家里沒有電視,曾經(jīng)有一臺收音機,是流泉莊的姑姑家的,姑父在承包了村里的窯廠,已經(jīng)買上了電視機,姑姑就把收音機給了父親,聽了沒有半年,就不出聲音了,母親說,去鎮(zhèn)上修修,父親說,等他發(fā)了工資,買個新的。
于是,一家人吃了晚飯,等孩子們寫完了作業(yè),母親就叫著這個,吆喝著那個,讓孩子們抓緊上床睡覺。
房屋里間共有兩張大床,一張南北安放,是父親和母親的,另外一張是東西安放,四個孩子就睡在上面,因為有點擠,靠北墻的里邊,父親用兩張門板接出去了一米左右,給人一種大通鋪的感覺。
窗外,月光清靜俊朗,溫柔皎潔,顯得這初冬的夜晚如意平和。透過低矮的窗欞,月亮的光環(huán)灑在父母靠窗的大床上,淡淡的朦朧著,斑駁著。月光是黑夜的衛(wèi)士,給怕黑的孩子送來明亮,可以放心酣暢的沉睡。
趙志科的一番話讓父親徹夜難眠。
根據(jù)趙志科描述的時間推斷,他見到那件軍大衣,應(yīng)該在一九五六年左右。那時,父親也才十四歲,在村里的小學(xué)讀書。
如果那個包裹真是爺爺?shù)模喝f山為啥不把包裹交給奶奶?或者,那件大衣是梁增年的?為啥奶奶極少和父親提起爺爺?
父親越想越理不出頭緒。
聽到累了一天的母親早已發(fā)出輕微的鼾聲,父親依舊沒有睡意,他失眠了。
他努力去想記憶里有關(guān)奶奶的點點滴滴。
嫁出去的女人,給婆家生兒育女是頭等大事。古人說,不孝有三,無后為大,男人不娶妻,女人不生子,斷絕后代,是孟子認(rèn)為最大的不孝了。
奶奶曾和父親說過,分家時,盡管爺爺和奶奶不愿意回老宅住破房子,可因為沒有子女,爺爺和奶奶只能忍氣吞聲。也是搬來老宅后,爺爺?shù)钠獠抛兊帽┰昶饋?,稍有不順心,就朝奶奶發(fā)火,奶奶覺得生不出孩子,自知理虧,有淚獨自一人咽進肚子里,小心翼翼地和爺爺過著日子。
爺爺離家后,奶奶更加沉默寡言了。她極少出去串門,不下地的時候,奶奶總是在家,在老宅那邊種菜,喂雞,只有下地干活,村里人能見到奶奶的身影。
父親記得,自己過繼給奶奶后,經(jīng)常往外跑,不愿住在奶奶家。奶奶還要下地干活,有時,父親也跟著奶奶下地,但又總是偷偷地跑,哭著、喊著,找他自己的娘去。有次奶奶實在拗不過父親,也是氣急了,奶奶就扔了手里的鋤把,領(lǐng)著父親到了灣浮山下親奶奶的墳前。“找去吧,里面就是你娘,你找去吧?!备赣H趴在奶奶的墳上,小手用力的扒拉墳土,大聲對著墳堆,哭著喊娘。奶奶也坐在旁邊哭、、、、、、。娘倆哭夠了,父親才跟著奶奶回家,從那后,父親極少找娘了。
農(nóng)忙時節(jié),跟著隊里的壯年勞力下地干活,奶奶總是第一個到地里,不敢遲到。
那時在地里勞作一天,男人掙十分工,女人掙八分工。
有一次東鄰楊奶奶因為晚去了約摸半個小時的時間,下午計分的時候,隊長就扣了楊奶奶二分工。大伙都覺得扣的有點多,但誰也不去多說一句話,怕說錯了,被扣分?!翱?-----不少,可------不少?!睏钅棠汤L腔輕言細(xì)語地說:“晚來那么一霎------霎,就扣了二分。可------不少?!睏钅棠滩粩嗟刂貜?fù)。一定是楊奶奶說話的語氣和表情把大伙逗樂了,原本很可惜的事情,這會卻化作“笑”料,被眾人學(xué)說起來?!翱?-----不少,可-------不少?!蹦阏f一遍,他重一邊,甚至聲調(diào)拉的更長,楊奶奶知道大伙是善意的戲謔她,也不生氣,跟著大伙一塊歡笑著,一天的勞累就被笑聲治愈了。
這件事后,早上出工前,奶奶有時會先到楊奶奶家,看她家里有啥要做的活,幫著搭把手,盡量不讓楊奶奶上工遲到。
奶奶是隱忍的,內(nèi)心卻是堅強的,遇見不公正的事,也會據(jù)理力爭。
有一年春天,去灣浮山種瓜栽煙。在山上種作物,都是人力挑水澆灌,挑水上山是個苦差事,不論男女,都要挑水。
奶奶不明白,為啥男人和女人挑的水擔(dān)數(shù)相同,記的賬上,男人卻比女人多了二至三分,奶奶就提出了異議。
這的確是個顯而易見的問題,在平地上干活,推車子,從地里往麥場里挑麥捆子,刨地,男人確實表現(xiàn)出了力氣大的一面,同樣干一天,男人比女人多幾分,無可厚非。但這挑水上山,可是急不得,山路蜿蜒崎嶇難行,都是排了一隊挨個走,不論男女,沒有誰挑的擔(dān)數(shù)多了少了。
