為福旨耳。”

　　秦王政道：“宗正曾言‘有墜星下東郡，落地為石，刻其石曰‘始皇帝死而地分’，墜星熒熒似火，行蹤不定，乃不祥之兆。且昨日天官冢宰上報‘陵寢已成’，似有寓意?！?p>　　李斯奏道：“臣認為此墜星非此解法?！蓟实鬯蓝胤帧裉煜戮謩菀讯?，法令統(tǒng)一，民自修生養(yǎng)息，人人安樂。須待帝死，方才地崩。然則，大王長生指日可待，既已不死不滅，何又有地分之說？故以臣陋見，此墜星乃是祥兆，寓意吾王得獲長生，統(tǒng)萬世之天下。”

　　秦王政道：“莫不要再是一場空。”說罷，秦王政揮袖離去。

　　自徐福東海一去不返，四年之間，趙高那廝偃旗息鼓，不敢妄行。李斯獨得秦王政信任，密尋長生之法。

　　幸有王賁不負所托，終于丹陽捕拿宗正一族三百八十余人。將之偽裝一番，送至地牢。與宗正隔門對望。

　　王賁自出地牢，即往左丞相府復命，備訴前事。王賁跪地拜道：“下官辜負丞相信任，四年方才尋得楚宗正巴氏一族。請丞相責罰?！?p>　　李斯急扶其起身，道：“王將軍此去辛苦。不必責難?！?p>　　王賁道：“這巴氏一族由古傳今，隱于山林，只十八年傳一祭師出世。臣多方打探查尋，方于丹陽老山尋得一點蹤跡。若非去時，丞相提點下官，巴氏一族乃母系族親，下官恐也難能尋得。”

　　李斯道：“你可暴露行徑？”

　　王賁道：“那倒未曾，下官得丞相密令，不敢張揚行事?！?p>　　李斯道：“可不曾抓錯？”

　　王賁道：“不會抓錯。下官曾搜查各族人居所，俱獲這巴氏一族之典籍、文載共三車，下官已命人運至丞相府內(nèi)。其巴氏一族隱于深山之中，無路亦無跡。下官幸遇一樵夫，他曾余山中見有文雅房舍十數(shù)間，皆為女子居住，下官方才能尋獲巴氏一族?！?p>　　李斯忽銳利直視王賁道：“樵夫？”

　　王賁急急低頭回稟道：“下官已就地處決，請丞相不必憂慮?！?p>　　李斯方才釋懷而笑道：“如此甚好?！?p>　　王賁問道：“下官這一去四年，大王可曾怪罪下來?！?p>　　李斯背身望月，道：“到也不曾?！?p>　　王賁乃是武人，性急而口直，連槍又問道：“下官此去，甚是擔心家父。然身負重則，亦不敢怠慢，故不曾與家人聯(lián)絡。大王剛毅暴戾，如今又怎會輕松放過，而不曾問罪？”

　　李斯笑道：“此事還得仰賴中車府令趙高趙大人。哈哈哈?！?p>　　王賁不知就里，追問道：“趙大人向來與家父不和，怎忽的如此？”

　　李斯道：“個中故事，我與你邊走邊談。”

　　原來，李斯博聞多識，翻讀古文記載，周文王曾得神護，年壽八百，故而周朝固存近乎千載。近來又有彭祖多壽，虛度八百年歲。依此為據(jù)，長生之道或得其法，便可得其真。然則，楚宗正剛毅不輸男兒，一時間恐不能從其口取得門法。唯有抓其族人，以人相逼迫。

　　若非徐福東渡一事拖延，王賁此去多時，恐將遭罪責。

　　王賁道：“徐福那藥果真有奇效？”

　　李斯道：“唬人罷了。我初嘗時，身發(fā)奇熱，口燥唇干，不一時便暈乎去了。直到了第二日方才能清明行動。此后亦無其他?！?p>　　王賁道：“既然如此，為何不與大王知曉?！?p>　　李斯道：“雖是這般，卻無理據(jù)。為臣者不可不言，亦不可胡亂言語?！?p>　　王賁道：“李丞相說的也是。恕下官愚鈍，徐福東渡又與宗正一事何干？”

