第二十章 嫁了
“等你放假回家的時候,可以先到我這兒,我跟你一起回去。”
惠子到底還是給南浩去了信,信中只寫了這一句話。
收到惠子的來信,他滿心歡喜的就像個孩子,這一句話讓南浩等了太久。
在他看來,所有的堅持與努力終于換來了好的結果。那一刻,所有的煩惱便隨風凋零,是撥開云霧見天晴的日子。
南浩一直認為是自己的真誠打動了惠子,并在內(nèi)心暗暗發(fā)誓,要永遠照顧她,愛她!這是南浩一直以來的想法,這個念頭即使被惠子殘忍的拒絕后也絲毫未有動搖,只想要對惠子好,而他不知道感情是兩個人的事兒,他真的以為因為愛所以也會被愛!
惠子別無選擇地回到了他的身邊。
幾個月后,惠子終于還是離開了那些人,那地方,還有那海邊。
自己人生的第一份工作,第一次辭職,在這里工作了三年的時間,沒有愛恨交加,只有很多不舍,同事間的友好與默契,干凈明亮的工作環(huán)境,還有惠子最喜歡的,大廳里肯尼.基的那首薩克斯《回家》,音質(zhì)柔和、回味無窮的音效,細膩剛硬,讓人有種無限美好的遐想與向往。
夏,雨季,別離。
下午四點多的火車,云表姐和惠子幾個要好的同事都過來送行,沒有什么話語,惠子一直默默地流著眼淚,沒有北上的激情,沒有戀人間的甜美赴約,內(nèi)心只有種無法言說的不舍與留戀。
直到汽笛聲響起時,惠子透過車窗,拼命的隔著玻璃窗戶朝著好友連連揮手道別,卻發(fā)現(xiàn)遠處一個身影從站臺上跑來,手里還提了一兜水果,那是微機房的彭偉,此刻卻由不得自己跟他說聲“再見”,淚水卻在剎那間洶涌……
八月的雨,似憂傷,似別離,站臺周邊的空氣都滲透著別離的氣息。
當真正離開的時候,才會覺得自己對這個陪伴幾年的城市到底有多留戀,對那些平常不算有過多交集的同事有多不舍,坐在車窗旁,那些淡卻的往事,卻漸漸清晰起來......
春節(jié)快到了,只要一過了臘月二十三,家家就開始準備年貨了。
做豆腐、蒸饅頭、蒸棗糕,有的村民家里在準備殺年豬,以此犒賞家人一年的辛勞,突然傳出的一陣陣豬的嚎叫聲,一下子讓空氣里的年味變得更加濃厚起來。
老胡家更是格外的忙,惠子結婚了,和南浩,日子就定在了春節(jié)前臘月二十六這一天。
本以為一樣的天空,各自飛舞,可命運卻生生的將他們倆栓在了一起。
婚禮很簡單,只是請了一些至親,感覺就像是在告訴鄰里鄉(xiāng)親,他們結婚了。
一件黃色的羽絨服,一條黑褲子,一雙黑皮鞋,這便是今天新娘子的一身行頭。
穿上漂亮的婚紗、拍一套流行的婚紗照,原本南浩都想讓惠子成為最美的新娘,而惠子堅持不要這些,畢竟這一切都不是她想要的,就連南浩為惠子精心挑選的結婚戒指,也永遠的成為手飾盒里的擺件。
都說婚姻是愛情的墳墓,惠子感覺自己像是即刻被打入了十八層地獄,放不下又背不動,如同中了魔咒!
就這么娶了,也就這樣嫁了。
經(jīng)歷了那么漫長而揪心的情感,迎來的這份婚姻連孩童的即興之作都談不上。
對于惠子,一切都是那么的熟悉,又是那么的陌生。陌生,是因為角色的轉(zhuǎn)換,要從親情變成愛情,不算有戀愛,沒有經(jīng)歷情感的過程。
惠子一直認為每個人都應該擁有一份刻骨銘心的愛情,那樣的人生才有色彩,也不算虛度。
也有人說“刻骨銘心”這個詞太過涼薄,只不過是遍體鱗傷的優(yōu)雅說法,而惠子卻真的認為愛過,痛過,哭過,累過,瘋狂過,才算是愛情,即便是讓自己傷痕累累,也不枉在愛情的夢里周游一遭。
從戀愛到結婚,本就是件水到渠成的事兒,然后彼此再在甜蜜中準備著婚禮,而這一切,她沒有,有的只是南浩給自己強加的愛。沒有反抗,不懂拒絕,事實上,惠子實在不知道該如何拒絕。
也許連基本的世界觀都沒有形成,就被匆匆推入婚姻的洪流。
而她,也曾告訴過自己:不要活成母親曾經(jīng)的模樣,堅強、隱忍、眼淚,那種看得見的痛如影隨形。過著純粹、單一的田間勞作,一年四季,從早到晚,都忙于春種秋收,離不開鄉(xiāng)土田地。
“如今你已經(jīng)長大成人,也已經(jīng)結婚了,應該去見一見你的父親,那么多年過去,這個疙瘩總是要解開的,你不能一直帶著怨恨活著呀!”
