話說李世民這小子,不是到處收“二王”法帖么,收來了就著人先送到弘文館,讓書法高手臨摹,尤其是讓一個叫做馮承素的做雙鉤填墨本,這樣就等于說留下了很多極其相似的副本。
李世民再把真本拿回去自己裝訂成個小冊子天天臨摹,然后時不時地宣虞老師進宮去給他指點指點。
我還曾經(jīng)問過我兄弟,這李世民寫的字好不好???
我兄弟回答,占盡天下名帖與名師,如何能不好?
這個話,可能現(xiàn)在的你們不能理解,因為你們這個世界的資源真的是太多太多了,書法居然變成了練習門檻最低的一種技藝。
你要想開始練毛筆,名師有沒有另說,但是什么帖你找不到?對著練就完了??墒窃谖覀兡莻€時候,真的沒有這樣的條件。
那會兒一般人都不識字,談何練書法?你是個窮書生,也頂多是“會寫字”,很難有機會上升到“練書法”的級別。因為如果你不是富家子弟,祖?zhèn)鞯暮篱T望族,你能搞到名帖臨嗎?你能有名師教嗎?
在中國歷史上,為什么書法這條線會有很清晰的師徒傳承關(guān)系?那就是因為書法在很長一段時間,是一個小眾、高雅的只有上層一小撮人能玩得了的東西。當時如果沒有名師,就要有“法帖”,“法帖”又不像現(xiàn)在動輒高清版本幾十塊錢就能買到,那都是流傳在極少人的手里的。所以經(jīng)常有人說,得一個名人帖,可能就那么幾個字,就夠臨習一輩子了。
虞世南算是王羲之一脈的嫡系傳人,這就不多說了。雖然我之前說我兄弟是“草根”,那是和虞世南比,和一般人比他可不“草根”。我爹再怎么不靠譜,那書法也在陳朝是有名聲的,更何況我爹還有能力收二王真帖。
所以李世民的書法水平的確是不低的,而且作為帝王,他有得天獨厚的條件,可以讓自己的墨跡大量流傳下來。他愛“二王”又有著天下之財,據(jù)說在貞觀年間他收來了幾千紙的二王真跡。
在我記憶中拿到弘文館的沒有這么多,但是也有幾百紙之多了。
如果讓年輕的二十幾歲的我的兄弟看到這么多“二王”真跡他會怎么樣呢?估計就像是大老鼠掉進米面缸里一樣開心地滿地打滾吧。
他現(xiàn)在年紀大了,自然不會滿地打滾,但是每次看到新的帖都興奮地雙眼放光,有時候拿著的手都在顫抖,也不知道是興奮抖還是老了帕金森。我就說你悠著點,為兒時的偶像把命搭上多不值當?shù)?。說著就要接過那真跡看,他依然是馬上拿開不讓我這臟手亂碰。
褚遂良在弘文館里算是大開眼界了,我兄弟還教了他很多識別真?zhèn)蔚姆椒?,從法帖的紙質(zhì)、墨色、墨跡、筆法、甚至紙張的香味判斷這是否是二王真跡。他后來學了這一手就到李世民面前秀,成為了李世民專業(yè)的“二王辨?zhèn)螌<摇薄?p> 有人說,“二王”就是李世民這個迷弟動用國家力量才推到了書法的頂端的。唐初這段時間,書法界的確是要“罷黜百家,獨尊二王”了。
但是這個里頭吧,其實李世民還是有自己的小愛好、小偏心在的。如果你要深究的話,李世民其實是王羲之的迷弟,對于他的兒子王獻之的感情很復雜。
我兄弟曾經(jīng)拿著這父子倆的帖對比著給我看這倆人的區(qū)別。雖說父子傳承,筆法套路是相同的,但是因為這倆人的性格不同,所以呈現(xiàn)出來的作品風貌也是不同的。
簡單來說,就是王羲之更加內(nèi)向含蓄一些,而王獻之更加狂放灑脫一些。
從作品上看,王獻之的作品的確更加跌宕起伏情緒飽滿一氣呵成,但是在中國文化的價值觀下,王羲之這種含蓄內(nèi)斂,收放自如、變幻莫測的書風,的確層次意境能獲得更加高的評價。
李世民對于王羲之是拜倒在腳下的景仰,而對王獻之吧,一會兒是愛屋及烏覺得他也挺好,一會兒又浮出那種迷弟羨慕嫉妒恨他和王羲之那么近,所以他寫文章點評王獻之的時候,還挺不客氣的,說他比王羲之差遠了什么的。一股酸檸檬味兒撲面而來啊。
那話說到這里,就有一個問題了。
作為一個坐擁天下的君王,你坐擁“二王”,尤其是王羲之,最佳的作品的了嗎?
蘭亭集序在哪里?
那個王羲之在自己人生擔任會稽內(nèi)史的巔峰時刻,和一幫文人墨客玩魏晉漂流瓶游戲,喝點小酒之后迷糊著寫出來的“天下第一行書”蘭亭集序到底在哪里?
