突如其來的一場大雪,洋洋灑灑地飄舞了三天兩夜。清晨,零星的雪花隨著冷風(fēng)在空中徘徊,似春日里隨風(fēng)飄散的柳絮,有的輕盈地落在墻角的土縫里,有的融入白色的雪堆間,有的被風(fēng)吹起,在院子里旋轉(zhuǎn),最后被擋在角落。放眼望去,霧靄沉沉,四周一片空靈飄渺,天地之間銀裝素裹,像鋪蓋上了一層潔白厚重的大被子。
院子里時常清掃,兩邊的雪堆像兩座厚重的山包。存生頂著一頂軍用棉帽,拉著架子車往洞門外轉(zhuǎn)雪。王家奶奶像往常一樣起得早,穿好衣服只在窯里活動。打掃完衛(wèi)生,就盤著腿坐在窗戶前向外望去,不時地感嘆這場雪持續(xù)得時間久。爐子上的水壺嗚嗚咽咽地發(fā)著聲響。爐火正旺,火苗呼呼地往上竄,煙氣順著鐵皮管道一直穿梭至煙囪外,升騰的煙氣瞬間融化了飛舞的雪花。煙囪末端掛著一個奶粉罐子,為防止褐色的煙水漬打臟了門口,或者滴落在人衣服或是頭發(fā)上,每隔十來天,存生就要把里面的污水清理一回,以免溢出來。
錄音機擺放在偏窯外的窗臺上,正播放著戲曲《梁秋燕》。秀榮踮起腳尖拿掃帚撣著玉米架上的落雪,嘴里咿咿呀呀地哼唱著。在家里干活時,她時常帶著存生那頂泛黃的軍綠帽子,把頭發(fā)包裹在里面攔擋灰塵。剛掃過的院子很快又蓋上了一層薄薄的落雪。低洼處積水的地方被凍住了,能看到明晃晃的冰面。
存生揮舞著鐵掀往圪塄畔上揚雪,院子里拉出來的積雪最終都被揚到菜地里保墑。狗拉著鐵鏈繩在窩邊來回走動,鏈繩被纏繞在三輪車的車輪下面,它伸長脖子,“哼—哼”地叫喚著,試圖引起存生的注意。存生把鐵锨立在懷里,唾了一口唾沫在手心搓了兩下,鏟起一大團積雪,絲毫沒有注意到狗的召喚。過年豬四平八穩(wěn)地躺在窩里,半張著嘴巴呼呼大睡。一到冬季,豬的瞌睡就越發(fā)得多了起來,只有肚子餓了才起身,張開嘴巴哼哼地叫喚上一陣。只要解決了吃喝拉撒,它總是能以一個姿勢躺著睡覺,看似生活得簡單又愜意。
洞門外,燕燕三個在掃雪開路,這條路是老五家和燕燕家出行的必經(jīng)路段。按照老規(guī)矩,老五家一直從他們家掃到燕燕家洞門外,剩下的由燕燕家負(fù)責(zé)掃到和存柱家接壤處。顏龍身上已經(jīng)熱乎起來了,他脫下手套塞進(jìn)口袋,和小燕并排走在前面,拿著鐵掀鏟雪開路,燕燕緊跟在后面,拿著掃帚向兩側(cè)掃雪。除了身后那條可以容納兩個人并排走的路露出了土的顏色,其余還是白茫茫一片。燕燕和小燕也把圍巾扯開掛在胸前。三個人一邊玩鬧一邊掃雪,倒是掃得起勁。難得遇見這么厚的雪,沒有清掃過的地方,一腳踩下去能齊到膝蓋處。圪塄邊上的幾株野生槐樹和山桃樹的樹干被大雪壓斷,橫七豎八地臥倒在坡洼上。小燕覺得嗓子干癢難耐,隨手抓了一把雪捏成團就往嘴里塞,一陣滲透牙齒的冰涼,她臉上的肌肉也跟著抽搐起來。小燕的臉經(jīng)過一冷一熱,臉頰兩邊像是誰給故意畫了兩個圓溜溜的西紅柿,于是她又有了一個叫“紅二團”的外號。這原本是秀榮開玩笑隨口說出來的,燕燕和顏龍就記在了心里,時常拿來取笑小燕。燕燕看見小燕緋紅的臉蛋,滿臉堆笑地說:“圓蛋的臉蛋子像紅二團一樣,穿得也像碌碡一樣圓,抱著頭都能在雪地里打滾。要不你給咱們滾一個!”小燕乜斜著眼睛瞪了一眼燕燕,揚起下巴嘟起嘴唇懟她:“你咋不先滾一個!