邊澤 二

　　邊盛背著手在車站外等待，李家三兒子也在一邊跟著，他手里舉著牌兒牌兒，上面寫著邊澤和郁姝寧的名字。

　　李三兒搔著頭，傍晚的天還是非常非常熱的，他用膠皮鞋搓著水泥地，“阿叔，看見人沒有？”

　　“你眼神比我好，應(yīng)該你多看著！”邊盛語氣總是不高興，“我都老成什么鬼樣子，你多看著點?！?p>　　李三兒沒說什么，他還沒來得及說什么，邊盛猛地就迎了上去，邊澤夫婦出站了，李三兒急忙跟在老頭身后，“老阿叔，你眼睛比我亮多了！”

　　邊盛猛地走到邊澤他們跟前，李三兒拖著招呼牌跟在后面，老頭不說話，邊澤一身包袱，就像大烏龜似的也不說話，兩個男人，父子，不說話，眼對眼，邊澤比老頭略高一些，假如是平視的話，邊澤很輕易能看到父親的抬頭紋和若隱若現(xiàn)的頭皮。

　　車站臟兮兮，塵土飛揚，天很熱，人很多，太陽要落山了，天色還挺亮，父子相見。邊澤感覺很多東西都在朝四面八方涌過來，他不知道說什么，他相信父親也不會知道說什么的。

　　郁姝寧馬上打斷這份無言的沉默，她是沒看出來這對父子的微表情，兩塊兒石頭相遇，不用妄想能撞出火星來叫人看清楚。

　　“阿爹?！庇翩瓕幬⑿χ?，“我們回來看你來了?！?p>　　邊盛上下嘴唇搓了搓，干裂的唇皮摩擦發(fā)出沙沙聲，他是欲言又止的，指著郁姝寧懷里的襁褓。

　　“這是你孫子，阿爹你看看?！?p>　　老頭接過小娃娃，端詳了一會兒，就像是枯樹捧著青蘋果，“挺好看的。是我家的種?！?p>　　“阿爹年輕時候也很帥啊?！庇翩瓕幋笮?。

　　邊盛用奇怪的眼神看了她一眼，“那是廢話，我年輕時候可好看了?！?p>　　郁姝寧又笑，邊澤也在一旁笑起來，不過當(dāng)他爹的目光掃過他的時候，他馬上收聲。

　　李三兒跑來打招呼，“澤子哥，阿嫂，回來了，走走走，回家去，老阿嬸在給你們做飯了嘞！”

　　邊澤上前握住李三兒的手，他其實還沒反應(yīng)過來眼前的是誰，不過他準(zhǔn)備了一些送人的禮物，滿滿當(dāng)當(dāng)，裝了一拉桿箱，他試著就地打開的，手忙腳亂的樣子讓人發(fā)笑。“行了行了，先回家先回家?！?p>　　這是夏季的尾聲，在夕照所在的地平線，邊澤看到了故鄉(xiāng)，故鄉(xiāng)的某個黃昏，就像他當(dāng)初數(shù)十次看到的景象。只是他不記得夏天究竟發(fā)生了什么。

　　他和父親走在前頭，李三兒替他分擔(dān)了行李，這叫他舒服了很多。郁姝寧被一些好事的婦女們圍住，她們聊起來，又聊起來，女人好像說不完閑話似的，她落在身后了。

　　李三兒快步望著邊澤的家跑去，他高呼著，“澤子哥回來了！邊澤哥回來了！老阿嬸！你兒子回來了！”他的目光從邊家門前清亮的小河，河邊菜圃，還有門前的刺槐樹一掃而過，它們很平平無奇，不過是村里這戶人家的一個標(biāo)志性的裝飾。

　　他的聲音打進(jìn)庭院去，傳到廚房，里面有一聲中氣十足的應(yīng)和，“曉得嘞！喊鬼喊！我耳朵聾了怎么？阿三！你來，灶頭開著，你看著點兒?！?p>　　“哇，就叫我忙啊，有沒有獎勵啊？”

