昨夜雨瀟瀟。今早醒來,庭中辛夷花已落半,飄著幾縷殘香。
天初晴,松瑤獨自在廊檐邊的石階上徘徊,不時朝圓月門張望,像在等什么人,生怕錯過。
站累了,見檐下有張木椅,她便坐下來等。只坐了片晌,再坐不住,起身下臺階。階下一角長有一蓬嫩青草,高尺余,未見花果。
百無聊賴之際,松瑤伸手揪青草葉解悶。忽聽見有人從圓月門進來,抬眼一瞧,見是尤長安,總算露出幾分欣喜。轉(zhuǎn)念一想,又覺得來氣,硬生生將臉上的喜悅壓了下去,對尤長安視若無睹。
尤長安心情舒暢,腳步也輕快,朝松瑤連喚兩聲,不見她應(yīng),走到近旁問:“你沒聽見我叫你?”
松瑤沒抬眼,怏怏道:“你喊得這么大聲,莫說我,聾子都聽見了!”
“既然聽見了,為何不應(yīng)?”
松瑤不答,使勁扯下一片草葉,順手丟棄在地上。尤長安看出她的不快,卻不知她為何事。
“你不應(yīng)便不應(yīng),何苦扯那葉子?”
不說還好,這下松瑤心里更加不爽,賭氣道:“野草而已,我偏要扯!”
此草雖低矮,且未到開花結(jié)果時,但尤長安眼尖,一眼就認出這不是普通野草。
“此為決明,是藥草,不僅清肝,而且明目,大有用處。如此糟踐,豈不可惜?”
松瑤雖在慪氣,但聽見是藥草,也不忍心糟蹋??伤龤馕聪?,往前走了兩步,轉(zhuǎn)而去揪另一株青草。剛要下手,只聽見尤長安緩緩道:“那是車前草,滲泄、除濕痹?!?p> 看她對藥草如此熟稔,且未曾聽父親提過時不羽懂岐黃之術(shù),松瑤疑惑,問:“你又不是大夫,如何識得藥草?”
尤長安沒有丁點慌張,悠悠然答道:“這些藥草處處可見,不稀奇。加之我長在鄉(xiāng)野,自然而然認得幾樣?!?p> 松瑤并未懷疑。她四顧了一下,見一株庭樹下長了幾棵野草,走過去指著問:“這總不會也是藥草吧?”
尤長安瞥了瞥,道:“嗯,不是……”話未說完,松瑤已伸手出去,一把扯下那上頭的草葉,像是暗自與尤長安較勁。
“不過,那是臭草?!?p> 聽得這話,松瑤將葉子湊近鼻子聞,頃刻一股刺鼻的臭味直沖腦仁,惹得她幾乎干嘔。她忙不迭扔掉那葉子,去南側(cè)的缸邊舀水洗手,來回搓了幾遍,才勉強洗去那臭味。
被尤長安這番戲弄,松瑤心里又氣又委屈,將臉扭向一邊,既不看她,也不作聲。起初尤長安沒在意,漸漸覺察反常,走近一看,驚了。松瑤的鼻尖現(xiàn)出一抹紅,眼眶里垂著兩顆淚珠。
“這是怎么了?”尤長安有些發(fā)慌。
松瑤仍不看她,含嗔帶怨道:“我一番熱心在這等你,你卻反過來作弄我,不識好歹?!?p> 如若她不提醒,尤長安還不知她等的是自己。
“你為何等我?”
“你不在,沒人陪我說話?!?p> “不是還有師姐和松逸師兄嘛?”
“姐姐和二哥在一塊,哪輪得上我插嘴?!彼涩幷f著偷偷瞅了尤長安一眼,看到她臉上透出歉疚,反倒有些于心不忍。
尤長安未多言,拉著松瑤坐到一旁的石桌邊,將拎著的兩個油紙包遞給她。這是從山下的小吃攤買來的。奈何松瑤仍不理會。尤長安只能自己揭開油紙,一包是蜜煎藕,另一包是橘皮梅子。
“這是宛城有名的小吃,你不嘗一口?”
松瑤用眼角瞥了一下,不答話。尤長安無計可施,正要拈起一塊藕片,無從下手,這時才想起忘記向攤主要根竹簽了。
“屋里的果盒有簽子!”松瑤冷不防地說了一句。
尤長安微微一怔,見她沒先前那樣著惱,笑了笑,起身去取竹簽。
松瑤素來愛吃蜜餞、果干一類的吃食。此時禁不住暗暗咽了一下口水,又悄然望了一眼在里頭找竹簽的尤長安,心下一暖,也就逐漸消氣了。
她接過尤長安從屋里取來的竹簽,剛戳起一塊藕片,突然想起一事,忙又放下,神情矜重道:“你是不是想借此當作上次替你尋刀的謝禮?我還沒吃,不作數(shù)。”
尤長安沒料到她竟是顧忌這個,笑道:“你誤會了。放心吃吧?!?p> 再三確認,松瑤才放寬心。她一邊品著小吃食,一邊向尤長安打問在山下的見聞,聽著十分新奇。
兩人在庭中閑坐了一陣。不一會兒,松逸板著臉從圓月門徑直走來。尤長安心里咯噔一下,低聲問旁邊的松瑤:“你惹師兄了?”