日眼的,一直喊人外號呢,我又不是沒有名字。誰再胡亂喊我外號,我抓一把雪就從脖子后頭灌進(jìn)去了。老虎不發(fā)威,你當(dāng)我是病貓呢?!边€沒等小燕說完,燕燕抓起一把雪,上前塞進(jìn)了小燕的脖頸,小燕“哎呀”一聲縮緊了脖子,瞬間感覺脊背一陣冰涼。她氣急敗壞,鏟起一鐵锨雪就朝燕燕揚灑過去。燕燕拖著掃帚早已后退了幾步,拿起掃帚來回?fù)踔w來的雪花,咧著嘴哈哈大笑,嘴里還振振有詞:“來呀來呀我不怕,我是白廟塬老大。愛告狀你就告去,我也不害怕,我權(quán)當(dāng)你個紅二團喝馬尿去。紅二團!紅二團!”小燕恨得牙齒相互打磨,一把雪連著一把雪地扔向燕燕,幾乎都落了空。燕燕得意地手舞足蹈,拿著掃帚在眼前招搖。顏龍輕觸了小燕一下,使了個眼色給她,小燕瞬間會意。顏龍朝燕燕一本正經(jīng)地說:“大姐姐,快再不猴精了,趕緊掃完了回。”小燕和顏龍轉(zhuǎn)頭假裝鏟雪,燕燕便跟在后面低頭掃雪。趁燕燕不注意,顏龍和小燕每人抓起一大把雪團扔向她,雪團像發(fā)射的炮彈一樣,“欻欻”地打在燕燕身上。燕燕來不及躲閃,雪花灌進(jìn)脖子里,順著脊背涼到了腰間。她抖動著身軀,說了一大堆告饒求情的軟話。
這時,存生揚完積雪走出洞門??吹窖嘌嗳齻€正在打鬧,他嘴里喘著白汽,生氣地說道:“唉,就不敢給你們?nèi)齻€安頓個活,半天了掃了一乍長點,像磨洋工一樣,墨跡到啥時候去呢!把棉窩窩弄濕,進(jìn)去你媽不叨叨才怪呢。趕緊掃到頭往回走!”存生說到最后抬高了嗓門,語氣明顯強硬了起來。燕燕三個立馬擺正姿勢干起活來。他們還是比較怵怕存生的。別看他平日里很少嘮叨打罵燕燕三個,他們反倒對存生心存敬畏,是敬而遠(yuǎn)之的那種。不像秀榮,雖然她經(jīng)常沒好聲氣地數(shù)落和調(diào)教燕燕三個,但是,當(dāng)她在一旁不停地說教嘮叨的時候,燕燕三個表面上點頭哈腰,其實都在心里抵觸辯駁著,只是不敢太過明顯地表達(dá)出來而已。他們對付王家奶奶就更是一種姿態(tài)了。王家奶奶像念經(jīng)一樣嘮叨謾罵的時候,燕燕三個只管各行其事,把她的話完全當(dāng)耳旁風(fēng)。王家奶奶語氣重了,他們還會乜斜著眼窩回懟上幾句。氣得王家奶奶經(jīng)常拍打著大腿面唉聲嘆氣:“這三個碎先人,牙叉骨上勁還大得很,動不動就懟人,都把書白念了!等著我給告狀。賣菜的一走我直接指撥不動彈,一個個懶得屎淌呢。”燕燕三個已摸透了王家奶奶的脾性,知道王家奶奶雷聲大雨點小,只是嘴上說說而已。在他們心里,王家奶奶即是嘮嘮叨叨的長輩,也是他們親密無間的同伙。他們有能耐惹王家奶奶生氣,自然有本事哄得她開心釋懷。
晌午時分,稀薄的陽光透過昏暗的云層照下來,清冷的寒風(fēng)吹過耳邊像針劃過皮膚,越發(fā)得寒氣逼人。女人們坐在熱乎乎的炕上做針線織毛衣。男人們有補不完的覺,喝再濃的罐罐茶都不影響他們倒頭便睡。秀榮聽著存生的鼾聲,故意踹了存生一腳。存生被驚醒,翻著眼珠子轉(zhuǎn)了兩圈,滿臉不情愿地哀嘆了兩聲,又轉(zhuǎn)過身沉沉地睡著了。秀榮低聲咕叨:“你上一輩子肯定是豬變下的!瞌睡蟲附身了,咋那么多的瞌睡,只要人不叫,你都能把頭睡扁。天光神,還有你這號人呢!”
