第三十六回 ?流產
巴德凱國際涂料公司是一家主產油漆的工廠。
這家工廠工資比別的廠高，規(guī)模宏大，一色的現(xiàn)代化設備，看起來很有前途。但是這家叫巴德凱涂料的工廠不需要安檢員、質檢員、文員等管理崗位員工，新安與明玉都當了一線工人。
時間過得很快，有一日明玉與新安一起到太平鎮(zhèn)上逛街，明玉突然惡心嘔吐，這才想起自己已經一個月沒來例假，怕是懷上了孩子。新安不敢相信，因為他們都住在集體宿舍，除了在生產電話機的工廠有過一次，另一次就在本廠一個工友租住的房間內，兩個人很緊張，草草了事。
明玉連苦膽水都吐了出來，搖著手講：“我一沒有坐車，二沒有感冒，多半是懷上了孩子。”
新安快樂地抱著明玉轉圈：“我要當爸爸了……”
明玉提醒她：“小心肚子里的孩子……”
新安冷靜下來：“要不去衛(wèi)生院請大夫瞧瞧，巧玉懷上孩子去過好幾次衛(wèi)生院哩……”
明玉不高興了：“不要拿我跟巧玉比，我是我她是她……”
新安解釋：“現(xiàn)今我們的條件比糧初爹好，雙職工……”
雙職工的人家只有堯山鎮(zhèn)街上才有，是堪比大熊貓的稀罕物，堯山區(qū)的農民是沒有資格羨慕的，要羨慕也只有呷國家糧的“街上人”能羨慕。
明玉笑了起來：“那就去衛(wèi)生院瞧瞧，你要有狠，就讓我在衛(wèi)生院生崽……”
兩個人同時請了半日假，走路去到太平鎮(zhèn)街的醫(yī)院掛了婦產科，一個老大姐坐診，問了明玉幾句，探了脈象，點頭講：“是懷上了孩子……要注意休息，特別是不能劇烈運動，懷孕初期容易流產……”
嘴里吟哦著開了幾味中成藥。
走出醫(yī)院的大門，新安開心地笑了：“我們結婚多久了，我一直在記，整整499日零22個小時，到中午12點18分就是500日整……”
明玉一邊捂著肚子一邊回答：“我不曉得嫁給你有么子好，懷孩子也身在異鄉(xiāng)……”
堯山村的婦女一懷上孩子，哪怕是再苦再窮的人家，也要進補，地位也不一樣，馬上成為一家的重點保護對象。也有強悍的婦女，懷孕也照常勞作，要不就是第3胎、4胎，要不就是家里沒有男人。
新安半蹲下身子：“來，我來背你……”拍著自己的后背。
“真的背我……”明玉心里甜滋滋的：“我怕別人笑話……”
新安故意大聲地講：“有么子好怕的，沒有見過男人背自己的堂客？他們也有堂客啊……”
明玉捂住臉跺腳，但還是爬上了新安的背，新安喊：“咚鏘，咚咚鏘……”邁著方步。
不少人扭過頭來看新安與明玉，許多青年民工一臉艷羨，畢竟，帶老婆一起出來打工的少，絕大多數(shù)民工都是孤身一人。
明玉一直閉著眼睛，事后她講：“閉著眼睛才覺得浪漫，整個世界開滿了映山紅……”實際上，她是不好意思。在堯山，男女拉著手上街都是一件稀奇的事情，會招引全鎮(zhèn)百姓的矚目，她不敢想象自己被一個男人背在背上會招惹多少是非，哪怕這個男人是自己的丈夫。
新安打算托人給明玉換一個文員的崗位。文員的崗位要求有一定的文化基礎，但拿的錢比一線要少，一般人，哪怕是女人都不愿意當文員。新安跟幾個福建人混的熟，正好人事主管小德是福建人，也算是有幾分薄面。其實剛進廠一個月，原來的文員就辭職不干了，小德跟新安講過可以考慮要明玉去當文員，代價是一條健牌香煙，明玉一口就拒絕了人事主管小德的提議。新來的文員只干了半個月，此后廠里就再也沒有招過文員?，F(xiàn)在，是新安他們提出來要去當文員，一條健牌香煙不夠，要兩條健牌香煙。新安已經事先托人跟小德講好，只差去買兩條健牌香煙，明玉知道后堅決不答應，她給新安算了一筆賬，在太平鎮(zhèn)養(yǎng)一個孩子需要多少費用，大概一個月得50元人民幣。
