十四 什么叫緣分
四十
大力終于起了身，他胡亂吃了點兒面包，又躺在沙發(fā)上發(fā)呆。
燦爛的陽光照進客廳，強光中灰塵飛舞，到處是厚厚的灰塵。
大力心緒煩亂。他用手枕著頭，在國內(nèi)呆得好好，跑美國來干啥？那時雖然沒錢，可舒服呵，每天不是逛公園，就是和哥們兒一起打牌下棋，中午一碗炸醬面就黃瓜，晚上一張烙餅就大蔥，每月幾百元的生活費足夠花了。真是一時昏了頭，非要出國找老婆來，非想上這個花花世界來開開眼，唉，如今我屁都不是！
時間在胡思亂想中溜過。
飛飛一個殘疾人，在美國都如魚得水，活得如此光鮮，我這好胳膊好腿兒的人，活得這叫一個悲催！為啥呵，因為她有學(xué)歷，有知識，聰明，努力，當(dāng)初看上她，不就是因為她有點兒特別嗎？
我呢，沒學(xué)歷也罷了，我還不能吃苦，大力想到這兒，心里抽了自己一個嘴巴。她要是不殘疾，怎么會看上我這個大老粗？就因為我打牌她不讓，我就天天跟她干，真不像個男人！可不打牌我干啥去，不能天天在家發(fā)呆吧？
他苦惱著，突然心中一振，飛飛剛告訴我，她已有了身孕，那可是我的骨血呵，我還向她拿什么大男人的架子。
大力看時間不早，就胡亂洗漱了，面包機中拿出面包，邊吃邊想起來美國后的日子
兩份工作都丟掉后，飛飛便說干脆別再上班，反正有了孩子也得犧牲一個人在家。大力爽快地答應(yīng)了，無路可走。
漸漸大力覺出當(dāng)家庭婦男的好處，每天老婆一上班，一天就屬于他自己了，買菜做飯收拾屋子之余，還有大把的時間，靠在沙發(fā)上聽音樂，看電視，看雜志，外文不懂，看畫唄。雜志都是飛飛從學(xué)校帶回來給他解悶的，那些漂亮的風(fēng)景，是他百看不厭的。最讓他滿意的，是飛飛把錢交給他管。他過去上班一年的收入還趕不上現(xiàn)在飛飛一個月的薪水。
可是不久，他就在家呆膩了。無事時便上街，或者去附近的社區(qū)公園。他發(fā)現(xiàn)，如果不是路牌上的英文，華人社區(qū)簡直就像是在國內(nèi)一樣。超市里到處是中國大媽在挑挑撿撿地買菜；社區(qū)活動站里華人大媽大姐穿紅著綠，描眉畫眼，精神百倍地跳著廣場舞。公園里，中國大爺們圍在小石桌邊下象棋打麻將，像在國內(nèi)街心公園那么自在。到處聽得見中國話，很多華人不會英語，照樣在美國過一輩子。
看到打，牌大力的手也癢了起來，在一邊看得入迷。一天，他終于搭訕著加入了下棋打牌一伙。他發(fā)現(xiàn)打牌的都在悄悄賭博。有人讓大力下注，可他身上沒有幾個錢，只打了一圈，就下了場。
又在邊上看了幾日，終于忍不住，又下了場。這次，他小贏了一把，把賭癮挑了起來。他對自己說，小試一下，贏幾次就金盆洗手。開始手氣出奇地好，有時一天能贏幾十美金。既然能那么快活，大力就不再為難自己。
可是，漸漸大力開始輸了，他越來越多地把飛飛的錢投入了賭博，越是輸，大力賭博的心就越盛，急于把輸?shù)舻腻X掙回來。有一天，他一下輸?shù)魩装倜澜?，痛的心都流血了。他暗自下了決心，一旦把輸?shù)腻X贏回來，就再也不去賭了?？墒撬氖忠咽詹蛔×?，他根本無心再做家務(wù)。飛飛回到家時，面對的是冷清的廚房，一堆沒有洗過的碗筷。無精打采的丈夫。有時大力深夜才回來，一回家倒頭就睡。飛飛終于發(fā)現(xiàn)，大力成了賭徒，她的錢如雪融般地快速消失了。
四十一
飛飛走進教學(xué)樓，碰到很多熟悉的同行，他們對她點頭，她也還以得體的微笑。不知從何時起，飛飛就不再時時感受到自己的殘疾，而是收獲著來自外界的尊重和欣賞。走進會場，找到了自己的座位，她的心靜了下來。
一上午的講座，內(nèi)容精彩，讓飛飛暫時忘掉了身體的不適和關(guān)于大力的煩惱。講座結(jié)束后，飛飛正想離開會場，只見系主任約翰迎面走過來。系主任年過半百，身材高大、金發(fā)碧眼，由于學(xué)術(shù)上的成就和為人公正，很受同事的尊重。他很看中飛飛的才華，這個年輕的華人女子留校，就是他向?qū)W校推薦的。
系主任說，佟女士，你的臉色不太好，是身體有什么不適嗎
我很好。飛飛說，
那好，后天有個去紐約的學(xué)術(shù)會議，不知你可能前去？
當(dāng)然行，飛飛毫不猶豫應(yīng)了下來。她從不放棄一切可以學(xué)習(xí)和進取的機會。目前，她也想暫時離開那個家。而且佟蕊夫妻就在紐約的哥倫比亞大學(xué)，她已經(jīng)很久沒有見到大姐了。
四十二