老胡在勸說惠子,言語之間充滿了關愛。
是??!這么多年惠子從不愿提及自己的父親,仿佛他在自己的生命中從未出現(xiàn)過,她幾乎忘記了父親的模樣。
老胡的提醒,使惠子極力想要回憶父親的過往,可她除了母親的眼淚,卻什么也想不起來。
平日里惠子的腦海從來都不會浮現(xiàn)出父親的樣子,他過得好與不好,惠子從不關心,她實在找不到自己這過去的十多年里,和父親有過什么往事可以去回憶的,哪怕是一次生氣,一次吵架,抑或是一次挨打都不曾有過。
那是輛中巴車,在國家富民政策的帶動下,村里一些人貸款購買了中巴車,開始跑運輸,鄉(xiāng)下到城里一天來回四五趟是沒問題的。
這輛中巴車像是買了沒多久,座椅上的塑料薄膜都未舍得撕去,盡管有些座位上的薄膜被來來回回的乘客坐的已經(jīng)磨破了很多。
此時,車上已坐滿了人,中間過道放了幾個小板凳,那個肥胖的女售票員像是司機的老婆,腫眼泡,大圓臉,高嗓門,身上的棉襖裹的嚴嚴實實,幾乎看不出她還有什么身形,盡管她一遍又一遍地扯著嗓門大叫:去縣城的走啦!上車就走啦!——可這并沒有什么人上車。說好的八點鐘開車,為了多拉兩客人,司機遲遲不肯發(fā)車。
一路顛簸,中巴車駛在不夠平整的石子路上,發(fā)出哐啷哐啷的牽響聲。
車主為了多掙兩錢兒,也是為了方便其他乘客的“招手即?!保緛硪粋€多小時的車程,卻是走走停停地折騰了兩個多小時。
車上的大爺瘦長的臉上泛著古銅色的金屬光澤,也許是整日在田地間,集天地之靈氣,看上去身體很硬朗,嘴里正叼著大煙袋,叭嗒叭嗒地大口吸著。
惠子的右后方坐著打扮鮮麗的一對男女,那女人穿著大紅錦緞棉襖,燙著在農(nóng)村流行的爆炸頭,皮膚白皙嬌嫩,眉型畫出了有圓潤的弧度,眉尾向發(fā)鬢稍稍拉長一些,恰好緩和了下頜線條,雙唇則用唇筆描了邊,只是那艷紅的口紅顏色在整張臉上顯得突兀了些,不過這自然流露出的幸福微笑足以抵消妝容上的不完美。
這不由得讓惠子竟為之一振,看多了大城市里那些打扮精致嬌艷,表情傲慢,甚至有些盛氣凌人的美女們,不得不說眼前的女人看上去雖充滿濃烈的鄉(xiāng)土氣息,舉手投足間無不散發(fā)著小女人特有的嬌俏與可愛。這也許是一對新婚燕爾的小夫妻。
那飄過來陣陣嗆人的煙味夾雜著旁邊女人身上涂抹的脂粉味道撲鼻而來,味道怪異。大概是因為坐的太久的緣故,后面不時還傳來孩子的哭鬧聲。
不明的委屈排山倒海似的從惠子的心底涌出,惠子再也忍不住伸手拉開玻璃窗戶,探出小半個身體,對著窗外深深地吸了口涼氣,頓覺一股清涼流遍全身,每個細胞都被喚醒。
頓時,整個車里一股寒氣卷襲進來。
這時,那個鮮亮女人的男人像是在幸福的懷抱里突然被這股冷氣驚醒,然后大聲的、理直氣壯的姿態(tài)叫道:“誰呀?這么冷還開窗戶!”
