自那日后,萬貞兒不僅對丈夫的決絕心存怨懟,甚至對他針對錢熙冉凌厲陰狠的手段感到后怕,成日里悶著不說話,只是懶懶倚著雕玉榻欄望著窗外愣神。
月兒和梁芳伺候勤謹,太醫(yī)們自從李宏莫名消失之后更加對這位坤寧宮的主子深感畏懼,平日做事也多了十二萬分小心。萬貞兒在他們的照料之下也漸漸好了起來,只是在這期間朱見深一次也沒來過,甚至連一句問候和一份點心也沒有。
“自從娘娘醒了之后就一句話也沒說過,奴婢也再沒見她笑過。”月兒看著獨自坐在走廊盡頭,像是在賞雨的萬貞兒不禁嘆道。
“就連錢大人也時不時過問娘娘病情,可圣上卻再也沒提起過。”梁芳緊皺著眉說,“灑家不斷回想,那日將事情全部告訴娘娘到底是好是壞?!?p> “終是瞞不住的,倒不如直說。否則娘娘那樣傷心,不吃不喝,身子怎么會好起來?!痹聝旱皖^顛了顛手上的紫金細錦斗篷,接著說道,“聽養(yǎng)心殿的宮人們說,圣上也不知是怎么了,日日醉酒,連朝政也越發(fā)耽擱了?!?p> 梁芳抬頭看了看陰沉的天說道,“這幾日連連下暴雨,濕氣重,你去給娘娘披上衣服,灑家去傳膳?!?p> 月兒點了點頭,按吩咐走上前為萬貞兒系上斗篷。
“月兒,”許是太久沒說話傷了嗓子,沙啞的聲音讓萬貞兒自己都感到陌生。
“奴婢在,”看到萬貞兒終于肯開口說話,月兒不住地欣喜,忙跪在其身前,躬身答道,“娘娘有何吩咐?”
“你去把本宮那件紅羽金鳳裙拿出來,備好鳳輦,用完晚膳,給本宮上妝,本宮要去看圣上?!陛p飄飄的語氣讓人聽不出情緒。萬貞兒雙目淡然地看著雨景,漆黑瞳孔像是被奪了魂魄的殘軀,濃濃的黑色像是從心底透出來的哀慟,讓人看著心疼。
娘娘怎么會突然想去看圣上?眼下圣上新封了這么多妃嬪,都還不知今晚會留宿哪里呢!再者,娘娘的身體還未完全復(fù)原,若是去了再觸動心腸怎么辦。
月兒蹙著眉思索著,莞爾一笑回稟道:“今日雨下得太大了,等您身子好全,挑個晴好的日子,奴婢一定陪您去,好么?”
“多說無益,你去準備吧?!崩淅涞叵铝睿f貞兒站起身繞過月兒,就往寢殿中走去。
月兒心中雖有千言萬語,卻也只得看著她的背影行禮應(yīng)聲:“是?!?p> 晚膳過后,月兒和幾個宮女伺候萬貞兒換好衣裳、簪滿珠翠。可不論怎么看,鏡前這位曾集萬千寵愛于一身的貴妃娘娘再也不復(fù)往日意氣風(fēng)發(fā)之態(tài)。
萬貞兒捋了捋自己鬢角的頭發(fā),看著鏡中雖已被脂粉修飾卻仍然憔悴消瘦的自己,默默苦笑道:“月兒,你看本宮,是不是跟從前不一樣了?”