明玉有些動感情地講：“不趁著還能動多掙點錢，以后你新安掙的那點錢連我們自己都養(yǎng)不活，還怎么養(yǎng)一個出生在城里的兒子？”
她反對回堯山生養(yǎng)兒子。堯山跟太平比，一個鄉(xiāng)里一個城里，在城里養(yǎng)出來的兒子跟在鄉(xiāng)里養(yǎng)出來的兒子絕對不同！
新安記起來，三爸曾經講過，明玉跟他自己一樣，有點小布爾喬亞情調。整個堯山村，也只有新安能勉強配上她?！懊醋有〔紶枂虂喦檎{，”如今新安想：“不就是做城里人的情調嗎？三爸找了一個城里堂客，結果呢？一年四季打光棍，如果不是時香翁媽做主讓民安跟著二爸一家呷大鍋飯，民安只怕早餓成皮包骨……絕對不能讓自己的兒子成為城里兒子……”想是這么想，但新安不擅長說服自己的堂客，反對一句，馬上就贊成一萬句。所以，明玉理直氣壯地準備在天平生兒子。
文員掙的錢少，明玉不干，新安就謀劃質檢員的崗位，掙錢多還輕松，地位也高，可以跟主管一樣住兩人間。剛好出來一個質檢員的位子，聽講已經有3個人競爭這個位子，小德開的價格是：至少4條健牌香煙。新安不曉得么子叫做“至少4條健牌香煙”，下狠心買了4條健牌香煙提給小德。小德將煙扔還給他：“你這也太小氣了一點，人家已經出到了10條中華牌香煙，誰還稀罕你的4條健牌香煙……”
“10條中華牌香煙？”新安簡直不敢相信自己的耳朵，這得多少錢啊，一包中華牌香煙得5元人民幣，1條得50元人民幣，自己一個月50幾元正工資，20幾元加班工資，10條是么子概念，7個月不呷不喝才買得起10條中華牌香煙……”
一周工作6天，一天工作12個小時，上午、下午、晚上只能各上一趟廁所，南海人承受不了這種勞動強度，只有強悍的“北邊人”能夠承受。
新安垂頭喪氣地提著健牌香煙準備離開人事主管小德租住在外的宿舍。
小德爽快地講道：“看你小子人老實，活又干得漂亮，對我的幾個小老鄉(xiāng)不錯，就給你一個面子……把煙留下，叫你‘堂客’呵呵呵‘堂客’這個叫法好啊……去質檢部報答，但你得明白，有一月的實習期，只發(fā)30元基本工資，如果考試不合格，哪里來回哪里去……”
“這個我曉得……”新安的情緒低落了幾分，但是，干么子沒有風險？人家一個初中生能干的活，就不相信明玉一個高中生干不了。“我走了！”撂下香煙，新安走出了主管的租住房。
一個濃妝艷抹的女子從外面走進來，與新安撞到了一起。
新安覷了一眼，覺得這個女子有些面熟，只是，自己怎么會認識這么時髦打扮的女子呢，喇叭褲、尖頭鞋、蝙蝠衫，配上一頭大波浪……
“燕子……”小德全身上下每個部位都在掐媚討好。
新安一直走到了巴德凱涂料的廠門口，才從記憶的爛泥潭里找出一個人：糧初支書的前任兒媳巧玉！對的，那個人像巧玉。那滾圓的臉蛋，那扭來扭去的腰肢，尤其那勾人魂魄的眉眼……但是，巧玉改嫁給了本村的趙益安，怎么又會當上了巴德凱人事主管小德的女朋友？不可能啊！新安徹底地推翻了自己的判斷。
明玉正躺在女工宿舍，新安一推開門，明玉就悄悄地對他搖手。這說明寢室里還有其他人。新安也搖了搖手，表明自己曉得有人，不會亂講亂動。他靜靜地在明玉的床頭坐下，對面的鐵床“吱呀吱呀”地響，蚊帳里探出兩顆頭。新安認識，一個是王姐，一個是王姐的男人老財。沒等新安打招呼，王姐熱情地講：“來，嗑瓜子，嗑瓜子……”遞出一袋傻子瓜子。