的確是太冷了,連日來的陰雨綿綿,空氣中陰冷潮濕更是加重了這深冬的寒意。
南浩轉(zhuǎn)頭向那男人低頭揮手表示謙意,并及時關緊了窗戶。
在這樣交通閉塞,不夠便利的條件下,這輛中巴也只能是惠子和南浩的唯一選擇了。
再次來到這個縣城,惠子有種說不出的感覺,這冬天,就像是一面寒冷的鏡子,透出一絲冰冷。
一陣凜冽的寒風迎面襲來,吹落了樹上僅剩的幾片葉子,聚集在大樹根下,像是在依偎取暖。
幾年前來這里的時候,她也是來找父親的,惠子想讓父親幫忙給自己在縣城找個合適的工作,當然這是母親的意思,那一次惠子是硬著頭皮來的,結果就是未果。
這一次雖然不用卑躬相求,總也沒覺得有什么可高興的,而是在完成某種差事兒。
父親對于惠子的到來先是感到很吃驚,臉上有些憂郁,但也夾雜著一些欣喜。
他并沒有穿著年輕時最鐘愛的西裝,也沒有穿夾克衫,只是上身披著看起來有些老舊的駝色毛衣,下身穿黑色暗條紋長褲,可能是上了年紀,這身穿著讓他顯得有些寒酸。
還是單位分的那套平房,坐落的院墻圍成一圈兒,大概有六七戶人家的樣子,這些人也都是和父親一個單位的,只不過有的早已經(jīng)退休了。
父親的房子是整個院子里第一家,所以也不必路過別家門前,以這種尷尬的女兒身份和那些不太熟的鄰居們打招呼了。
客廳里米白色為底的壁紙,上面裝飾著細碎的花紋,只是經(jīng)過多年以后顏色明顯泛黃,尤其是餐廳壁紙的接縫處黃漬更加明顯。
屋子里的擺件幾乎沒有動過,套著老式沙發(fā)罩的舊沙發(fā)還擺在原來的位置,倒是一些男孩子的小物件和飾品占了不少地方。墻上的鏡框里,鑲嵌的依然是他們一家三口的老照片。
惠子曾經(jīng)覺得這屋子里唯一帶有一丁點藝術氣息的,就數(shù)那斷了臂的維納斯燈罩了。
每次打開燈,燈光從里面照射,那橢圓形的臉蛋,直鼻梁,扁桃形的眼睛,最重要的是發(fā)髻刻成有條理的輕波紋樣式,神態(tài)平靜且不露笑容,總讓人感嘆女神雙臂雖失,仍感到完好無損。
如今雖然它仍完好如初的擺在那兒,看上去卻是落了厚厚的一層塵土,只是現(xiàn)在看來,倒覺不出當初看到的美了。想必父親這些年的日子也沒有好到哪兒去。
“只有您一個人在家嗎?”惠子只看到父親一個人在家,她算是明知故問。
“嗯,她去法院了,銀行的貸款一直沒還,下午法院送來了傳票?!备赣H一臉難堪。
這樣的事情也一定是那個女人出面,在父親的眼里,在父親的家族里,那是一位大家公認的文化人,更是女強人,何況為了自己的兒子。
早就聽說,他那個兒子,很不爭氣,為了他竟然輾轉(zhuǎn)各地遷戶,為的就是能憑著并不太好的成績順利考上個大學,據(jù)說最后把戶口都落到了邊疆。
拿個正規(guī)大學的文憑,辭去原有的公務員工作,說的好聽點叫下海經(jīng)商,不知道是投機倒把,還是坑蒙拐騙,害得一把年紀的老兩口竟然還要替他還債,也許這就是天意吧!