　　李斯笑問道：“你可知徐福何以能遠東而去？”

　　王賁道：“這層下官途中也曾聽聞，傳言徐福乃是神仙弟子，去往東海仙島，為大王求取仙丹。”

　　李斯道：“你怎的看哩？”

　　王賁道：“不可盡信?！?p>　　李斯道：“不可信，卻可用也?！?p>　　王賁道：“是怎的用法？”

　　談話間，馬車已至地牢，李斯笑而不語，與王賁攜手同入。

　　卻說秦王政這廂，獲悉王賁抓人入獄，與宗正對門相關，便立即前往地牢之上，從那二窗自上而下視巡。

　　只見那地牢昏暗，然宗正與其族人，肌膚皆是精白光亮，長者不過三十年紀，風流倜儻，十數(shù)孩童，個個模樣俊秀，通透可人。再細瞧那宗正，四年牢籠生活，色未衰，人未褪，似又年輕了幾分。

　　秦王政不免心中煩惱：“寡人高居深宮，吃的是珍饈美味，睡的是高床軟枕，仍未能避過體衰氣弱，日漸滄桑。寡人常念想長生之法，不料徐福久去未歸，李卿之三步，亦久久未動，叫寡人好不憂愁......”正沉吟間，聞得李斯攜同王賁去往地牢。

　　李斯領了王賁直入地牢，欲以宗正之族人生命，威脅其將長生之法說出。那宗正原在地牢數(shù)年，不知時日，不分四時，日間只有獄吏往來送食看管，還猜是秦國人無知，不信這長生一說。然自昨日見人抓來其族內(nèi)眾人，暗想道：“天要亡我楚矣，我國君已死，我國土已失，倘若今日他將我族盡滅，前去路途，不可估知。”思想至此，宗正便也只好等李斯等人啟口問訓。

　　然王賁得李斯安排，在那三百余人之中，拎出一孩童，力道甚大，孩童直呼“好痛，好痛”。

　　宗正看在眼中，甚是不忍，正欲喊住。只見王賁將孩童如同丟雞仔一般丟至地上，然便問道：“小兒，你等可是姓巴？”

　　孩童嚇得哇哇哭作一團，哪還知曉言語。王賁見之，欲提劍砍去。

　　那時間，宗正急呼道：“且慢?！?p>　　王賁未獲李斯授意，仍是要砍了下去，刀臨額前，李斯方才喊停。

　　宗正道：“危墻之下，安有完卵。李大人有甚想知，便問來就是，何苦為難幼齒小兒?！?p>　　李斯恭身拜道：“那日之人可是昌平君？”

　　宗正怒道：“李大人又何故多此一問，那人不是昌平君又是誰？”

　　李斯道：“眾人皆知昌平君年近不惑，又怎會變得那般年輕？”

　　宗正道：“那人是昌平君不假，他能從老者變成少年，皆因吃了我族圣丹?！?p>　　李斯問道：“是何圣丹？怎生得來？可有富余？”

　　宗正道：“此丹原是我族居住之所一山泉靈石。我族人常年飲用那山水，而容顏較尋常人衰的極慢，時日久遠，我族自古將那山泉靈石奉為我族圣物。因一日昌平君久病不起，御醫(yī)百思不能醫(yī)治。我方才命族人取泉水一試，然只能稍見效果?！?p>　　李斯追問道：“后便如何？”

　　宗正道：“其后，我便只能將山泉之內(nèi)靈石敲下一石，研磨成丹，讓昌平君服用。剛見其效，便被歸國將軍抓至此處?！?p>　　李斯又問道：“可有富余。”

　　宗正道：“應是有的?！?p>　　李斯問道：“此丹石有后遺之癥？”

　　宗正道：“那便不曾知曉了?！?p>　　李斯道：“此丹石如今在何處？”

　　宗正道：“若是丞相大人保我族人不滅，我便說來?！?p>　　李斯道：“怎個保法？”

　　宗正道：“你自放他們出去即可?！?p>　　李斯道：“丹石之處，你今有何憑據(jù)？”