在紐約近郊一個舒適的獨棟小樓中，飛飛見到了佟蕊和周教授。佟蕊是人類學(xué)任教，而周教授教授中國古典文學(xué)。
一見面，佟蕊就抱住飛飛，你變成大人啦！
姐妹倆互相打量。佟蕊依然美麗，且平添了一份少婦的嫵媚和學(xué)者的睿智，大姐，時光怎么如此厚待你呢？飛飛不由說。
我忙得來不及照鏡子呵！佟蕊笑道
周教授端著一壺?zé)岵枳邅?，笑容滿面，飛飛，你真的飛起來啦！
周教授身姿挺拔，溫文爾雅，一派學(xué)者風(fēng)度。
飛飛說，周老師過獎，我還是原來的我，只是沒有想到你會成為我的姐夫。面對曾暗戀過的人，她的心情平靜如水。
成為一家人，也是緣份。周教授親切地笑著說
佟蕊和周教授婚后感情甚篤，雖然兩人的研究領(lǐng)域不同，可是對對方的學(xué)術(shù)都感興趣，在一起的時候話題多多，每每互相激發(fā)起對新知識的探究，家中充滿了活躍的知識氛圍，從來沒有瑣碎家務(wù)矛盾的陰云。
經(jīng)歷過與小文那種大起大落的感情后，佟蕊特別珍惜這種看似平淡，卻更為濃厚的夫妻之情。唯一遺憾的是，夫妻倆一直沒有孩子。
周教授去廚房洗水果時，飛飛對佟蕊說，我真羨慕你們！我的緣份難道就是永遠和大力在一起嗎？
佟蕊嘆了口氣，你不是從前的飛飛，大力可還是從前的他。
為飛飛的到來，夫妻特意準(zhǔn)備了一桌豐盛的中餐。飯廳落地窗外，是個精心打理的小花園。飛飛望著窗外綠草如茵，感受著這溫馨的氛圍，想起自己那狗窩般的家，不免黯然傷神，
嘗嘗我的手藝，佟蕊說，最近，我們都有了研究食譜的興趣。
桌上有宮保雞丁、牛肉白蘿卜、魚香肉絲、蝦仁炒西芹，冷菜是黃瓜拌粉絲，還有一盆熱氣騰騰的丸子冬瓜湯。一桌色香味俱全的中餐，讓飛飛胃口大開，我多長時間沒有好好吃飯啦，自大力開始賭博，我就天天吃面包牛奶三明治，吃得要吐了。
她想，看一家人的餐桌，就窺見了夫妻的關(guān)系，哪個精心烹調(diào)的菜式中，沒有夫唱婦隨的影子呢？
當(dāng)年聽周老師神采飛揚地講課，沒有想到，有一天還能吃上他做的冬瓜丸子湯。飛飛想，無限感慨。她喝著湯，丸子白嫩潤滑，臥在綠邊白瓤的冬瓜塊中，一勺湯進口，五臟六肺都熱乎起來，小胎兒似乎也動了一動。
見飛飛貪婪的吃相，佟蕊心下便明白了，她微笑地給飛的盤子里夾了些菜，說，飛飛很給我們捧場。
姐，你在家廚房門兒都不進，媽都罵你懶丫頭，怎么現(xiàn)在這么會持家啦？飛飛不由笑問。
經(jīng)營自己的小家，當(dāng)然就啥都成啦！佟蕊說
還不是我做飯給老婆吃的時候多？周教授笑瞇瞇地說。
他研究食譜，就像做學(xué)問一樣，樣樣都很仔細(xì)很精確，男人要么不做，做家務(wù)就比女人更好！佟蕊夸贊
世上的事兒，無高下之分，大到做學(xué)問，小到研究做飯做菜，哪樣都需要琢磨。周教授說。他出身貧民家庭，全靠勤奮拼搏才到了知識階層，非常珍惜自己賺來一切。
飛飛吃飽了，又想起大力，不由感慨萬分。
吃罷飯，周教授收拾廚房，佟蕊拉了飛飛去了小書房，倒了兩杯黑咖啡。姐妹倆坐在沙發(fā)上。
佟蕊問，你和大力的事，有打算嗎？
飛飛的眼淚嘩地流了下來，她從沒有感覺到自己如此弱小，哪怕是只身一人與命運拼搏時，她也沒有如此孤單，如此悲涼。
佟蕊默默給飛飛一條熱毛巾，飛飛擦了擦臉，姐，你得幫助我拿個主意，
便把大力的事兒說了一遍。
佟蕊聽了飛飛的訴說，沉吟片刻，你覺得和大力，還有幾分緣分？
什么叫緣份？我從前只是怕寂寞，現(xiàn)在我可是更寂寞了。飛飛說。
不知何時，周教授進來了，他坐在一邊默默聽著姐倆的談話，心想，多少女孩子，都曾有過美好的初戀，可到頭來卻只是搭幫過日子都過不下去，瑣碎的庸常，毀滅了一切美好情愫。從前飛飛像個小精靈悄悄來來去去，自己一直是注意她的，憐惜她的，不是因為她的殘疾，更是為她的清高和孤獨。如今飛飛也遇到了一個泥做的男人。
周教授很同意寶玉在紅樓夢中對男人的評價。他認(rèn)為自己也是泥做的，只是受過一定的教育，比其他男人稍能反醒一下而已。而且他遇到了佟蕊，一個有經(jīng)歷有思想的姑娘。他及時抓住了機會，才得到了佟蕊。
周教授說，飛飛，你能不能試著改變大力呢？
我哪有那個工夫？飛飛說
你要當(dāng)母親了，得從長計較。佟蕊說
如何從長計較呢？飛問
孩子現(xiàn)在才是最重要的。
好吧，我會忍耐，飛飛覺得，孩子似乎踢了她一腳。
可是難道孩子生下來，爸爸就得走？對孩子對大力都不公平。
喝完咖啡，飛飛就告辭了。