寒冷的下雪天,絲毫不會影響孩子們的好興致。碰上雨雪或者刮大風(fēng)的惡劣天氣,一般都會停上幾天電。燕燕三個沒有電視看,便在窯里吱哩哇啦的一通打鬧。王家奶奶招架不住他們鬧騰,便拿著雞毛撣子一邊把他們往出攆一邊安頓:“快到偏窯里鬧騰去!天冷的,你們誰跑雪地里糟蹋棉窩窩,誰就小心著!”跨出門檻拐個彎稍作停留,趁王家奶奶不注意,燕燕三個一溜煙地跑出洞門就來到了雪地里。
他們每人手里拿一根樹枝,在沒有被踩踏的雪面上胡亂涂鴉。燕燕一邊畫丁老頭一邊念念有詞:“一個丁老漢,該我兩個蛋,我說三天還,他說四天還,去你媽的個蛋!三根韭菜三毛三……”邊說掄起棍子做畫,一會兒功夫,頭頂三根頭發(fā)的丁老頭就在躺在了雪里。小燕最喜歡在雪里踩腳印,像兔子一樣并著腳蹦跳著向前,一排齊整的腳印便留在雪面上。顏龍拿著樹枝,不停地在積雪上亂打,潔白肅靜的雪面一會兒就被他糟踐得凌亂不堪。他的兩只招風(fēng)耳被凍得通紅,臉頰上凍出的皴皮粗糙的像樹皮一樣。燕燕故意把小燕引到一棵掛滿落雪的樹下,一邊分散小燕的注意力,一邊迅速地?fù)u動樹枝,還不等她跑開,落雪便嘩啦啦地打落了下來??吹窖嘌嘁沧酝读_網(wǎng),小燕便忘記了跟她理論計較,她一邊拍打身上的落雪,一邊幸災(zāi)樂禍地嘲笑燕燕:“哈哈,你這叫害人害己,自作自受。看一下!你身上的雪比我的還多,頭上像頂了個孝帽一樣。還想捉弄我,我其實早都料想到了,就是跑得有點遲了?!毖嘌噔筲蟛粯返匾е伦齑剑荒_踢踹在雪堆里撒氣,倒是把雪踢開了一朵花。她感覺腳底一陣冰涼,似乎襪子也被浸濕了。
耳畔的風(fēng)聲呼嘯而過,他們?nèi)齻€玩得忘記了寒冷,直到手腳被凍得麻木漲疼,直到牙齒不受控制地咯咯打顫,才想起回家烤火。他們一個個緊縮著脖子,習(xí)慣性地把手塞進(jìn)衣襟下取暖,全然沒有了剛出門時的興奮勁兒。每到寒冬臘月,燕燕三個的手腳就會被凍傷,手指和腳趾邊緣會生出許多硬紅的凍瘡。一到晚上坐在熱炕上,或者守在爐火邊時,那些凍瘡受熱就會瘙癢難耐,讓人不由自主地想去摳撓止癢,偶爾撓到患處,全身會像觸電一般疼痛。今年,他們的腳上倒還幸免了,都沒有被凍傷,這多虧了玉蘭拿回來的那幾雙羊毛厚襪子。大冷的時候,王家奶奶就拿出來讓他們?nèi)齻€套在自己的襪子上穿,反正他們的棉鞋都做得大出了正常尺碼,即使穿了兩層襪子,腳還有活動的空間?,F(xiàn)在做鞋比以前簡便多了,只要把鞋面做好,集市上有賣的膠皮鞋底??p紉機上飛針走線做幾雙鞋墊,拿到集市上給修鞋的師傅,不出半個小時就能訂好一雙鞋。只是,村里的大多數(shù)婦人還是不舍得花這個“冤枉錢”,尤其是那些上了年紀(jì)的,只有她們還在扯著麻繩嗤啦嗤啦地納鞋底。
早在入秋的時候,秀梅來燕燕家住了幾天,幫著秀榮把冬天穿的鞋面鞋墊都做好了。秀梅的針線活比秀榮做得細(xì)祥。沒有出嫁前,她繡的鞋墊樣式可是莊里其他姑娘的參照標(biāo)準(zhǔn)。經(jīng)她手繡出來的花和鴛鴦逼真的像是照相機拍出來的實物。如今的世風(fēng)變了,農(nóng)村出嫁女子,不再像以前那樣注重針線活了。秀榮也沒有教導(dǎo)過燕燕和小燕,讓她們學(xué)著做一些針線活兒,她一心期望她們能好好學(xué)習(xí),將來像翠霞一樣,也能端上公家的鐵飯碗。燕燕和小燕也對做鞋墊、織毛衣這些針線活兒不感興趣,有點空閑更喜歡照鏡子捯飭自己,要不就和灣里的一幫小孩滿坡滿洼地瘋跑。用王家奶奶的話說:“這兩個女子沒有一點點女子娃的樣子,一天像個瘋狗一樣,光愛胡跑。按照過去都要學(xué)著做針線了,你媽也不操心,將來出嫁了,手掉順啥都不會做,有你娃坐的冷板凳呢!”