被占有欲充滿身體眼泛紅光的小迷弟李世民,決定走遍天下、挖地三尺也要掘它出來。
要找蘭亭集序,線索就在越州的永欣寺。
世人都知道,王羲之寫完蘭亭集序也是一臉懵,怎么自己可以寫這么好?于是這帖就再也不拿出來示人,僅供家傳。然后就傳到了第五子王徽之的手上。后面怎么樣呢?幾經(jīng)戰(zhàn)亂不知道了,但是如果有,就必定在王羲之的第七世孫,智永大師的手上。
智永無后,所以這帖只能傳給永欣寺的里面的和尚了吧?
大家都這么推測。
而虞世南這個時候,默默地往后退了一步。他曾經(jīng)拜在智永的手下學書法,按理說永欣寺的情況應(yīng)該比其他人都清楚,起碼這寺在他老家,他回去打探打探比任何人都熟。
但是虞世南默默地,只看著李世民千里迢迢把現(xiàn)在永欣寺里當家的辯才和尚騙到了宮里當經(jīng)官,然后反復追問他蘭亭集序的下落。
要不說李世民這小子還是有道德底線的呢,想這帖想紅了眼也沒有對辯才和尚怎么樣,辯才說這個帖真的不在自己手上,也從來沒在師父智永那里見過,而且說得極為肯定。
李世民只得悻悻地又把他放回了永欣寺。
后來的事情,也是等到那個蕭翼騙到到了蘭亭集序,送到了京城,我們才知道。
蕭翼這個人又頗有表現(xiàn)欲,在朝堂上說得那叫一個曲折。
簡單來說就是他從李世民那里借了幾張二王法帖當誘餌,裝作窮書生過路的去永欣寺求宿,然后故意漏出自己有文化,成功引起了辯才和尚的注意,再露出自己的真帖,又成功騙得辯才和尚上鉤拿出了蘭亭集序,他還欲擒故縱,故意說這個蘭亭集序是假的吧,和這辯才和尚爭論不休。
爭論的時候他就很隨意的把自己的帶去的釣魚貼仍在辯才的屋里,這讓辯才漸漸失去了警覺,把蘭亭集序就也隨意放在了自己屋內(nèi)的桌上。
結(jié)果,一失足成千古恨,在他一次有事外出的時候,蕭翼就跟小沙彌說自己的法帖落在了方丈的房間要拿一下,小沙彌見他這幾天都出入師父房間還和師父聊得很好,自然就放他進去了。于是他成功卷走了蘭亭集序。
李世民興奮地直捶地,馬上讓立在朝堂上的閻立本畫一幅這騙蘭亭集序的圖出來!我當時從表情看那閻立本已經(jīng)懵了。
蕭翼連跳三級,從八品官跳到了五品。推薦他的房玄齡也得到了李世民的重賞。然后李世民大擺宴席,與群臣共慶祝。
這蘭亭集序一開始可不讓拿到弘文館,李世民可是要天天放在身邊隨時觀看的,他就宣了我們弘文館的人還有他諸位寵臣進宮去在殿內(nèi)細細觀摩。
我以為我兄弟看到這個得激動得背過氣去,他這七十多歲的身子,臨的時候要是真有個三長兩短那這蘭亭集序的傳奇性可就更強了。
可是我兄弟極其克制,和眾人一起認認真真地看完這個帖,確定是真跡之后,也不摻合此起彼伏的贊美之音,直接就對李世民拱手道:“此帖乃世間至寶,再無可與之比擬之墨跡,在諸位書墨妙手臨摹之后,臣斗膽請陛下將此帖歸還永欣寺。”
我們都嚇了一跳,轉(zhuǎn)頭看著李世民作何反應(yīng),李世民面無表情,看不出反應(yīng)。
他與還拱著手彎著腰的我兄弟僵持了一會兒,可是我兄弟居然又忽然說道:“恐怕從人手中騙走此物,無異于殺人誅心!”
我心里一陣焦急,忙去再看李世民的臉色,我這兄弟這時候怎么“高潔病”又犯了。
“這辯才和尚之前口口聲聲說沒見過此物,然卻又拿出此物,那他豈不是欺君之罪?”站在一邊的宋國公蕭瑀說道:“欺君之罪,當斬?!?p> “這蘭亭集序為王氏家傳,智永無后,傳到這個辯才和尚,便不再是王氏所持,辯才和尚也只是代為保管罷了。他還敢欺瞞圣上,的確罪當誅!”長孫無忌又道。
我兄弟微微抬頭,看著他倆,表情復雜。
此時,李世民忽然發(fā)話了:“辯才欺君罔上,論罪當誅,但念他能交出蘭亭集序,便免了死罪吧。賜布匹三千,糧食三千石,朕要與他換這蘭亭集序?!?p> 眾人高呼:“陛下仁慈?!?p> 李世民說完,才慢慢踱步到我兄弟面前,看著他道:“卿乃翰墨高手,自然知道該如何與那辯才和尚說清楚朕的意圖,朕就派你去一趟永欣寺,替朕堂堂正正地換回這蘭亭集序,卿意下如何???”
我兄弟沒有再抬頭,只輕輕答了一聲:“是。”