月兒笑得燦爛:“高貴典雅、華美愈仙?!?p> “云鬢罷梳還對鏡,羅衣欲換更添香。遙窺正殿簾開處,袍袴宮人掃御床?!比f貞兒看著一旁收拾床榻的宮人不禁吟誦出聲,想著自己從前也是這般伺候著周太后和朱見深,淺淺嘆道:“紅顏禍水,紅顏薄命……”一語言盡,卻又冷哼一聲,大笑起來。
雖不知萬貞兒念的詩是什么意思,但是最后兩句月兒卻是當(dāng)真聽懂了,她明白萬貞兒是傷心至極才會如此發(fā)笑,若瘋似狂。
“圣上今夜在誰那?”萬貞兒垂下眼瞼,扶著梁芳的手臂起身問道,聲音輕軟卻聽不出喜悲。
娘娘都知道了?月兒心中大叫不好,原想著瞞得嚴密,沒想到卻被萬貞兒看得通透,只得低聲徐徐答道:“景陽宮,敬妃處?!?p> “敬妃……”淺嘆一聲,萬貞兒揮開袖,冷眉一橫,殷紅雙唇輕啟道,“那就敬妃吧。”
“擺架景陽宮!”梁芳大喊一聲,命身旁的小太監(jiān)撐開傘,扶著萬貞兒坐進鳳輦內(nèi)。他心中明白,萬貞兒此去必然沒什么好的結(jié)果,若是龍顏震怒,自己性命也會不保,但他還是順從了,拿著拂塵走在萬貞兒的儀駕旁。
他還依舊記得第一次見到萬貞兒的場景,那年自己剛七歲就被嫖娼欠下巨債的繼父送進宮中做了太監(jiān)。
新人難免犯錯,被主事公公打了一頓鞭子,吃力地拖著受傷的身體正準備去辛者庫領(lǐng)罰,卻被鬢角簪著桃花、一身粉裙的萬貞兒瞧了見。
初見萬貞兒只覺得她長相乖巧,一雙大眼總是笑如彎月,卻沒想到萬貞兒不僅大著膽子借著周才人的名義從太醫(yī)院騙了藥相贈,還多次在深夜中探望,兩個孩童常??粗焐系男切橇牡貌灰鄻泛?。
等到自己的傷好了,出了辛者庫才被告知已被萬貞兒推薦到剛剛升封的周貴人宮中做了粗使奴才,從此兩人守望相助才至今日。
還未至景陽宮中,剛走過鐘粹宮前,就已可聞高亢的歌樂聲音,歡愉輕快的曲調(diào)在沉沉云靄、綿綿細雨的靜夜之中更顯突兀不已。
月兒偷偷瞟了一眼轎中的萬貞兒,只見她閉著雙目,面上看不出任何波瀾。
“娘娘,到了?!绷悍剂瞄_轎簾,迎萬貞兒下輦,走在她前,一揚拂塵對著正殿高喊:“貴妃娘娘駕到!”
屋內(nèi)眾人一聽皆停止了動作,朱見深倚在榻上,鳳眸半睜,手拿著半杯葡萄佳釀看著殿外漸漸清晰的人影,低著頭微微一笑,眸中流露出許久未見的溫柔。
他身旁的敬妃看到久不出門的貴妃娘娘突然這個架勢駕臨,再觀圣上的反應(yīng),立刻明白了情勢。她雖從未見過,卻從宮人的口中深知這位萬娘娘的厲害,趕緊跑上前行禮跪道:“臣妾恭迎貴妃娘娘駕到,貴妃娘娘千歲千歲千千歲?!?p> 萬貞兒目光緊盯著龍座上的朱見深,語調(diào)微沉:“滾!”
“是,臣妾告退?!本村嶂棺樱泶故嘴o靜退出殿外。一干樂師歌妓、宮女太監(jiān)也齊齊行禮退下,梁芳將殿門關(guān)上,守在門外。
朱見深看著這情勢和萬貞兒被胭脂修飾得上佳的氣色卻是很高興,心中感嘆道:她終于來了。一下飲盡杯中酒,站起身,遠遠地看著她笑道:“貴妃好大的架勢,還穿著朕登基時御賜的禮服前來,甚是鄭重啊!”
“臣妾拜見圣上?!比f貞兒恭恭敬敬地行了個禮,并未對此做過多解釋。
“起來吧,你漏夜前來,可有要事?”朱見深放下酒杯,背手走上前,劍眉一蹙,故意激她說,“你轟走了敬妃和歌妓,敗了朕的興致,可要給朕一個合適的理由!”
“臣妾只是有一事不解,前來請教圣上?!比f貞兒看他走近,徐徐說道,“原以為圣上在養(yǎng)心殿處理政事,本不敢打擾,可是聽見半夜歌聲,知道圣上正有好消遣,便大著膽子前來了?!?p> 可真是個好理由!
朱見深聽了發(fā)笑,快步走上前,摟住她的腰,不分緣由的激吻起來,以解相思之苦。
細軟的紅唇透著熟悉的香氣,他親著她的側(cè)臉笑道:“朕的貞兒,還是這么伶牙俐齒??!”
“圣上博文多才,臣妾陪伴時日長久,自然耳濡目染,僥幸得了幾分伶俐?!比f貞兒看他的眼神沒有往日的溫存,口吻也甚是生疏,毫無表情的面孔就像是看著路人一般,就連柔軟的手臂也沒有像往常一樣攀住朱見深肩膀。
“朕不喜歡你這樣看著朕,”朱見深瞇著雙眸,上彎的唇輕聲道:“像刀劍一般凌厲!說吧,你想問什么?”
“梓龑和佑森究竟是怎么死的?”萬貞兒任由他抱著,雙眼鎖著他臉,冷冷拋出這句話。
朱見深臉上的笑容立刻煙消云散,手上的力道卻加重,將她與自己拉近,愣了一陣子,強扯出一記笑容,道:“你是他們的母親,你都不清楚么?”
“我不清楚,是因為不敢清楚?!比f貞兒看著朱見深年輕英俊的面孔,回想著發(fā)生的過往,顫抖著紅唇,噙著淚回道,“不敢直視淋漓著鮮血的事實?!?p> 朱見深嘆了口氣,裝作輕松的笑問道:“什么事實?”