墳地附近的一塊山地里新架起了一個高大的高壓電纜。燕燕三個也不知道那是干什么用的,一有空就來這里攀爬著玩兒。他們經(jīng)常爬到第三層的三角架上坐著眺望,腿耷拉在半空中自然地垂擺,有種坐秋千的感覺。玩性一起就忘記了回家,直到山頂傳來王家奶奶一聲接一聲的喊叫。只要燕燕三個充耳不聞,王家奶奶的喊叫聲就能幫他們把婷婷、兵兵和曹龍召喚出來。幾個人一見面,婷婷和兵兵先是興奮地說起了他們家吃兔肉的事情。
前幾天的那場大雪過后,福祥去他們家蘋果園里撿拾被雪壓斷的樹枝時,一只出來覓食的兔子在慌亂中迷了路,一頭扎進(jìn)墻角的積雪里掙脫不得。后來,這只悲催的兔子就成了福祥家的一鍋美味。燕燕聽完,歪著腦袋想了想,大發(fā)感慨起來:“原來這就是現(xiàn)實版的守株待兔!要不然咱們也去墳地里碰運氣去,趁著雪沒消完,運氣好的話,還能瞎貓碰個死老鼠,咱們也能美美地解上一頓饞?!鳖価埳斐錾囝^舔著嘴唇,趕緊煽動起來:“走走走,快走!說不上咱們一人能拉一只。只要尋見兔子腳印,順著往前走就能抓住?!毙⊙嗪玩面眠€有點猶豫,她們兩個膽子小,擔(dān)心兔子急眼了咬傷她們手指。燕燕早已帶頭走在了前面,三個男生緊跟其后,小燕和婷婷只好跟了上去。
陰洼的墻根底下,被風(fēng)吹積的雪堆有一到兩米高,經(jīng)過幾日的風(fēng)寒,表層被凍得硬邦邦的,只要不在上面使勁的踩踏,完全可以自如行走。三個男生不走平坦處,偏揀凹凸不平的雪堆走,走得如屢薄冰卻也自得其樂。山地里都是沒被踩踏過的新雪,走在凍硬的雪面上,腳底下吱嘎吱嘎地作響。小燕和婷婷跟在后面一邊走一邊喊,讓前面的人等等她們。燕燕回頭看了一眼,扯開嗓子回應(yīng):“唉呀!你們兩個像喇叭一樣。但凡有個兔子,都叫你們兩個嚇跑了。真的是,成事不足敗事有余?!?p> 顏龍和兵兵在積雪堆上推推拉拉地較著勁兒,試圖把對方從雪堆上推搡下去。曹龍在旁邊看著熱鬧,手里拿了個樹枝,深一腳淺一腳地扎著雪窩。他們似乎玩得忘記了此行的目地。只有燕燕一個人專注地走在前面,眼睛一刻不停地掃描著四周。小燕和婷婷知難而退,回到地頭等著他們。婷婷雙手遮住嘴巴喊起來:“不敢再走了,墳地里有鬼呢!萬一叫鬼追上,雪地里想跑都跑不快。”燕燕聽到“鬼”字,不由自主地震了一下?;颐擅傻奶焐?,白茫茫的雪塬,前面幾個墳土堆上的蒿草隨著寒風(fēng)招搖不定,一陣?yán)滹L(fēng)從耳畔刮過,燕燕突然回過神來,他們這是在墳地里!她的腦海里不由自主地浮現(xiàn)出電視劇《聊齋》的情景,她不受控制地打起寒顫來,轉(zhuǎn)過身就往回跑,一邊跑一邊大聲嚷嚷著嗔怪婷婷:“婷婷!你是個豬!大白天的提鬼做啥!”顏龍和兵兵停止了打斗,站在原地愣了片刻,他們的目光齊刷刷地看向曹龍。曹龍?zhí)蛄颂蝰辶训淖炱?,不緊不慢地笑道:“我燕燕娘活見鬼了!”兵兵隨即朝燕燕大聲喊:“燕燕娘!快跑!鬼來了!”