父親隨即忙著給南浩泡茶,仍然保持著他那一貫的話語不多,或許連他自己也不知道應該聊些什么。
眼前的父親明顯比幾年前要老很多,也瘦了許多,兩鬢斑白,不過眼睛仍炯炯有神,惠子覺得這是自己唯一遺傳了父親的東西——一雙深邃明亮的眼睛。
惠子不去看父親的眼睛,怕觸及到父親的眼神,不愿意在父親的眼神里看到他的無奈與愧疚。她情愿父親一輩子都用他對待母親的態(tài)度來對自己,也只有這樣,自己今生今世才可以不必原諒,且勢不兩立。
“把這個拿著?!备赣H用他那低沉寬厚的聲音說道。
知道惠子結婚了,父親忙著出去了一趟,然后又去房間拿出一個信封,惠子不知道里面裝有多少錢,也不想知道是多少,因為惠子不會收下這錢的。
父親見狀更是沉默了。
在他身上,年輕時的銳氣仿佛消失的無影無蹤,而焦慮、失落卻深深地印在了額頭眉宇間和那雙深邃的眼神里。
那種沉默,讓惠子第一次感受到父親的心意,她不知道自己如果就這樣離開了,父親會是怎樣一種心情。
在這么多年當中,也許父親經(jīng)常在這種沉默中思考過,也在這種沉默中反思過。此時,惠子愿意相信。
她怕,怕父親打開心扉,怕自己瘦弱的身體接不住那份沉甸甸的,如千斤重的感情。怕自己心軟,更怕自己拼命加固筑起這么多年的這份情感圍墻徹底坍塌。
那一刻,惠子突然看到人生的某些殘酷之處:即使在親情面前,也要隱藏內(nèi)心的最柔軟,還要打點起一副堅強的模樣來。
空氣中彌漫著不知所措的緊張味道。
直到父親手里的打火機“啪”一聲跳出了火苗,惠子才意識到,那么多年過去,這煙是父親怎么都不會弄丟的東西,點煙時,惠子看到父親夾煙的手指微微有些顫抖。
生命中真的會有太多的不習慣,也會有太多的無可奈何,這都源自愛,愛源于情。
曾經(jīng)漸行漸遠的親情,在這一刻被“血濃于水”這簡簡單單的四個字詮釋的淋漓盡致。曾經(jīng)的傷痛,已不再是傷痛,所謂的恩斷義絕、天涯陌路,瞬間煙消云散或者轟然坍塌,曾經(jīng)的計謀和策劃,也都不再具備原來的意義和價值了。
惠子起身拿起桌子上的信封,從里面抽出了一沓錢,把剩下的錢連同信封一起放在那盞維納斯的臺燈旁邊。
父親想要說些什么,卻又欲言又止。
房間里無聲的氣氛尷尬壓抑,再一次陷入了沉默。
“最近您的身體怎么樣?歲數(shù)大了要多注意身體?!?p> 惠子深知南浩是在極力想要打破這種沉默的氛圍。
“還好,只是一些老毛病,不要緊的。”父親也只是簡單的附和著,敷衍南浩所說的話。
惠子不想用“報應”這樣的詞語,那的確有些惡毒,那是自己的父親??!本以為離開母親以后的父親,日子會過得舒心愜意,北窗高臥,現(xiàn)在看來,并不是。
一個父親,得有多狠的心,才能做到這十幾年來,對自己的女兒不聞不問,自己人生中一件件重要的事情,他都不曾參與,更不要談記得自己的生日。
“有一天你會發(fā)現(xiàn),即使我有許多的過錯,我總是盡我所能,給你最好的,當我靠近你時,不要覺得感傷、生氣、或是埋怨;你要緊挨著我,如同當初我?guī)椭阏归_人生一樣的了解我、幫我、扶我一把,用愛和耐心,幫我走完人生。我將用微笑和我始終不變的愛來回報你。我愛你!我的孩子!”
這是《千里走單騎》中,高倉健對兒子深情的一段對白,或許這也代表了惠子父親的心聲,即使惠子還不曾聽到,惠子很想知道天下做父親的心情都是一樣的嗎?
也許父親的確有他自己不得已的苦衷,惠子不必也不想知道,只是生活有時真的會給人們制造各種各樣的麻煩,只有堅強的面對,勇敢的承受,不必怨恨誰。
當丟下了怨恨、悲傷、責怪這些情緒之后,對于惠子來說,父親是一個給了自己生命的人,原來自己是這么輕易地就敗下陣來。
離開父親的房子,冷空氣不由得讓惠子縮起了身子,南浩把惠子緊緊地擁在懷里,靜靜地走在馬路上。
不知道什么時候,天空中星星點點地飄起了雪花,就像是要凈化這世上的一切塵埃,惠子伸出雙手,接住幾片雪花,看著它在自己的手掌心慢慢融化,連同帶著這十幾年的恨,一點兒,一點兒……
也許正是老胡的那句勸說,成就了惠子的成長,教會了惠子明白了善良和寬容。