男人舉著相機靠近我，對女人豎起食指：“噓，小聲點，它好像在睡覺?！?p> 我干脆翻身坐起來，看著樹下二人，揉著腳板說：“拍照要收費的?！?p> 大概花了10分鐘，他們才接受了世界上有猴子說人話的事實。
原來這是一對情侶，男人是職業(yè)攝影師，癡迷于拍攝靈長類動物，尤其對峨眉山的猴王情有獨鐘。聽說冬季觀音巖附近有猴王出沒，已經(jīng)在這里蹲守快一個星期了。我跟著兩人來到帳篷附近，感受到不亞于隱士的凄苦。
我的吐槽之魂又被激活了：“為什么連你這樣的都有女朋友？天寒地凍的帶姑娘家在鳥不拉屎的地方露營？”
男人調(diào)試著他的設備，用無奈的口氣說：“我本來打算一個人來的，但她怕萬一封山了我被困在這里，硬要跟過來。以前就是這樣，我去哪都要跟著去，可能被我影響，也喜歡大自然的氣息吧?！?p> 我望向女人：“是嗎？”
她溫婉地苦笑了下，摘了手套幫男朋友擺弄三腳架。
男人叉著腰感嘆：“哎呀，本來以為又能拍到猴王打架，沒想到蹲了這么久，居然碰到你這么通人性的猴王，今天麻煩多配合，價錢好商量?！?p> 我實在不愿被人說成“通人性”，也不愿意思掃他的興，不忍心告訴他這群猴王跑這來并不是像男人一樣干架的，而是舉行小女生般浪漫文藝的抓蝴蝶比賽。
“難道你之前拍到過猴王打架嗎？”
男人見我對他的過往感興趣，鉆回帳篷里拿來一本攝影集，滔滔不絕介紹起來。
“這是我去年夏天在山麓一帶采風的成果，峨眉山上猴群太多了，它們每天早上在固定的游客觀光區(qū)討食，天黑就準時回洞。要在原生環(huán)境下拍攝猴群的姿態(tài)，保持追蹤并且不被發(fā)現(xiàn)，還是很費工夫的。尤其是猴王行蹤不定，我能捕捉到一些畫面，已經(jīng)把中彩票的運氣花光了……”
翻著一百多頁的影集，毫無疑問眼前這個男人是不折不扣的“猴控”。每張照片都能看出拍攝者近乎變態(tài)的潛伏視角和獨具匠心的構圖，還原了峨眉山靈猴最原始的面貌。
翻著翻著，我看到了題為“猴王之戰(zhàn)”的章節(jié)。
男人手指不停戳著書頁：“就這個！就這個！我在洪椿坪西邊的山澗里拍到的！當時兩個猴王打得兇的很！”
我一眼就認出，照片上是面部毛發(fā)還沒花白的老猴王，它被另一只猴王和手下逼到了水流湍急的河邊。
我看著眼熟，問男人：“這只是洪椿坪的缺嘴猴王嗎？”
“它本來嘴不缺的，就那次打架嘴被撕破了，那時候的情景我一直還有印象。那只缺嘴猴王帶著一群小弟將這個上了年紀的猴王一家趕到河邊，當時是夏天，山上下來的水跟瀑布似的，為了不被沖走，老猴王一家只能手挽手渡河?！?p> “但那缺嘴猴王和手下不肯放過它們，老猴王獨自守著河岸殺紅了眼，它的幾個家人勉強都過了河時，那缺嘴猴王帶著眾猴一擁而上，猴群攪作一團……”
我看著照片中的混戰(zhàn)場面，似乎看到了天神下凡的英姿，老猴王化身背水一戰(zhàn)的西楚霸王，被絕境的死水湮沒后，又反復露出頭，在敵人堆里掀起漣漪。
“也不知全身被撕咬了多少下，老猴王跳到缺嘴猴王身上，發(fā)狠似的撕扯它的嘴，缺嘴猴王力氣大，也發(fā)了瘋，甩了好幾下，再加上其他猴子搭手，將老猴王整個摔進了河里?！?p> 沒過幾秒，老猴王就成了混混沄沄中的一個黑點，在山澗石壁間來回碰撞，不出一聲地被帶走了。