“不要不要，我不喜歡……我們出去，出去……”
新安急忙扶起明玉。
走出宿舍，明玉講：“我故意不出去！他們一點也不避嫌……”再也講不下去。
男女之事在工廠里并不是么子了不得的事，但明玉就是講不出口，哪怕是講給自己的男人。
“大家都不容易……”
新安嘆了口氣說。
明玉的寢室一起住了8名女工，有3名都談了對象，經常賴在對象的租住房不回來；另有2名女工是小姑娘，不滿18歲，什么都不懂，星期天一整日都在太平鎮(zhèn)街亂逛；其他3個都已婚，勤儉過日子的人，為了省錢吃住都在廠里，把宿舍當成家。新安自然曉得王姐和老財為人小氣，又不愛干凈，辦完男女之事也不拾掇拾掇，遍地草紙，滿屋腥味，不光明玉一個人有意見。
第二小德主管通知明玉去質檢部報了到。
質檢不僅要憑智商，還要憑經驗，明玉根本就挑不出毛病的產品，到老師傅的手里有時是二等品，有時是不合格產品。涂料有一股刺鼻的味道，公司只發(fā)了紗布口罩等最簡單的勞保用品，女工一般會戴，男工基本上不戴。質檢的活相對比較輕松，一天下來，明玉覺得自己好像沒有做事。她終于明白為什么這么多人想來質檢部工作，質檢員不僅工作輕松，還有權威，可以隨時叫來班組長訓斥。一些班組長為了讓自己班組的產品過關，私下里會喊質檢員下館子，有的還送煙、送酒。
明玉告訴新安，她有點不敢相信自己真的到了質檢部，上班別管是幾個小時，就像在玩兒樣，或者講，無所事事。她不愿意長期在質檢部工作，待久了，人就會失去斗志。等幾個月后，孩子的情況穩(wěn)定了，還是要回間好。聽講，勞動對肚子里的孩子有好處，并且有利于生產。她不愿意在質檢部長期干下去還有一個原因，氣味大，比車間的氣味還有大。
“為么子比車間的氣味還要大呢？”
新安不敢相信所有人眼里的好工作還會有這么致命的問題。
誰都曉得涂料的氣味對身體不好，一些敏感體質的員工會全身瘙癢，嚴重的會起疹子，有的還會導致休克暈倒。大部分農民工沒有把這當一回事，一些人認為，這是初到涂料廠身體還沒有適應這里的環(huán)境的原因，待的時間夠久，就不會有什么不適。這就好比刨芋頭，第一回刨手癢心也癢，第二回刨手癢心不癢，第三回刨手不癢心不癢……還好比婦女坐班車，第一回坐吐得懷疑人生，以后越坐越輕松，第10回第20回坐車好比坐搖窩……新安與明玉沒有過敏反應，和大多數(shù)農民工一樣沒有把涂料的化學物質污染當做一回事。
“很簡單啊，每一件標本都要分析成分和粘稠度，老師傅每一回恨不得用嘴去舔舐涂料標本……”
明玉講得快了一點，忍不住咳嗽了起來。
新安趕緊扶住她，輕輕地替她捶背：“激動么子……我們農村人身體好，就是呷一點涂料也不會有么子問題……”
在質檢部上了半個月的班，明玉突然覺得小腹部絞痛，還有些液體從下半身流了出來。質檢部的副部長葉大姐心好人善，瞧見明玉下身流出來的是鮮血，緊張地拉住她講：“你是不是懷了孩子，怎么沒有一點常識呢？不能在油漆廠的生產車間上班，質檢部也不能呆……”
明玉看見從自己身體里流出來的鮮血，幾乎要暈倒過去，但她告訴自己：這是新安的骨肉，無論如何我都要保住新安的骨肉……歪歪斜斜地朝實驗室的門外走去，想躺到自己的床上保胎。媽媽講過，孩子如果有么子情況就馬上躺到床上，任何事情都不能做，等婆婆和男人來招呼……
明玉出了實驗室的大門，覺得天上明晃晃的太陽很是扎心，如果沒有出太陽該多好呀，堯山就經常和風細雨，天和山都很溫情……