燕燕心下一陣焦躁,感覺腿腳像是被什么東西牽絆著,怎么跑都跑不快,她的腦子里鬼使神差地冒出了“鬼打墻”這個詞,她心中納悶,這原本是她無意中從大人口中聽來的,怎么此刻想了起來。胡思亂想間,她一個爬噗趴在了雪地里。不遠(yuǎn)處傳來兵兵的笑聲:“我燕燕娘叫鬼追了個狗吃屎!”燕燕無心計較,一骨碌爬起來,來不及拍打身上的雪,一口氣跑到了三個男生的前面,她終于在急促的喘息中長長地舒了一口氣?;丶业穆飞希渌巳允钦f說笑笑,沒有一個人再提捉兔子的事兒,像是沒有這檔子事兒一樣。燕燕心有余悸地走在最前面,回想起剛才發(fā)生的事兒,她心里愈發(fā)覺得蹊蹺,她確信她大白天的活見鬼了,因為這種荒誕離奇的事情她也不是頭一回聽說。
去年三十晚上,大坑坑的王老大來家里給王家奶奶拜年。本來就不勝酒力的他,三杯燒酒下肚便漲紅了臉,話也跟著多了起來。他挪了挪身子,背靠著炕墻,兩腿交叉支棱在炕頭上,隨后向王家奶奶絮絮叨叨地倒起了他滿肚子的苦水。嗔怪他那死了將近四十年的老婆,如何陰魂不散地折磨他,如何在深夜回來翻箱倒柜,攪得他不得安寧。他說的有板有眼,一心一意看春節(jié)晚會的燕燕三個都被他的話吸引,豎起耳朵聽得毛骨悚然又欲罷不能。小燕被尿憋得原地打著尿顫,時不時地轉(zhuǎn)頭向窯垴的昏暗處瞄一眼。燕燕看似目不轉(zhuǎn)睛地盯著電視屏幕,交叉著腿不住地聳著肩膀。顏龍依偎在王家奶奶身旁,一動不動地盯著王老大的嘴巴,似乎是聽得入了神。秀榮看出了燕燕和小燕的窘態(tài),趁著王老大喝茶的間隙,適時地轉(zhuǎn)移了話題,這才帶著燕燕和小燕解決了燃眉之急。從這之后的好幾個晚上,燕燕三個出窯門都要有一個大人陪著,誰都不敢獨自去院子里上廁所。存生還像往常一樣,笑呵呵地揶揄他們:“這三個娃跟了誰了?一個個咋都是那屁膽子!活人都不怕,還怕個鬼呢!”在秀榮的冷嘲熱諷下,存生舊話重提,說他一輩子不信邪,十來歲時就跟著大人四處跑路,啥稀奇古怪的事沒經(jīng)過,見怪不怪了也就不知道啥叫個害怕了,還說起了那件唯一讓他覺得難以置信的事兒。
存生十來歲時,有一回跟著碎坑坑老四去安口行情,回家的路上路過一處老墳闕。兩個人遠(yuǎn)遠(yuǎn)地看到墳頭上站著一只灰不溜秋的野狐貍,高昂著頭望向他們。老四警覺地折了一根樹枝,邊走邊朝著狐貍唾了三口唾沫。奇怪的是,當(dāng)他們走近墳闕時,狐貍竟然莫名其妙地不見了蹤跡,墳頭上只盤踞著一條有成人胳膊腕粗的菜花蛇。老四非說墳闕旁邊有個狐貍洞,可存生卻不以為然,他分明看到那只狐貍是憑空消失的。那也是存生唯一一次“見鬼”。秀榮調(diào)侃存生,說他看花眼了,那叫個啥“見鬼”,真正的鬼在喪事才會有。
農(nóng)村里死了人辦喪事時經(jīng)常會發(fā)生怪事,常見的便是亡人魂魄附到近親身上作怪或者托付心事,使得活著的人變得精神失常,胡言亂語,有時還口吐白沫,撒潑打滾,甚至翻著白眼全身抽搐,繼而大鬧喪事現(xiàn)場,被附身的人說話的語氣和神態(tài)簡直和亡人生前一模一樣。不過這種情況一般不會持續(xù)很久,所有的喪事上都有請來念經(jīng)超度亡靈的陰陽人,只要拜托陰陽人頭領(lǐng)去陰間走一趟,打問清楚亡人的需求即可消除邪祟。