“沒?。≡缟线€好好的!”
那是何人惹了他?尤長安正暗忖,猛然省悟,這一看便是沖自己來的。見勢不妙,她霍地站起身,打算避開松逸。
松逸橫眉怒目,箭步走來,拿出藏在身后的一根竹條,不分皂白就要打尤長安。驚得松瑤急忙丟下手上的橘皮梅子,趕去勸阻。一頓拉拽,才勉強將松逸攔住,問:“二哥,發(fā)生什么事了?”
“你問他!”松逸余怒未息,瞪視尤長安,“昨天讓你照料靈蟲,你對它做了什么?”
尤長安約略回想了一下昨日,喃喃道:“我見它餓了,給它喂食,有何不妥?”
“平常我只讓它吃到七分飽,你卻叫它吃得幾乎撐破肚皮,昏沉了一整天?!?p> “……”
從來只聽說人以吃七八分飽為好,殊不知連蟲子都這般講究。這倒是有趣,尤長安心底一笑。
松逸的愛蟲之心,松瑤是知曉的,眼前只能撿些好話說,讓他平息怒火。美言幾句后,她勸慰道:“二哥,時不羽又不是成心為之,眼下靈蟲不也沒事么,你就不要責怪他了?!?p> “要真出了事,你看我不擰下他那顆頭?!彼梢輰⑹种腹?jié)攥得咯咯響。
尤長安聽著有些后怕,不由得摸了摸自己的脖子,心想幸虧靈蟲沒事,躲過了一劫。剛巧一個竹氏弟子趕來傳話,說有人邀“時不羽”到五步亭一聚。
待尤長安走遠,松逸記起先前吩咐松瑤的事,問她:“你同時不羽說了沒?”
松瑤手里捏著一個橘皮梅子,一時有些茫然:“說什么?”
“去書院上課。竹、松、梅三家門下弟子,獨獨缺了他不去聽講學。這事你不是不知道?!?p> “呀,我忘了說!”
“這點小事都辦不好!你若再與他走得那么近,遲早跟他一個樣!”
“哪個樣?”
“成事不足敗事有余!”
這話讓松瑤不樂意了,立刻反駁道:“二哥,你這是偏見。時不羽絕非你說的那等人?!?p> 松逸冷哼一聲,盯著松瑤,狐疑道:“他小子到底給了你什么好處,讓你這樣幫他說話?”
“時不羽是我的救命恩人,即便他不給我好處,我也要這樣說?!?p> “我還是你二哥呢。幾塊蜜餞就讓你迷糊,真沒出息?!?p> “又不見你給我買?”
“我沒給你買過么?”
“沒有!”
爭罷,松瑤捧著剩下的藕片和梅子,氣鼓鼓進屋去了。
***
到了五步亭,尤長安望見曹況閑步亭中,身后站著一家仆,桌上擱了一個木雕食盒。
見尤長安來赴約,曹況轉(zhuǎn)頭吩咐家仆端出酒食,一壇酒和四碟下酒菜:酸辣蘿卜丁、鹵豬蹄、鹵鴨脖和鴨翅膀。
酒菜擺置整齊后,曹況向家仆使了一下眼色,讓他在亭外候著。亭中剩曹、尤二人,曹況捧起酒壇,殷勤地斟了兩盞酒。尤長安取出一個錢袋,放到他面前。
曹況不解,放下酒壇,問:“這是?”
“你替我買刀的錢?!?p> 曹況幾乎忘了這事,推辭道:“小祖宗,這就是你的不對了。那刀是我送你的,而且這點小錢,何必分你我。我的也是你的!”
尤長安擺擺手,將其中一盞酒移到他面前,自己端起另一盞,示意道:“你的是你的,我的還是我的!”
