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凈因師兄,你可曾聽說過‘河北大琴殿’?!鼻傥锜熍R死前的那一句話,讓她想到在青峰山腳下看到的那兩根石柱:蜀東瀘州青峰山,虛音千里劍音閣。劍音閣虛音千里,而琴舞煙稱那大琴殿虛音萬里,莫非便是她身后的門派?
此時已是第二日天明,二人在白帝城城樓上大發(fā)神威,白帝城守衛(wèi)也沒有緝拿他們,倒是守將出來,邀請他們到府上好吃好喝了一頓,那守將一看凈因光著個頭,又武功高強(qiáng),心想此人不是來自吐蕃佛宗便是那少室山弟子,一時間好生巴結(jié),無力招架,倒是讓凈因頗為尷尬。
“大琴殿,大琴殿…河北…”凈因眉頭緊鎖,這大琴殿好生讓他耳熟,又是河北門派,凈因在腦海中思索了半刻,搜尋那來自藏經(jīng)閣中的記憶,神色一凝,難道是它?
“河北大琴殿?而今的大唐的河北道遼闊得很,原先的冀州之地,廣袤幽云十八州的地盤,以及大片遼東草原。都是河北道地勢?!?p> “不知這大琴殿便是河北道哪個州郡的一股勢力?”方霖說道,她對中原門派了解不多,但當(dāng)世知名門派仍是知道的,卻從未聽過當(dāng)今世上還有大琴殿這么一股勢力。
凈因皺眉,思索了很久,突然想起自己在吐蕃佛宗藏經(jīng)閣翻看過的一冊秘籍,仔細(xì)回憶,尋到了些許苗頭,對著方霖慢慢道來:“這個大琴殿,據(jù)傳為后漢(這里指東漢)末期匈奴人所創(chuàng),殿址定在冀州鄴城,他們稱俞伯牙為‘圣’,初時僅僅吸納精通音律之人入派,探討一些文墨書香,大琴殿歷代殿主掌管戰(zhàn)國時期傳承下來的一支古塤,故而殿主被追隨他的人稱之為‘伯塤’,因漢代獨尊儒術(shù),據(jù)說那大琴殿第一代‘伯塤’欲創(chuàng)立‘琴家’,與儒家相抗衡,漢末侍郎蔡邕,尚書盧植皆為大琴殿客卿?!?p> “而后漢末烽煙四起,曹操加九錫,拜魏公,大琴殿對曹操極力擁戴,魏國國都正是定在鄴城,但是曹操行都在許昌,鄴城無人管,大琴殿便是在那個時候積蓄力量,不再僅僅追求音律,而是自創(chuàng)武學(xué),聚攬?zhí)煜缕娌?。而后逐漸成為稱霸北方的大門派。不過后來兩晉時期,拓跋魏分裂,北齊神武帝高歡也君臨鄴城,高歡對大琴殿極其反感,對其趕盡殺絕,歷經(jīng)整個北齊,大琴殿的勢力逐漸在河北消失不見了,有人說他們逃去了北周,為宇文泰所庇護(hù),也有人說神武帝高歡與文襄帝高澄連續(xù)幾十年的追殺令大琴殿不堪重負(fù),就此解散了,不過誰也不知道高歡為何要誅殺大琴殿?!?p> “琴舞煙口中所說的大琴殿,便是這個勢力么,被高歡剿殺數(shù)十年,又在天寶年間再度出現(xiàn)?!狈搅鼐従徴f道?!氨敝芘c北齊一直敵對,而后北周滅齊,又為楊堅所篡,大琴殿說不定便是得到了北周宇文氏的庇護(hù),隱忍多年,殘存下來。”
凈因點頭,“有可能,大琴殿在幾百年前,是橫跨河北之地的超大門派,信徒之眾,不計其數(shù),大琴殿勢高震主,為神武帝高歡所忌憚,將之鏟除也在情理之中,若是如今大琴殿卷土重來的話,幾百年的底蘊,恐怕不會弱于嵩山少林寺,嶺南萬賀門這等名門大派,甚至于我吐蕃佛宗相比,也不會弱多少?!?p> “而且,貧僧早就覺得,這劍音閣的功法秘籍我在哪里見過,是了,那大琴殿門派所修正是這《九章經(jīng)》,只是不知這琴舞煙在大琴殿中是何分量,姑娘得罪了他們,還望多加小心?!?p> 方霖心中并不怕,凈因出身吐蕃佛宗,他為“法王子”,吐蕃人對他很看重,自己來自昆侖仙宮,二十年前師尊的內(nèi)力便是讓人望塵莫及,二十年之后,就是她自己也不知道師尊的修為到了何等地步。
方霖并不認(rèn)為師尊所在的昆侖仙宮會弱于大唐任何一個門派,而且那琴舞煙自河?xùn)|道跑來劍南道自己門派,在大琴殿之中恐怕并非重要弟子,大琴殿應(yīng)該不會為了一個普通弟子大動干戈罷。
方霖對吐蕃佛宗與昆侖仙宮的判斷十分準(zhǔn)確,然而卻忽略了一點,便是這琴舞煙的姓氏。以“琴”為姓的人,在大琴殿中也是寥寥無幾,她的地位可想而知,絕對不會是一個普通弟子。而且,整個東劍劍音閣也只有兩個琴姓之人,另一個并不是琴立生,琴立生本是一個普通人,僅僅是被琴舞煙賜姓琴,劍音閣的另一個琴姓之人,此時正在瀘州城底的一處土窖內(nèi)。琴舞煙身死的那一刻,瀘州城北臨近太守府的一處空地上,黃色的泥土突然炸開,一聲怒吼自土塊中傳出:
“舞煙!”