　　宗正見其不信，施施然回眸一笑，道：“我等已是刀俎魚肉，又怎能生出一個胡亂妄言。”

　　李斯道：“然只服丹石便可？”

　　宗正道：“恕我不能盡保其效，昌平君變身青年，雖說不假，然不過三兩月，便死于刀下，其后如何，無人知曉。”

　　李斯道：“待我上述吾王，再來與你相討?！闭f罷拜別宗正。

　　卻說王賁聽了宗正一番言談，心內(nèi)不甚疑慮，且拉住李斯，令其不能一時前去上稟秦王政。

　　李斯問其故，王賁道：“山泉靈石，說來怪誕，若吞石便可恢復年輕，恐不能令人相信。”

　　李斯道：“這便也是。然你見其族人是何感受？”

　　王賁道：“巴氏一族確實不同于凡人，那日我入其族居之處，不見老者，亦不見男丁，族中女子個個身材婀娜，姿色俏麗，縱使小小女童，亦是絕佳容顏?！?p>　　李斯道：“事出非凡，必有其妖?！?p>　　王賁道：“誒，倒也不妖。此去我所帶之親信隨從都是男兒，其中有之二三見她族人身姿如此，也曾有淫心。然她族人個個剛毅，寧死不從?！?p>　　李斯見他聽不明白，朗朗而笑道：“窈窕淑女，君子好求，也是常事。不過，山泉之石，能長生，確不能為人信服。”

　　王賁道：“我等身受王命，不可不復。只怕這一說辭，恐遭降罪?！?p>　　李斯道：“王將軍，你速去地牢領一巴氏孩童。我先去蘄年宮面見大王，只說已得丹石蹤跡，那時節(jié)，你將孩童送來。我自有話說?！蓖踬S依命離去。

　　秦王政見李斯二人走出地牢，先行一步，悄回宮中，坐等他二人上復。然足等三刻，方見宦者令叩門道：“左丞相李斯聽宣等候?！?p>　　秦王政聽罷，即時命宦者令帶同李斯入殿。李斯跪叩奏道：“今有王翦之子王賁，帶領親信隨從于楚地丹陽，尋獲宗正巴氏一族，共計三百二十一人；宗正見其族人俱被抓獲，適才將昌平君如何返老還陽一事，細細稟來。臣得知此事，即上殿乞請陛下立發(fā)下旨，找尋丹石?！?p>　　秦王政聽罷奏訴，內(nèi)無不妥，便道：“此行須幾時能成？”

　　李斯道：“臣亦不得知。”

　　秦王政聞言心中大怒，冷喝到：“既然不知，又怎的上述？”

　　李斯忙奏道：“陛下不必煩惱，臣三步已行其一，其后二三步步險阻，故此臣特來告知陛下?！?p>　　秦王政道：“是何險阻？”

　　李斯奏道：“陛下稍等片刻?！?p>　　李斯看秦王政瞑目正坐，風至而紋絲不動。李斯窺伺效慕，望揣測秦王政圣意，以待之后行事。李斯慌了神，仔細盤算。須知曉：“吾王乃真君圣帝，心思細密，諸般事件皆能動測先機。唯好想基業(yè)長存千秋萬載，方稍有糊涂。稍有差池，恐不復萬劫之地?！?p>　　三刻等罷，宦者令叩門奏道：“上將軍王賁聽宣等候。”

　　秦王政微微抬眼輕瞄李斯，李斯忙跪拜叩首，朝上禮拜，道：“臣邀他來也?！?p>　　秦王政方才冷聲道：“宣?！?p>　　只見這王翦身高七尺有二，生的魁梧勇猛，手提一女孩兒，如同捏拿雞仔兒，唬那孩子顫顫不已。王翦按著女孩兒，一并向秦王政跪拜叩首，道：“始皇萬歲，如今臣自巴氏族居之所歸來，特拿其中一人與上述陛下。”

　　秦王政道：“你拿這女孩兒作甚？”