萬貞兒緊咬著牙根,忍住眼中淚水,緩緩說道:“他們有著世上最偽善的父親,為了被天下人唾罵為妖婦般的母親,狠心殺死了他們?!?p> 淚還是不期而遇,混著苦澀的心血,伴著馨香的脂粉,緩緩滑過,那樣刀割般的痛感,竟不像是在臉上,而是從心底滲出的絕望。
朱見深瞪大了雙眼,他不知道自己是哪一步算錯,竟讓萬貞兒知曉了此事。他沒有辯解,也找不到詞匯辯解。霎時,松開了雙手,快速后退幾步,轉(zhuǎn)過身背對萬貞兒不停思索該如何安慰和彌補。
“都是真的?你為了討好錢熙冉,殺了梓龑;再為了封鎖消息設(shè)計殺了她;而最可恨的是,你明知佑森可以活下來,卻下令太醫(yī)不準對其用藥!”萬貞兒清淚奔流,撕心哭喊。
“佑森不死,”朱見深轉(zhuǎn)身看著她大聲吼道,“死的就是你!朕不可以為了孩子而殺害妻子!即便是讓他們留下來,朕也會日日想起害你的人,恨不得殺了他!皇子還會再有,可天下只有一個你!”
“呵……”萬貞兒慘白的臉上突然扯出一記冷笑,突兀又勉強,搖著頭嘆息道:“你不僅偽善,而且冷血殘忍!”
朱見深走上前扣住她的肩膀,拼命解釋道:“她們都想殺你,朕只有做了皇帝才能與其周全。我從小就看你為了我受盡苦楚,我只是想竭力保住你,盡力留你在身邊!你以為我不在乎,不后怕么,我甚至?xí)r常在夜深人靜之時,伴著太監(jiān)敲的梆子響中幻聽有孩子的哭聲,尖厲且不停叫著:父皇、父皇……我經(jīng)常做噩夢,夢到你知道真相,夢到你像如今這樣,甚至臨死前還在對我說你恨我!”
他緊緊地抱著萬貞兒,眼淚流過她的面頰,他閉上雙眼,不停重復(fù)道:“我沒得選擇,我只想有你,只要你,不要恨我,不要離開我!”
“紅顏禍水……”萬貞兒用力推開朱見深的懷抱,抬起手臂,看著身上華美昂貴的血紅色禮服仿佛是自己和孩兒的血液沁染一般,止不住地笑,“紅顏禍水?。」?p> 多少淚水從她臉上滑過,留下的病根引得她血氣上涌。她忍住滿口的腥甜,轉(zhuǎn)身展現(xiàn)絕世笑顏,擁住朱見深,輕啟朱唇吻上他。朱見深立刻覺察出異樣,想拉開她問個究竟,卻推她不動。直到他的嘴里也沁滿鮮血,眼睜睜看著萬貞兒暈倒在自己懷中,不省人事。
“貞兒,”他輕輕搖了搖懷中佳人,手顫抖著摸自己的嘴角,看到指上的鮮紅,心中一滯,抱起她大聲呼喊道:“太醫(yī)!太醫(yī)!”
梁芳聞聲叫來早已安排在殿外太醫(yī)一起沖進殿中,看著帝王失色的面孔,再看早已暈厥的主子,只得一嘆:孽緣。
朱見深下令若是治不好萬貞兒,就讓太醫(yī)院眾人九族連坐,而他自己也是日夜守在萬貞兒身旁。
萬貞兒昏迷了整整三日才蘇醒,可令朱見深失望的是她開口說的第一句話竟是:“退眾人,封宮門!”
太醫(yī)們不讓他們相見,因為每回萬貞兒看到朱見深就會忍不住怒氣咳出血來。他也只得每日等到夜色朦朧,待她安睡下才能悄悄潛入坤寧宮中探望。
“今日如何?”朱見深獨攜小樂子前往坤寧宮中。
“娘娘胃口很弱,早膳幾乎沒用,午膳也只進了一盞粥,晚膳只吃了半塊點心?!绷悍季o跟在一旁回稟道,“而且失眠多夢,夜夜睡不好。雖然太醫(yī)說在恢復(fù),但仍看起來沒什么精神,人也日漸消瘦。今日太醫(yī)開了一劑助眠的方子,娘娘早早就睡下了,今夜睡的倒還算安穩(wěn)?!?p> “病了這許久都還未好,你們一定要盡心照顧,朕每日處理完朝政,你們便來人回稟她的狀況,好讓朕安心?!敝煲娚罘愿赖?,“近日天氣炎熱,貞兒每到夏日便胃口不佳,多換換菜式,也讓她有個新鮮。平日也要多派人近身照料,以為周全?;书L子的忌日也將近,莫要舊事重提,徒惹娘娘傷心。”
“是,奴才都記下了!”梁芳回道,看著這個只為她細心溫潤的男人,只能暗自嘆息命運無常、世事變幻。