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娘娘,您怎么起來了?”在床邊守夜的月兒察覺出動靜,一個機靈轉(zhuǎn)過身卻看萬貞兒掀開被子,正在提鞋,連忙走上前為她穿上,又拿來一件外裙搭在她身上問道,“娘娘想去哪?”
“本宮想給圣上遞一道折子,本宮掌管鳳印,代行皇后之職,是有資格給圣上遞折子的?!比f貞兒由月兒扶著,緩步走到書桌前,道,“前些日子連茶杯都端不起來,現(xiàn)在能下地走了,便不能耽擱片刻,你磨墨吧?!?p> “娘娘,你身子還未好全,再者,這么早的時辰,”月兒抬眼看了看窗外依舊陰黑的天色,勸道,“圣上怕是還沒有醒呢!若真是有什么要緊的話,奴婢替您去回吧?”
“這話只有本宮能講,若你去,怕是再也回不來了?!比f貞兒鋪好折本,拿起狼毫,蘸著墨水寫下:臣妾萬貞幸得吾皇垂憐,恩賜貴妃高位,本應(yīng)雍肅持恭,為眾妃之表率。乃天公不憐,不能保養(yǎng)皇嗣,有負圣上重托,德行有虧。且臣妾出身卑微,無才無德,于社稷無功,不敢忝居高位,懇請圣上休貶為庶,放妾出宮,以示圣上公允仁慈之心。臣妾萬貞必得結(jié)草銜環(huán)、萬死以報。臣妾萬貞萬死敬乞。
“娘娘,您怎么起來了?”梁芳聽見動靜也趕緊走進殿來,走上前卻看見萬貞兒在寫折本,一時沒明白其用意,直到看見“懇請圣上休貶為庶,放妾出宮”一句時才明白緣由,立刻跪在一旁道:“不可??!娘娘鳳體未愈,太醫(yī)再三吩咐說不能再受刺激,否則便要留下病根兒了!再者,圣上天威難測,雷霆之怒才剛消減,您不可再以身犯險了呀!”
等到寫完,萬貞兒放下筆,扶起梁芳,露出近日難得的笑容,說:“你為我著想,我都知道。”而又轉(zhuǎn)身對月兒說,“你下去準備轎輦吧。”
“是?!痹聝阂娗樾未蟾挪鲁鲋髯訉α悍加刑厥饨淮?,便也領(lǐng)命靜靜退出寢殿。
“梁芳,我生來高傲倔強,從沒求過什么人,今日想求你辦一件事。”萬貞兒拉著他的手說道。
“無論何時,吩咐便可?!绷悍紲\笑而簡答,沒有勸阻,只有全力支持。
“這件事不難辦,可只有你去辦,我才能放心?!比f貞兒扶著桌子站起身,附耳說道,“你連夜出宮,派人護送我的家人出城,并告訴他們,更名改姓,永不許回京!若是他們不信你,你便把這個交給我大哥,他看了就明白了。”
言罷,萬貞兒從抽屜里拿出一個用小匣承裝、絲絹層層包裹的小木人遞給梁芳,含淚笑道,“這是我大哥在我進宮前親手雕給我的,你告訴他們,貞兒永遠都是萬家的女兒,今生報不完的,來世……來世我一定會加倍。一定要讓他們安全出京落腳!明白么!”
梁芳第一次發(fā)現(xiàn)萬貞兒如此卑微誠懇,他接過信物,小心放在懷中,跪道:“奴與娘娘相識近三十年,相伴十余年,便不枉此生,就算拼死,你的話我都聽,你的命我都從。就此拜別,還望你——多加珍重?!?p> “梁芳……”萬貞兒蹲下身扶起他,哭著說道,“我從未把你看成下人,貞兒此生虧欠你太多,若有來世,便讓貞兒相報!”