土塊中沖出一個中年人,面容扭曲,雙目血紅,極其憤怒。中年人憤憤跺腳。
“恨吶,我早該將舞煙綁回鄴城,我對她溺愛太多了,造成如今這樣,我之過也?!?p> 中年人披散黑發(fā),面容極其不甘,又一跺腳,土塊中射出一柄長琴,竟是用紅褐色的大宛瑪瑙鑄成,琴身上每隔一寸,依次點綴了七顆血紅色的眼珠,不知是什么動物身上剜下來的。
中年人撥動琴弦,白色的琴弦在中年人內(nèi)力下演奏出一曲魔音,竟是《十面埋伏》,魔音穿墻而去,竟不隨遠(yuǎn)近而減弱,整個瀘州城北的百姓頓時面色大駭,捂著耳朵跪在地上,每個人眼中浮現(xiàn)出一場畫面,畫面中項王被困該下,十萬大軍兵臨城下,項王看上去悲苦決絕,項王在畫面中若隱若現(xiàn)的神情居然出現(xiàn)在被魔音環(huán)繞的每一個瀘州普通百姓臉上。
這中年人正是琴舞煙的族叔,琴憚,也不知琴舞煙在幾十里外的白帝城身死,他身處瀘州地窖內(nèi)是如何感應(yīng)到的。瀘州城的太守此刻已跪在琴憚面前,渾身盜汗,瑟瑟發(fā)抖,兩耳之中隱隱流出鮮血,他有一些內(nèi)力修為,是瀘州城北籠罩在魔音之中唯一一個還能緩慢移動的人,而那些沒有內(nèi)力的普通百姓,已經(jīng)昏死了一大半,有的七竅流血,有的口吐白沫,也不知還有命在否。
琴憚發(fā)怒殺人,毫無顧忌,對著普通人便下手。而后也不管瀘州太守死活,問他要了一張方霖的畫像,太守掙扎著爬起,給他通緝令,上面正畫著方霖與凈因二人。琴憚收起通緝令,提起瑪瑙長琴,騎上一匹黑馬便走,此刻遠(yuǎn)在白帝城的方霖與凈因還不知曉危險已再次來臨。
二人離開白帝城,借了艘渡船,順著江水直流而下。不多時,過宜昌郡,已到了江南道的地界,江南道占地極廣,西鄰黔中道,東達(dá)東海,囊括江中中下游整個地段。方霖自離開隴右道,南下劍南,來到姚州以來,一刻都未停歇,幾乎便在戰(zhàn)斗與逃命之中度過,此刻離開了劍南道,乘船渡在江水之上,總算是放松了下來。方霖將李復(fù)容抱出來,站在船頭,讓他也看看峽谷之景。
小復(fù)容很乖巧,雖然只有幾個月大,一路上卻并未哭哭啼啼,似是有靈性一般,對方霖很依順,人言道虎父無犬子,才幾個月大,便如此膽大,對這眼前一切毫無畏懼,長大了說不定也不會甘愿做一個普通人。
一旁凈因看著李復(fù)容笑道:“阿彌陀佛,方霖姑娘,這十幾日來,都是你獨自照顧他么?!?p> 方霖秀臉一紅,她一個未出閨的女子卻是照顧起小孩來,有些時候確實讓她手忙腳亂的,“不然呢,唉,小小年紀(jì)便無家可歸,也不知道將來怎么告訴他他的身世?!眱粢蛘f道:“我來吧。”說罷抱過李復(fù)容,李復(fù)容霎時哭了起來,驚得凈因不知所措,方霖掩嘴偷笑,“你這樣抱不對。”還是接過李復(fù)容,凈因無奈,“我看他是只聽你的?!?p> 兩個大人一個小孩就這般靜默,順著江水而下,一夜過去,已到了洪州地界。
“江南道轄治范圍甚廣,此處到了柴桑的地界,這柴桑是臨江水而建的城池,向南走幾百里便是洪州府了,如今天色已晚,我們不若到柴桑城暫住一晚?”凈因說道,方霖點頭贊成,實際上到了此處,已沒必要再走水路了,漳州府南靖縣在江南道的東南一角,臨近大海,從洪州走官道即可搭上驛站的車馬,去往南靖。
柴桑雖是一座小城,卻素有人文氣息往來旅客絡(luò)繹不絕,二人進(jìn)城,下榻到一所“清客酒樓”里,吃了點果腹的物什。