　　王賁喝令女孩兒道：“還不速速將你族中容顏常駐一事細細稟來?！?p>　　女孩兒哭哭啼啼，掩面而泣，一時間竟不知從何說起。

　　李斯見狀，便蹲至女孩兒身前，細聲慢語，道：“姑娘，莫怕。只叫長老交代你之事說來罷了。”

　　這番溫言軟語，頓教女孩兒放了心，便抹了眼淚，輕聲道：“老嬤嬤跟奴家說‘日啖山水，月息將弱，六十一轉，千年一世’?！?p>　　秦王政問道：“此話何意？”

　　女孩兒哪受得住秦王政威嚴，只瞧了一眼，真是個身量英偉，氣宇軒昂的好君主。雙目炯炯如神火，眉峰赫赫似劍刃，只把女孩兒嚇跌在地。

　　李斯忙讓王賁帶了女孩兒出去，對秦王政叩拜奏道：“山野人，見始皇威嚴，駭暈去了?！?p>　　秦王政道：“你叫王賁帶這女孩兒來作甚？”

　　李斯奏道：“臣具知宗正所言，怪誕詭奇。臣觀古問今，知世間萬物，皆有命數(shù)；凡人倫事件，皆禍福相倚。長生之道，既違倫常，又背正道。臣恐有反噬，故帶女孩兒來朝，說與大王知曉?！?p>　　秦王政喝道：“李斯大膽，竟叫一孩童說與寡人聽。”

　　李斯慌忙磕頭不住道：“臣是說老實之言，萬不敢欺君。”

　　秦王政道：“你非欺我，怎不令宗正前來？”

　　李斯跪叩奏道：“宗正心系舊主，個性堅強。若只她來，定說不出什么?！?p>　　秦王政道：“何以女孩兒前來，卻可？”

　　李斯奏道：“宗正女流，心思細軟，舍不得族內(nèi)女孩兒受苦。我特獨拿她出來，宗正必然有言語給她?！?p>　　秦王思慮一刻，道：“既是如此。那女孩兒說的又是何意？”

　　李斯奏道：“臣具字面看來，大意是日飲山泉水，時至月上，人將體弱，六十甲子為一周，一世只得千年。”

　　秦王道：“若得千年，幸哉?！?p>　　李斯奏道：“陛下可還記得昌平君于朝堂中的模樣么？”

　　秦王政早于地牢之上聽個完整，便也不于他糾纏，只問道：“怎的？”

　　李斯奏道：“王翦大將軍擒獲昌平君，初見時，為老者；歸途中，弱不能入食；至都城，虛若久病。且窺之容顏，顛覆大變。”

　　秦王政道：“這又如何？”

　　李斯奏道：“此乃問題之癥結所在。凡人見識短淺，心惡者居多。若大王病虛一事，傳出，恐出亂臣；若大王驟變模樣，恐有亂臣異心。”

　　秦王政喝道：“朕軍權在手，何人敢來放肆？”

　　李斯急急解釋道：“長生之法，返陽之術，皆屬匪夷所思之事。凡人不比始皇這般英明神武，豈會輕言相信?？v使有一二信者，必抵不過悠悠眾口。若事出意外，有小人者，借陛下返陽變相之時，據(jù)不認始皇為本尊，豈不難哉？”

　　秦王政疑思道：“李卿所慮不錯，可有良策？”

　　李斯聞此一聲，便知時機到了，奏道：“陛下將有千載壽時，卻逢六十一甲子便轉體弱。然百姓愚昧，長生之事，不能叫眾人皆知。未保萬全，臣提議設立秘護部門，收納七族，世代相傳，教他們守護大王千年。”

　　秦王政道：“七族過多，恐人多口雜?！?p>　　李斯奏道：“臣不才，臣設想之七族具備醫(yī)師、術士、武將、謀士、巫祝、文史、死侍，功能俱全。臣將收納之時，盡滅其族人，誅其九族，令其與世再無關系，心無旁騖?！?p>　　秦王聽了，心中大喜，道：“言出正確，此事也只李卿這等才智謀略，方能設想的周全。你自去辦妥。”

　　李斯領命，藏喜于心，作禮而退。