男人指著最后一張照片：“這是我最后一次見到它，也不知道那次打架后它活下來沒?！?p> 我的心情一言難盡，沒想到老爺子還有這么一段英雄過往。那個天天把“責任”掛在嘴邊的煩人精，倒是一點也不炫耀自己的歷史。
我將影集還給男人：“我今天不接你的單了，再怎么配合，擺拍和你這些心血比起來完全是兩碼事。你還是繼續(xù)尋找真正的猴王吧，就像我嚇到你女朋友一樣，沒人想看蹺二郎腿的猴子?！?p> 男人懇求道：“那……那你能告訴我去哪找其他猴王嗎？”
我看著他的女朋友用羽絨服把自己裹得嚴嚴實實，山里不能生火，估計兩人快一個星期沒吃過熱乎的食物了。等氣溫再降下來，天氣只會更折磨人。
“可以，只要給我一點情報費，”我心一軟，把猴王們在找枯葉蝶的事告訴了他，“應該就在觀音巖附近，如果今天沒找到就下山吧，它們不會再來了?！?p> “枯葉蝶？”男人一臉迷糊，他確實是單純的“猴控”，對其他動物一無所知。
“親愛的，我好像拍了不少蝴蝶，我去找找?！迸嘶氐綆づ瘢钩鲎约喊锏奈锛?。
我跟著走進去，看到散落一地的照片：“你也喜歡攝影嗎？”
她看了眼帳篷外的男人，笑著小聲說：“我才不像他，成天就知道拍猴，跟出來時間長了也無聊，我就用‘拍立得’自己隨手拍些東西?！?p> 我翻著女人的照片，大部分都是她偷拍男朋友的鏡頭。專注的攝影師往往會不知不覺擺出比瑜伽還扭曲的動作，她將這些詭異的姿勢都記錄了下來。
“特別搞笑對吧！”她給我看她的男人蹲在一只猴跟前屏息凝神的照片，“他才更像一只猴！”
“男人都是要面子的，你這專拍一些黑歷史，被他看見不得吵起來？”
“沒事，”女人將照片一張張放回包里，“回家了再給他看，出來我都盡量不打擾他工作，有時候大半天都說不上一句話，但我覺得挺好……”
我心里再次默念“為什么這種人都有女朋友”時，女人挑出一張照片，舉到帳篷外的男朋友鼻子前：“枯葉蝶長這樣嗎？”
照片上是一只靜息的蝴蝶，身體果真像背負著一片深紅枯葉，前翅頂角到后翅臀角之間有條黃褐色連線，從連線分支出去的幾條斜線更是將枯葉的形態(tài)完全模擬了出來。
“還真有這種蝴蝶啊！”我感慨這幫猴子是真的皮，“這就是讓我找一個月，眼睛瞎了也指定找不到?！?p> 女人拿著手機上網(wǎng)搜索了一會：“沒錯，這就是枯葉蝶，棲息于潮濕的闊葉林中。雖然不知道猴子們找它做什么，但有條線索總比沒有好。”
“好！那我們就繼續(xù)往林子里找一找吧！”男人將手伸進荷包，“這位猴老大，開個價吧，不管怎樣多謝你了！”
我換了主意：“不要錢了，能不能把這張枯葉蝶的照片剪下來給我？”
女人爽快拿來剪刀，嚴絲合縫地剪下來送給我。
我看著手里活靈活現(xiàn)的紙蝴蝶：“這下反倒是我欠你們?nèi)饲榱耍規(guī)湍銈兣膹堈瞻??！?p> 男人很吃驚：“你不是說不幫我拍嗎？”
我拿過女人包里的“拍立得”，指揮男人站到她身邊：“誰說拍我了？你每天拍這拍那的，就沒覺得差張照片？”
女人漲紅了臉，確切地說那個少女雙手摟住了心上人的脖子，他會意后，吻住她的額頭。
我強忍著苦澀的狗糧，按下快門。
三角架失去平衡倒下，蕭瑟的樹林不斷鋪成柔軟的地面，一只猴給兩個緊緊相擁的人拍照，迷了眼的沙在風里。