說到了鬼,就不得不說一說神。塬上人有個約定俗成的習(xí)慣。誰家家里發(fā)生點怪事兒,諸如丟了牲口、久病不愈、生不出兒子等等,但凡是心里沒底的事兒都會去廟里求神問卦。每個隊里都有一個經(jīng)過層層考驗,被廟神選中能傳達(dá)其意思的“神人”,廟神通過他附身下界,為世人指點迷津。在老百姓心里,廟神幾乎無所不能,既能卜卦開藥方,也能畫符鎮(zhèn)宅除祟。說來也是離奇,經(jīng)過廟神的一番“撥置”后,所求之人的心都能安定下來。經(jīng)受病痛折磨的人吃了廟神開的方子,通常都會感覺身心舒暢很多。這也便是為什么農(nóng)村人一直都很虔誠地敬奉著一方神靈的緣故。
前段時間,福祥就把廟神請到家里給他媽看了一回病。秀榮聽說后,便讓存生陪著她去求廟神給她“撥置”了一番。自從他們趕集賣菜后,秀榮晚上睡覺總是噩夢不斷,有時會被嚇得坐起來,天黑出門時,她總感覺身后有人尾隨。三卦過后,“神人”言簡意賅地道出了原因:秀榮時常夜半出門,女人家陰氣重易招邪祟,三魂七魄被勾走了一魄。
之后的幾天,每到晚上八點,秀榮先是焚燒后喝掉廟神畫的一道黃符,再由存生領(lǐng)著燕燕三個從家里出發(fā),一直走到塬面的十字路口處。燕燕三個走在前面,一路走一路呼喚:“媽,回來!”存生跟在后面連聲應(yīng)答:“回來了!”一連七個晚上都是這樣。說起來更是神乎其神,打那以后,秀榮睡覺也逐漸安穩(wěn)了,再黑的夜,她也敢獨自出門了。燕燕三個親眼目睹了這一切,不由得胡亂猜測起來。他們?nèi)齻€一到天黑就害怕得不敢出門上廁所,是不是他們的魂魄也被什么東西勾走了,于是他們就去問王家奶奶。王家奶奶先是望著院子唾了三口唾沫,隨后瞪大眼睛罵他們:“再不顛個嘴胡說了!你們又沒走過夜路,哪個死鬼閑得沒事干了勾你的魂魄呢!”說完,她望著門外又唾了幾下,嘴里念念有詞,“都離得遠(yuǎn)遠(yuǎn)的!”王家奶奶的這波操作更是讓燕燕三個丈二摸不著頭腦,不得開解的他們也只能作罷。
后來,燕燕三個從一群嚼舌根的女人堆里又聽了一嘴,說是在他們還沒出生的時候,碎坑坑老四媳婦曾被狐仙精附體過。白家洼莊里的廟神勢單力薄降伏不住,最后請來附近莊里的廟神聯(lián)合做法才降伏住。原來附在老四媳婦身上作怪的狐貍精正是老四當(dāng)年唾罵過,還拿土塊驅(qū)趕的那只野狐貍。從此,燕燕三個便對老四媳婦另眼相看了,雖然她肥胖的身形和憨厚的笑容,怎么看都和狐貍精扯不上半點關(guān)系。他們?nèi)齻€只要遠(yuǎn)遠(yuǎn)地看見她,都會畢恭畢敬地打聲招呼,大有一種學(xué)生碰見老師的敬畏感。
農(nóng)村里的婦人喜歡閑扯這些光怪陸離的話題。燕燕三個只要白天道聽途說進(jìn)了耳朵,天一黑就會莫名其妙地害怕起來,說不清倒底怕什么,反正就是不敢獨自面對黑夜,連在院子里上廁所都要三個人結(jié)伴同行。盡管院子里亮著燈,手里還拿著個手電筒,他們?nèi)齻€仍然要口頭約定好,一起提褲子一起往回走。燕燕和顏龍經(jīng)常串通一氣戲弄小燕,小燕吱哩哇啦的哭爹喊娘聲把院落周圍的鳥雀驚得到處亂飛。