“是啊,挑水,應(yīng)該記一樣多的工分吧?”也有人幫聲?!叭妹谜f的這事在理?!绷壕┰f?!笆?,三嫂提的意見在事上。”馬中富也接過梁京元的話。大伙子都把目光轉(zhuǎn)向了記工分的梁隊長?!澳腥擞玫氖谴箬F罐,女人用的是小鐵罐?!绷宏犻L說著,頭也每抬,繼續(xù)在女人的名下記了八分工。
第二天,細(xì)心的楊奶奶發(fā)現(xiàn)奶奶換了大鐵罐?!皯c他娘,你?”楊奶奶一臉的驚訝:“別逞強,累壞了身子?!薄皼]事,嫂子,我就不服這個事?!蹦棠陶Z氣倔強。奶奶是小腳,個頭又不高,肩膀上挑起的大罐離地面不到二十公分,為了減輕肩部的壓力,奶奶的兩只手緊緊的靠在肩頭,手掌用力向上托舉,幫著瘦弱的肩膀承托扁擔(dān)的重量。不像挑了大罐的男人那般,一手搭在扁擔(dān)上,另一只手有節(jié)奏地前后甩動,悠然自如。奶奶只能一個姿勢,費力地把水挑到山上,顫顫晃晃。
傍晚住工,梁隊長在梁萬民的名字后面赫然記了十一分。沒有誰提意見,奶奶的堅強大伙看在眼里,嘴上不說,心里都默認(rèn),佩服。奶奶很平靜,這個成績是屬于她的,她用自己的勞動換來的,是她應(yīng)得的。“三妹妹,挑一天,肩膀受得了嗎?”梁京元看著奶奶?!皼]事,哥,歇兩天就歇過來了?!蹦棠涛⑿χ??!鞍Γ?,別著急?!瘪R中富也看著奶奶說。奶奶卻不理馬中富,甚至都不愿扭頭看馬中富一眼,她用毛巾擦了把臉,又把毛巾疊成四層墊在肩上,和楊奶奶一起,挑著罐回家了。
撐起一個家,把父親撫養(yǎng)成人,奶奶不容易。奶奶極少在父親面前提起爺爺,仿佛爺爺從沒存在過。的確,自從父親過繼給奶奶,爺爺確實也沒在這個家存在過。
父親的記憶里,有時年節(jié),奶奶就會在飯桌上擺上父親的碗筷,嘴里念叨著什么,然后,就背過身,抹眼淚。
因為梁萬利經(jīng)常來找奶奶的麻煩,父親就想去省城的電線廠找爺爺,奶奶卻堅決不同意父親去,說她早找人打聽過了,爺爺早已經(jīng)不在省城了。
再后來,奶奶生病到去世,也沒有提過爺爺。
“娘,娘,我要尿尿,”丹云的喊聲打亂了父親的回憶。
丹云從被窩里坐起來,等著母親給她打開手電筒。其實,夜色并不暗,屋內(nèi)的一切朦朧可辨,丹云只是想讓母親和她一起面對夜的黑罷了。
“嘎嘎嘎嘎,”大半夜的,院子里的大白鵝突然叫起來,母親也醒了。
丹云披上褂子,剛要從被窩里鉆出來,一抬頭,她突然看見報紙糊的窗戶上好像有個大頭影在晃動。
“娘,窗戶上有個人”,丹云害怕地喊叫起來,不敢大聲,又怕母親聽不見。父親也看到了,一下坐起來,大喝一聲:“你是誰呀?”一會功夫,那人不見了。
楊家的黑狗也叫起來了,不多會,村子南邊的狗也開始“汪汪汪”地叫。
父親和母親穿上衣服,隔著墻頭,父親把楊忠善喊起來,楊大娘也起來了,四個人拿了手電筒和木棍,圍著家的周圍轉(zhuǎn)。
到底轉(zhuǎn)了幾趟,丹云也記不清了,哥哥,姐姐和妹妹仍在睡夢中,丹云卻沒了睡意,窗戶上的大頭影不時在她眼前回放,讓她的心惴惴著。
啥時睡著的,丹云也記不清了,迷迷糊糊,好像感覺父親和母親都回來了,她才膽戰(zhàn)心驚地睡去。
姐姐喊她起床時,她居然嚇了一驚,睜眼看看,快到上學(xué)時間了。
這年月,村里經(jīng)常有小偷出入,家里院墻不嚴(yán)實的,家庭稍微好一點的,都是小偷光顧的地方,昨晚的小偷是從老宅西邊的土墻那邊進來的,前些日子,雖然父親和母親把低矮的土墻用玉米秸圍了一圈,但土墻最低處的玉米秸,還是被賊人扒開一個小口子,人就很容易進到院子里了。大白鵝聽到了動靜,就“嘎嘎嘎”地叫起來。
吃完早飯,父親又要去石料廠,昨夜一幕,又讓父親很是擔(dān)心。
“你別掛掛著,家里又沒啥可偷的,有啥好怕的。”母親對父親說。
“昨晚,趙志科來說啥了,惹你不舒坦?”母親看著父親的臉,又問了一句。
“沒說啥,晚上早關(guān)門,把菜刀放在床頭上,應(yīng)急用,一有動靜,就喊人?!备赣H給母親出著主意,卻并沒有正面回答母親的問題,像是沒聽見。
“床頭上放個菜刀干啥,光自己嚇唬自己。即便真來小偷,我也不能殺人?!蹦赣H反駁父親,一臉的不高興。
“不說拉倒,我更省心。”母親堵著氣,不去理會父親。