曹況知尤長安的性子,若是不收下這錢,今日怕是連這頓酒都喝不成。猶豫再三,也就沒推拒。
尤長安將酒盞端至唇邊,嗅了嗅,酒是溫的,應(yīng)是剛燙過不久。她似沒多少心思在酒上,把酒盞放回原處,指尖漫不經(jīng)心地摩挲著盞外壁,卻又不像有心事。
曹況癡癡望著,心中宛如一潭春水,正被她的指尖徐徐撥弄,儼然忘了嘴邊的酒盞,端了半晌,滴酒未進。心里不住懊悔,昨晚大抵是糊涂了,怎會留她一人在書齋。
尤長安撩動眼皮望過來,曹況好似做了虧心事,手一時無措,將酒灑在衣襟上。他忙站起身,抖了抖衣裳。尤長安見食盒里擱了一塊帕子,便順手取出遞給他。
“小祖宗,到底是你關(guān)心我!”曹況笑嘻嘻接過,在衣襟上粗略擦拭了幾下。
因這張帕子,曹況的膽子忽然大了起來。他重新坐下,將手搭在尤長安的手背上,溫暖滑膩,叫他心中一蕩。
“小祖宗,我還是喜歡你穿女裝。這個風回竹苑簡直不是人待的。不如你跟我下山,尋個好地,你我敘敘舊……”
話剛說到一半,一柄短刀“啪”地一聲,被尤長安擲到桌上。曹況目怔口呆,心涼了一大截,又不敢吱聲,默默抽回已在冒冷汗的手。
尤長安斜了他一眼,心里好笑。
曹況臉上難堪,呷了一口酒壓驚,咂了咂嘴,盡力閑談道:“你幾時回無名洞府?”
“何時拿到竹液,何時回去!”
“風回竹苑的人不好惹,尤其是那個竹少主,莫要在他面前露了馬腳?!?p> “怎么,你怕他?”
“我只是擔心你。竹少主這人如何,你了解不了解?”
“相識不久,相知尚淺。”
“也是。總之一句話,若不想被識穿身份,不要和他走得過近。”
看曹況說得如此懇切,尤長安深有所思。
曹況一口飲盡杯盞里的酒,而后滿上。見尤長安的酒盞仍舊滿滿當當,不免納悶,這酒雖不是清廝釀,卻也是她常喝的一種,何以不喝?難道是在風回竹苑的緣故?可她尤長安從來不會顧慮這個。
“是不是今天的酒不合口味?”曹況又淺嘗了一口,沒發(fā)現(xiàn)不妥。
“酒是好酒。不過,若放了別的東西進去,就難說了?!庇乳L安注視著曹況,眼中含探詢之意。
曹況笑容凝固,聽她這話,像是知道那晚在船上,自己曾在她酒中下藥一事。當初雖說為了與己方便,無意害她,但無論出于何種目的,他與尤長安之間怕是有了嫌隙。
曹況愈想愈局促不安,加之尤長安半晌不說話,慌得他不知如何是好,悄悄用手抹去鬢邊滲出的汗。
這話算是說破了,尤長安也就點到為止,不作糾纏。閑坐片晌,起身告辭。曹況一急,趕忙向候在亭外的家仆努努嘴,那家仆立馬會意,快速閃離。
尤長安剛出五步亭,一個身影裊裊迎來,是弄雪兒,一襲薄春衫,裝束比常日多了幾分素雅,多半是造訪風回竹苑的緣故。
曹況緊跟出來,故作驚喜,向弄雪兒打招呼。幾句寒暄后,弄雪兒秋波流轉(zhuǎn),媚眼瞧著尤長安,道:“前兩日,時公子走得急,落了東西在雪兒那?!?p> 巧的是,她也拎了一個食盒,一面說,一面揭開盒蓋,最上一層擱了一個藥包,是那日尤長安替丁凈買的貓藥。本以為丟失了,原是被她拾到了。
尤長安道了聲謝,剛要伸手取藥包,只見弄雪兒立刻將蓋子合上。
“上次一別,雪兒日日盼著時公子來香酩院敘舊。脖子幾乎望斷,也不見公子來,真叫雪兒寒心?!迸﹥郝曇魦绍?,纖指輕推了一下尤長安的肩膀,神色中有幾分幽怨。
“要不說今天是個好日子?!辈軟r趁勢幫腔,“我備了酒食,就等雪兒你來。”同時,小聲勸尤長安,“小祖宗,你怕是一時走不了。不若依了她,省得她再惦記?!?p> 曹況的話哄得弄雪兒臉上一樂,欣然拉著尤長安在五步亭中落座。接著,從食盒的第二層端出一碗蓮子羹,是她親手為尤長安熬的。
曹況眼饞,艷羨道:“雪兒,我與你相識多年,也只吃過一次你熬的蓮子羹。真叫一個‘但見新人笑,那聞舊人哭’!”
弄雪兒聽出了其中酸意,不愿僵了局面,應(yīng)道:“曹公子就會拿雪兒打趣。時公子既是你的朋友,雪兒自要重視,若有怠慢,自己心里過意不去不說,不也拂了你的面子。再則,曹公子今日備的酒菜,可一點不比這碗蓮子羹差。”
曹況語塞,自知說不過她,只能笑笑搖頭。
弄雪兒目光落在尤長安臉龐上,打量道:“只是雪兒廚藝不精,不知時公子看不看得上這碗蓮子羹?”