“我說你們可知道,嶺南道那個大門派,‘萬賀門’將手伸到江南道來了,你們猜怎么著,據(jù)傳他們要在洪州府建‘長驛’?!本茦侵杏腥苏?wù)摰浇系腊l(fā)生的大事,頓時一片嘈雜,有人略微沉穩(wěn)的說道:
“來的是萬賀門的一位‘天王’,諸位都知道,萬賀門掌門之下,有‘白,碧,玄,赤’四大天王,在萬賀門中地位僅次于掌門人。”
“來的是哪位天王大人?!庇腥藛柕溃f賀門有四大天王,據(jù)說武功高強(qiáng),勢力眾多,下屬可從府邸連接到海里去,不過天王稱號過于忌諱,平時眾人不敢大呼小叫,只得私底下議論,而在天王之下,又有三十六“甲子使”,分散在萬賀門掌握的各處“長驛”內(nèi)。
那位聲音沉穩(wěn)的人再次說道:“來的正是玄天王?!北娙梭@呼,看起來萬賀門對洪州府很看重,實際上洪州府是整個江南道的治所,與那成都府之于劍南道一般,萬賀門派一大天王鎮(zhèn)守也不意外。“這萬賀門與其他門派皆不同,別人通常固守一山一城,而萬賀門極擅經(jīng)營,據(jù)說在嶺南道的每個州郡之內(nèi),都設(shè)了萬賀門的長驛,如今萬賀門欲求不滿,已經(jīng)打算將手伸向我江南道了?!?p> 一個年輕人疑惑道:“嶺南道經(jīng)略使不管嗎?”(嶺南道未設(shè)節(jié)度使)
不過卻是有人嗤笑道:“連陛下都不管,經(jīng)略使怎么敢管,萬賀門每年自百越向長安繳納大量絹帛,金銀,玉器,等等珍貴之物,甚至進(jìn)貢宮女太監(jiān),嶺南沒有戰(zhàn)爭,卻有海上通商港口,徭役賦稅是最重的,陛下都把它當(dāng)做了聚寶盆?!?p> 那個年輕人恍然大悟,原來如此。
百越之地本是秦漢時期令皇帝頗為頭疼的地方,總有人興兵造反,貞觀年間,太宗皇帝掃清宇內(nèi),滅掉了割據(jù)江南的南梁皇室后裔蕭氏,南梁末代貴族蕭銑被押到長安斬首,江南便平定了,近百年來,百越之地都安分守己。
眾人或討論萬賀門幾十年來的歷史,是怎么強(qiáng)勢起來的,竟占據(jù)一道之地,或感慨江河水轉(zhuǎn),沒有永恒的勢力,只有不變的傳承。卻有人不合時宜道:“哼,萬賀門如此囂張,今日踏足江南,明日再據(jù)淮南,再過些時日,豈不是要殺進(jìn)洛陽城,如此不知收斂,遲早被陛下滅掉,君可知唐初,吐谷渾,突厥,高句麗,還有那蕭銑輔公祏都是什么下場?!?p> 眾人沉默,此話也不是沒有道理,大唐百戰(zhàn)之朝,從來不會對邊疆心慈手軟,不過么,萬賀門的確有些囂張,畢竟擴(kuò)張的太廣,萬賀門掌門管不到,門派中人良莠不齊也實屬正常,但是萬賀門卻還算是本分,沒有干什么傷天害理之事,要說造反,如今大唐四海升平,卻是很難。那個說話沉穩(wěn)之人又道:“勸你還是管好自己的嘴,隨意污蔑,恐招來殺身之禍?!?p> 唱反調(diào)之人不再言語,方霖在角落聽著,與凈因說道:“萬賀門這般強(qiáng)勢么,它擴(kuò)大地界,招這么多弟子作甚?!币话汩T派,都是精益求精,力圖突破武學(xué)的最高層面,對于資質(zhì)較差的普通弟子,只會刪減不會擴(kuò)增,畢竟經(jīng)營門派也是要費用的。
凈因放下碗筷,說道:“貧僧聽聞,這萬賀門的赤天王,便在余杭郡錢塘府設(shè)了長驛,此人不僅修為頗高,且于經(jīng)商之道很有研究,或許便是他提出來的,設(shè)長驛養(yǎng)門派吧?!?