“有你此話,我便再也沒有遺憾了。你安心去養(yǎng)心殿便是,我早已安排了人在那,他們定會護你周全!等我辦完事,再來見你?!绷悍紝⑺龅阶簧?,便頭也不回地出了門。
見到梁芳匆匆出宮,月兒才敢進來對萬貞兒說道:“娘娘,轎輦已經(jīng)備好,咱們隨時都可以動身。”
萬貞兒環(huán)顧著滿殿的金光流彩,從前過往快速在腦海中流淌,嘆息著說道:“你去本宮枕下,將一個墨藍錦絨盒子中的白玉簪取來為我插上?!?p> 月兒應(yīng)了一聲,快步取來簪子,仔細為她簪到發(fā)髻上。
萬貞兒看著月兒笑了笑道:“月兒,你陪了本宮近十年之久,謝謝你了?!?p> 月兒乍一聽到此話,以為自己又犯了什么錯,惹了萬貞兒惱怒,連忙跪下賠著不是。
萬貞兒卻笑笑將她扶起身,余味深長道:“你有本宮賜的令牌,若是什么時候你想離宮,不用再請示,自己安心走便是,本宮不會阻攔。”
“月兒不知犯了何錯,惹得娘娘如此摒棄,”月兒哭著說道,“娘娘對奴婢有救命之恩,奴婢的家人也被娘娘庇護多年。奴婢不想出宮,奴婢愿伺候娘娘一輩子?!?p> “隨你心意便是!”萬貞兒拿起折本道,“咱們走吧?!?p> 萬貞兒沒有像上次一樣驚動太多人,只是悄悄派轎輦?cè)チ损B(yǎng)心殿。守夜的小太監(jiān)走上前仔細一看嚇得立刻跪下,道:“娘娘,這才剛過四更,您怎么來了?陛下……陛下可能還未……”
“樂公公在么?”萬貞兒難得客氣的說道。
“總管在后殿守夜,奴才這就去叫,勞您稍候。”小太監(jiān)回了話立刻跑去后殿叫醒正在小憩的小樂子,將此事一稟告,小樂子即刻拿上拂塵,一路小跑到養(yǎng)心殿門口。
只見萬貞兒和侍女月兒跪在寢殿門口未曾進去,小樂子連忙跑上前跪下,大氣不敢喘地說:“娘娘,您先請起吧。娘娘病體孱弱,這漢白玉磚地冰涼陰冷,可別再凍壞了娘娘。若是被萬歲爺知道,奴才人頭不保?。 ?p> “樂公公言重,”萬貞兒從衣袖中拿出奏折遞給小樂子,輕聲道,“有勞”。
小樂子拿到手上一看,先是一愣,便又笑道:“娘娘不必如此,以圣上對娘娘的寵愛,娘娘若是要求什么,圣上必會一應(yīng)應(yīng)允的?!?p> “你先把奏折給圣上,本宮在這等候?!比f貞兒看著小樂子淺淺笑道:“勞煩你?!?p> “這……”小樂子看這平日里傲慢跋扈的萬貞兒竟如此鄭重其事,懇切央求的眼神看著自己,便可猜想她所求之事之難。小樂子略點了點頭,答道:“奴才立刻就去,只是還請娘娘跪在這鵝羽軟墊上靜候?!闭f罷從身旁太監(jiān)手中接過軟墊,欲扶起她,卻遭婉拒。
萬貞兒輕輕搖頭,只是笑笑:“本宮已經(jīng)跪不起軟墊了,多謝你一片好意?!?p> 小樂子看她如此便也不好再說什么,交代廊前的太監(jiān)侍衛(wèi)道:“好生照料娘娘!”說完便悄悄進了養(yǎng)心殿中,只是沒想到殿外之音早已擾醒朱見深,他一直透過窗縫觀察著動靜。
朱見深見小樂子進來,走上前一把搶過奏折仔細看著。這一舉動倒是將小樂子嚇了一跳,他原以為圣上尚在睡夢之中,甚至已經(jīng)準備好該如何叫醒、如何請示。他行了禮,從一旁的衣架上拿下薄紗衣,披在朱見深身上,又去拿了一杯茶,站在他一旁說:“圣上先喝杯茶醒醒神吧?”
昏暗的燭光讓他沒有觀察到帝王表情的猙變,朱見深雙手捏緊奏折,抬手便揚翻了小樂子手中的茶水,嚇得小樂子跪下叩首,不敢言語。
朱見深大步走到殿前,用力推開門,走上前,一手拿著奏折盡量忍住火氣問道:“這份奏折,當真是你心中所求?”
“臣妾有罪,萬請圣上責罰!”萬貞兒叩首道。
“你當真要出宮?出了宮門,他們便會將你剝皮拆骨,朕便再也護不了你了!”朱見深低頭看著她,希望可以抓住她改變心意的細微表情。
“臣妾失德,不宜侍奉君上,亦無面目繼續(xù)逗留宮中,萬望圣上公裁?!比f貞兒再次叩首道。
聽到這月兒忽然明白萬貞兒剛剛百年難得的一席話是什么意思,也頓時明白梁芳離去時臉上陰沉的表情由何而起。她若早知如此,必會拼死攔住主子,不讓她以身涉險。只可惜,事實已然鑄就,不可挽回了。
朱見深俯下身,氣得發(fā)抖的手緊箍萬貞兒的下頜,狠狠說道:“若你能在此跪滿十二個時辰,朕就準你所求?!?p> “圣上,娘娘今晨還曾咳出血來,跪上一天會要了娘娘的命的!圣上開恩吧”!月兒在一旁不住叩首道。
“是呀,陛下,天氣溽熱,”小樂子也在一旁搭腔道,“娘娘大病未愈……”
“他們都肯為你求情,”朱見深紅著雙眼冷笑道,“那就讓他們陪你一起跪!”
“臣妾……”萬貞兒皺著眉,忍著來自下頜的痛楚,篤定道,“一人承擔!”
