黃應琪道:“四十年前,我隨你們阿公逃離金利,遷來這里,為的就是遠離兵匪禍患,為的安全,為的有飯吃,眼下好不容易創(chuàng)下點家業(yè),如若搬走,一切又要從頭做起。如今亂世,路途兇險,包括投奔我們不久的親朋,大大小小二三十人,還有一堆小屁孩,拖老攜幼,我們能搬到哪里。你們阿公,骨頭就在后山上,也能搬到哪里去?!?p> 虞龍看見,阿爸注視著遠方,眼神深邃而蒙朧,有淚花暗閃。他當是憶起了四十年前,牽著阿公的手,磕磕絆絆,饑寒交迫,一路走來。
虞龍道:“阿爸,您的心思,您的憂慮,兒子明白??墒牵迦艘曃覀?yōu)閿常巯聛y世,什么事情都會發(fā)生,這里已經(jīng)不安全了。您再看阿媽,都很少看見笑容了。一個地方,不安全,不開心,我們還留戀它干什么。我們也不用走太遠,就在附近找個地方,安頓下來就是了?!?p> 眾人一下子安靜下來。但還是有人問:“哥,你有了功名,還怕普通的老百姓嗎?還不安全?那考取功名有什么用呢?”
虞龍道:“秀才只是最低級別的一種功名,跟做官還有十萬八千里。就算做了官,也不能欺壓百姓。眼下亂世,到處都不太平,聽縣學的人說,山東、云南、湖廣、南北直隸、福建、甚至我們廣東,都有很多百姓起來反抗,他們專殺欺壓百姓的官員。既然我們不能跟葉姓人家和睦共處,不想欺壓人家,也不想給人家欺壓,搬走,是最好的選擇?!鳖D了頓,又道,“天涯何處無芳草。我相信,我們一定會找到比六灣村更好的地方?!?p> 眾人又安靜下來。黃應琪不再言語,繼續(xù)在叭噠叭噠地抽他的旱煙。兒子說得在理呀。
陸桂芳問在一旁縫補衣裳的青荷:“青荷,你覺得怎么樣呢?”
青荷停下手上活計,道:“青荷覺得,虞龍說得在理。但是,搬遷這樣的事情,還得阿爸阿媽來定才是?!?p> 陸桂芳點點頭,朝黃應琪道:“他爸,你說呢?”
黃應琪又叭噠叭噠噴出幾口旱煙,沉默了一會,道:“既然娃兒這么說,那就按娃兒說的去做吧。娃兒讀書多,眼光自是比我們放得長遠。”話是如此說,他臉上的陰郁,濃到化不開。
陸桂芳瞧在眼里,安慰道:“他爸呀,我們就在附近找個地方,不遠。六灣村的龍脈給挖斷了,風水已經(jīng)破了,沒有什么好留戀的。樹挪死,人挪活,搬家,我們黃家會越來越興旺發(fā)達呢?!?p> 黃家決定遷居。方向定下來了,纏繞在大家心頭的一個結,便自也解開了。好好吃喝了一頓,興高采烈。大家閑時,便分頭去尋覓哪里有更好的地方,一邊滿懷期待,虞龍八月鄉(xiāng)試能帶回更驚天動地的喜訊。
八月轉瞬即至。虞龍早作好充分準備,前往廣州參加鄉(xiāng)試,卻鎩羽而歸。消息傳回來,黃家上下莫不嘆惜,失落不已,而村中葉姓大戶人家,卻這里那里響起了陣陣爆竹聲。
中秋已過,稻谷已泛黃,桂花正飄香,眼看便是收獲季節(jié)。黃應琪家卻甚是慘淡,家人坐在屋前,唉聲嘆氣,愁云慘霧。黃虞龍回到家來,一路風塵。名落孫山,虞龍也是極為失落,然瞧見家人如此,失落的內(nèi)心一下子堅強起來。
虞龍高聲道:“阿爸,阿媽,中秋節(jié)我還沒有過呵,還有沒有月餅?”
陸桂芳本就不是一個容易低沉的人,她憂愁,更多的是擔心兒子承受不了打擊,此刻見兒子大大咧咧,一點事沒有的樣子,心一下子也便放寬了。她笑道:“媽留著呢。”青荷早快步取了月餅,遞了過來。虞龍接過,一口咬下去,道:“嗯,好吃!”
氣氛漸暖。大家都圍了過來,問些考場的趣事。虞龍一五一十答來,添油加醋,添枝加葉,眾人時而向往不已,時而哈哈大笑。末了,虞龍跟父母道:“阿爸,阿媽,你們不要憂慮,自古以來,沒有什么事情是可以一蹴而就的,這次趕考,就當是練手好了。鄉(xiāng)試嘛,一回生二回熟。下次,我一定會榜上有名?!?p> 因為趕考,錯過了中秋,如今稻花飄香的時節(jié),黃家上下團聚一堂,殺個雞,買掛肉,炒幾個小菜,喝點小酒,日子又回復往日的陽光。是的,就算再失意,夢還在,日子還得繼續(xù),勤奮還得堅持。
秋收之后,眾人又商量起搬遷的事來。大家已找到了一處很滿意的地方,便帶了虞龍去,教他定奪。六灣村往南,約十五六里處,有一開闊地方,中間大片平地凸起,四周東西南北,各有一山包,如蓮花般拱衛(wèi)著。虞?特地從縣里請了位風水先生過來,先生說,這是蓮花地,所謂“福氣擁聚氤氳處,四方雄山都來朝”,如在此安居,必出貴人。
虞龍不懂風水,但書讀多了,對風景地理還是有一定認識,覺著這地方有山有地,可開墾種田,可上山避水,風景秀麗,看上去也真的很有格局,心下已是喜歡。風水先生又說了一大通富貴逼人的話,眾人心癢癢,陸桂芳、黃應琪又與虞?、虞龍商量了下,當場敲定,家,就遷到這里了。
當下,陸桂芳、黃應琪與一干親朋,定好宅基地,分好田地。眼下已沒什么農(nóng)事,大家擰起一股勁,天天跑過來干活,挖泥燒磚,開墾良田,砌屋建舍,忙得不可開交,如火如荼。在次年初夏的時候,一條小小的村落已經(jīng)悄然成形。
天啟二年(1622年)夏,黃應琪一家及眾親朋,自六灣村搬遷至新村。黃應琪給新村取名“大仍”,乃“大土丘”之意。舊屋里能搬的物什都搬來了,大包小包,大件小件。屋邊的那棵桔子樹,虞龍也把它移植了過來,種在屋邊。他輕輕撫摸著那剪了枝的軀桿,暗想來年春天,它一定又長出嫩綠的枝條,結出甘甜的果子。自此,黃應琪一家及一眾親朋,在新的地方,在新家,日出而作,日落而息。