“雪兒姑娘言重了,哪有什么看上不看上,該說姑娘為在下費心才是。只不過……”尤長安鮮少吃此類甜食,本想婉拒,但又怕傷了弄雪兒的心,因此暫且打住。
曹況和弄雪兒交換了一下眼色,似有話要說。然而,兩人都有些忸怩,像在思索該如何開口。
尤長安察覺到異樣,放下羹匙,單刀直入問:“你二人是不是有話要問我?”
曹況二人都有些尷尬,干笑了一下。既然被識破,省得再繞彎子。曹況難得正經(jīng),挺直身子,端坐道,“實不相瞞,我想打探我二娘的案子?!?p> “這事應(yīng)該找竹渙?!?p> “你知道我怕竹少主的?!?p> “你方才怎么不直問?”
“我雖不是府衙的人,卻也知涉及案子的事,不可輕易為外人道。即使我問了,小祖宗也未必肯說?!?p> “那你為何還問?”
“心有郁結(jié),若是不解開,怕是往后都不得安生?!?p> 聽他說得如此嚴重,尤長安來了興味,且不妨聽他說說。
曹況喝了兩口酒,壯了壯膽,問:“聽說找見殺害我二娘的兇手了,可有此事?”
“嗯,找到了!”
曹況手一抖,陷入沉默。良久,他聲音顫顫地問出一句:“兇手是不是我曹家的人?”
尤長安聽出這話不尋常。曹況這人生性涼薄,能讓他這般心憂的人,只有血濃于水的親人。他知曹祥寵愛柳氏,不會殺害她,那么只可能是親娘——劉氏。莫非他懷疑劉氏殺了柳氏?
“你怎會這樣認為?”
曹況猶豫起來,不知當說不說??裳矍俺擞乳L安,他找不到能夠傾訴的人,因此把心一橫,聲氣微弱道:“昨晚,我離了書齋回到家中,偷聽到家父與管家談起二娘一案。家父的意思是,我娘和二娘的死有關(guān)……”
原來曹祥也懷疑劉氏,難怪他會突然不讓追查柳氏之死。尤長安獨自揣度了一下,說:“柳氏不是你娘殺的!”
“真的?”曹況精神一振。見尤長安不像安慰他,眼中疑云一掃而光。有了尤長安這句話,他總算能安心了。恰恰一陣暖風吹入亭中,更令他神清氣爽。
弄雪兒默然坐在一側(cè),這時見兩人談得差不多了,才開口道:“兩位公子光顧著說話,蓮子羹都要涼了?!彼餍远似鹜耄闷鸶?,將一勺蓮子羹送到尤長安嘴邊。
尤長安渾身不自在,將她的手按了下來。其間,她瞥見弄雪兒的手腕有些古怪,猛地拽過來細看,只見腕處經(jīng)脈暗紫,凸起呈盞狀。
尤長安正驚愕,弄雪兒倒顯得有些不好意思,她嫌腕處難看,忙將手抽回,扯下衣袖遮住。
尤長安隱約覺得此事不詳,一問弄雪兒,竟也不知是何原因,只說某日清早醒來,腕處便莫名成了這個樣子。
這顯然是邪術(shù),尤長安心想。她即便看出來,卻不好貿(mào)然驚動弄雪兒。琢磨片刻,問:“這幾日,你可遇到什么怪異之人?”
弄雪兒神思恍惚,接著搖搖頭。這兩日,她時常感到?jīng)]精神,甚至頭暈?zāi)垦?。不過,她倒是沒往別處想,只覺得是夜里多夢、休息不足所致。
曹況立在旁邊,手指摩挲著下巴,略想片刻,驀地一慌,難怪覺著眼熟,他曾在柳蘇那見過此類情狀。于是,連忙將尤長安拉到一旁,把這事告訴了她。
尤長安聽后,也是一驚。這不像是巧合!她忽而想起易道說的話,柳氏跑向懸崖前,曾將他撞出足足一丈遠。柳氏一個尋常婦人,何況身子柔弱,哪來那么大氣力?不過,若是將此與曹況說的聯(lián)系到一處,便說得通了。
可那日尸檢,若是柳氏腕處有異樣,竹渙不可能沒覺察。他為何一直不提?又或者在隱瞞什么?
尤長安決計找竹渙問清楚。她將弄雪兒托付給曹況,而后離開五步亭。
曹況二人也沒再逗留。出了五步亭,曹況遠遠望向尤長安的方向,她身后不遠處跟了一人,定睛一看,立即認出是之前跟蹤她的那人。