　　“留下吃飯?！睆N房里閃出一個胖胖的老婦女，伸手把臟兮兮的布圍裙扯下來，砸給李三兒，“東西都放地上，我看看我兒子在哪兒?！?p>　　邊盛父子老遠(yuǎn)就聽到那喊聲了，那是他們家里的主婦同志，也是邊寧的祖母，大名俞喜德就是了。

　　邊澤在家門旁踟躕了一下，他看到門前的小溪的池塘，池塘邊菜圃里有一些應(yīng)季的菜蔬，還有一塊兒水田里種著茭白，茭白的葉子又長又寬，高高挺立著，茭白田里若躲著人那是看不清的，邊澤記得以前那里種的是水稻。門前刺槐樹一直是半死不活的樣子，他小時候喜歡在樹下撒尿，他以為這是在施肥，不過他的尿似毒液一樣，差不多把這棵樹折磨死了。后來他才知道農(nóng)家肥都是發(fā)酵過的。

　　說起來，早就沒人用農(nóng)家肥了不是嗎。

　　他阿媽殺出門外，看到他就大叫，“噢喲！沒良心討債鬼，你還曉得回來的??？快過來，阿姆看看你胖沒胖。”

　　俞喜德這老太太天生熱鬧，和父親邊盛的沉默截然不同，邊澤從小就很相信陰陽互補(bǔ)，一動一靜的說法，他爹媽就是很好的例子了。

　　阿爹是山，阿媽就是山里的云彩。

　　俞喜德管他什么山，什么云的，她一把揪著兒子的肩膀，拍拍他的脊背，拍拍他的大腿，“結(jié)實了，很好的嘛。你老婆呢？我孫子呢？都叫來，我看看?！?p>　　郁姝寧跟著一群婦女走過來，她被簇?fù)碇?，那人氣可高了，從她嘴里說出來的，關(guān)于城市的只言片語，零零碎碎，都十分美妙，十分精彩，就像是明信片，就像是老照片，城市的日暮似乎都比這個鄉(xiāng)村來得有味道。

　　郁姝寧注意到門前的潺潺溪流，這里的河水沒有漂浮工業(yè)廢品，也沒有水門汀和護(hù)欄的阻隔，水流旁就是濕潤的泥土，泥土上是濕潤的青苔，青苔旁是說不出名字的雜草，然后是菜圃，然后是水田，水田作物的縫隙里，夕陽的金霞在明鏡似的水面上粼粼反光。家門前不知名的樹開著稀疏的白色的小花，郁姝寧覺得鄉(xiāng)村實在太好了，她第一次來這兒，這兒也是第一次遇見她，她覺得丈夫的家鄉(xiāng)會喜歡自己，就像自己會喜歡丈夫的家鄉(xiāng)。

　　婆婆俞喜德也見到她了，老太太沒去看她懷里的崽子，而是上下打量自己的兒媳，“好，標(biāo)致極了，好囡囡，你來我們家，多住兩天，不著急走嗷?！?p>　　“阿姆，看看你的孫子，可好看了?！庇翩瓕幰蚕矚g眼前這個胖胖的，活力四射的老太太，她就像是一顆多汁的脆皮肉丸，能叫人不由自主地喜歡，哪怕她是個罵人很兇的老婦女，也還是兇的很可愛，就像她的熱情一樣，她的皺紋不像是年老的產(chǎn)品，而像是被她自己身上的熱氣烤干了的美人皮囊。

　　“好，好看，是我家的種！”俞喜德的口吻和邊盛是一模一樣，她招呼周圍的婦女進(jìn)屋聊天，她會準(zhǔn)備茶水和干香的瓜子，小輩們回家，這可是大事情。

　　邊盛作為一家之主，落在隊尾，老太太看他背著手，神情很倔強(qiáng)的樣子，于是罵了他兩句裝死樣，扯著丈夫的手進(jìn)了院子里，這時候，小小的歡慶會已經(jīng)開始。太陽的光在天邊落入山的后面，各家炊煙和燈火，漸次亮起來了。