“一人承擔?”朱見深松開手,站起身緊蹙雙眉道:“每人十二時辰,等你跪滿三天再來求朕吧!”
“陛下開恩?。 痹聝簤阎懽庸蛏锨皳踝≈煲娚畹哪_步,求情道,“求陛下罰奴才跪吧,娘娘身子嬌弱,不能再受折磨了??!”
“把她拉下去關(guān)起來!”朱見深一言,兩旁的護衛(wèi)立刻沖上前將月兒拖了下去。
朱見深背過身狠狠下令道,“沒有朕的允準,不許貴妃起來!再有求情者,立斃!”
小樂子眼見已無力回天,便也只好不再多言,只是跟在朱見深身后隨他進到殿內(nèi)。
“朕疲累之極,你退下!”朱見深獨自走進寢室之中,兀自躺在榻上吩咐道。
“是?!毙纷油顺龅钔?,待關(guān)上門后,看著臉色恍白的萬貞兒對身邊的小太監(jiān)說道:“命太醫(yī)前去耳室待命,若娘娘有個好歹,你我都性命不保!”
“是。”得令的小太監(jiān)即刻趕去了宮外。
朱見深再次打開已經(jīng)被他捏得皺起的奏折,兩行清淚不禁落下。他抬眼看著掛在床頭、自己親手描繪的萬貞兒畫像,喃喃道:“為什么?為什么……”
到了該上朝的時辰,小樂子躡手躡腳走進殿內(nèi),卻發(fā)現(xiàn)朱見深早已穿戴整齊,呆坐在銅鏡前,目光還緊盯著那本翻開的奏折。
小樂子試探著,隔著屏風輕聲道:“陛下,該上朝了?!?p> 朱見深不做言聲,閉上雙目長嘆一聲,緩緩將奏章合上,站起身走向門外。
待他看到萬貞兒白著面龐卻依然努力支撐的樣子不禁怒上心頭,聲音低沉道:“貴妃萬氏,非死,不得出。”一語言罷,直接繞開拂袖而去了。
盛夏的京城悶熱異常,不等烈日當空,炙熱的溫度就已經(jīng)令在養(yǎng)心殿留守的小太監(jiān)們汗流浹背,就更別說一直滴水未進跪在殿前萬貞兒了。
她口干舌燥,胸中好似一團火燒似的難受,汗水甚至已經(jīng)沁透了她絲質(zhì)的領(lǐng)口,可她卻依舊苦苦撐著。忽然,照在身上的陽光消失不見,周圍的小太監(jiān)行禮齊聲道:“錢大人吉祥?!彼盼⑽⑥D(zhuǎn)頭看著站在身后單臂撩起披風為自己遮陽的錢徵彬。
她輕啟已經(jīng)龜裂的雙唇笑道:“錢大人不是已經(jīng)跟我割袍斷義了么?”
“妹妹做錯事,難道就不能被哥哥教訓幾句?”錢徵彬沒有過多解釋,一手扶著長刀刀柄,一手撩起肩巾,撐起只屬于她的一片陰涼。
梁芳早在月余前便將錢太后斃命真相告知他,錢徵彬聞后為那日的沖動后悔不已。今日養(yǎng)心殿的小太監(jiān)前來報信,他便匆匆趕來,直到看她實在撐不下去,才現(xiàn)身趕忙上前助她一分。
她看著身后沒有任何表情的內(nèi)廷將軍,淺淺笑道:“這世上,還是哥哥最疼我。”
錢徵彬低頭看了看她,長嘆一聲依舊沒有多言。而她仿佛已經(jīng)耗盡最后的倔強,傾然倒地,昏厥過去。
“娘娘!娘娘!”錢徵彬扶起她,狠掐著人中,身旁的一個小太監(jiān)遞來一碗水說:“錢大人,這是蜂蜜水。”
錢徵彬瞧了瞧這個素不相識的小太監(jiān),小心接過碗,遲疑片刻,還是自己先嘗了一口,發(fā)現(xiàn)并無異樣后將其與萬貞兒喂下。
“你去告訴圣上,就說娘娘昏厥,命在旦夕,微臣錢徵彬護送娘娘回宮。”錢徵彬?qū)δ莻€小太監(jiān)說道,說罷便將萬貞兒抱起來準備回坤寧宮。
“不可啊,錢大人!”那個小太監(jiān)拉住錢徵彬,附耳上前說道:“圣上親自下令不許娘娘起身,誰人求情便立刻拖出去斬了。你這樣抱了娘娘去,固然救得了娘娘,可你自己便不能獨善其身,就連我們幾個留守的奴才也要一同被問罪。倒不如你放下娘娘,奴才陪您一同去將此事稟報圣上,圣上一心念及娘娘,定會來救的!”
“也好?!卞X徵彬又將萬貞兒放下,對其余的太監(jiān)和侍衛(wèi)說道:“去傳太醫(yī)待命,看護好娘娘!”
“是!”一眾人齊聲行禮答道。