第23章 劍上污何以洗
宛縣縣令名叫李賢,冀州清河郡人。因為攀上了某個王氏子弟的關(guān)系,因此在三十五歲時出任了宛縣這個大縣的千石縣令。
三十五歲,正是年富力強的時候,李賢并不滿足于一個縣令,因此他在任上拼了命地想干出一番政績,以待有朝一日能摸一摸兩千石的銀印青綬。
這對于出身寒家的他來說,已經(jīng)是能想到最好的未來了。
但是等他上了任,才發(fā)現(xiàn),這個未來似乎有點難。
無他,宛縣的政績實在太難刷了。
這并不是因為宛縣百業(yè)破敗民生凋敝什么的,反倒是因為宛縣實在是太不破敗太不凋敝了。
宛縣有鐵官,且遠(yuǎn)在戰(zhàn)國時就已經(jīng)是楚國著名的產(chǎn)鐵地。幾百年傳承下來,宛縣的鐵官技藝倒是不敢夸口說冠絕全國,只敢謙虛地說冠絕青兗豫徐冀幽并揚荊益涼區(qū)區(qū)十一州。
至于朔方和交趾這兩個刺史部太遠(yuǎn)了,俺們宛縣就不爭了,留給別家的鐵官去冠絕吧。
靠著龐大的鐵官產(chǎn)業(yè),宛縣的鐵制品市場十分發(fā)達(dá)。雖然制式的兵器甲胄不敢公開販賣,但普通的刀劍和農(nóng)具在宛縣乃至整個南陽的市場上都是堪稱物美價廉的商品。
刀劍一多了,民間持械的人就多,相應(yīng)的盜匪就少了很多。雖然持械的游俠們也會時不時地搞出個命案來,但相比剿滅群盜的功勞,個把游俠的斗毆算得了什么。
而鐵制農(nóng)具的普及,也大大惠及了南陽的農(nóng)業(yè),讓整個宛縣和南陽的農(nóng)民都過上了幸福快樂的日子。誠然,近些年天災(zāi)沒完,賦稅非但沒減過反而每年撒了歡的上漲,地方豪強大族良心發(fā)現(xiàn)不再蠶食自耕農(nóng)的土地,改為了豪爽干脆的鯨吞……
盡管存在著這些小問題,但至少餓不死嘛,所以整個宛縣和南陽的農(nóng)民還是都過上了幸??鞓返娜兆印?p> 這么一來,宛縣的確是工商繁茂、士民富足、治安良好的一處大漢模范城市。但是,這些和你縣令有什么關(guān)系呢?
縣令來,與不來,宛縣都是如此。政績?你是田畝多墾了?賦稅多征了,還是戶口多生了?怎么細(xì)細(xì)一查,田畝反而還縮了點,賦稅反而還少了點,戶口反而還減了點呢?
不用說,這都是本地大戶們的功勞。但如今早就不是義縱、王溫舒的時代了。不要說李賢這種沒什么背景的寒門縣令,就是那些出身大族的縣令想要治理好一縣,不都要客客氣氣地跟當(dāng)?shù)氐拇笞甯愫藐P(guān)系嗎?
因此,任宛縣縣令已經(jīng)有兩年了,李賢還是沒什么大的政績,去年好不容易盼來一股外縣的流賊竄入南陽,被早就憋了一股勁的李賢率縣卒剿滅。但到最后功勞全被南陽太守和南陽郡尉拿走了,連口湯都沒給李賢留。
太過分了!你哪怕剩一口呢!
李賢當(dāng)時恨得牙癢癢,幾次想暗中派人雇幾個游俠替自己出口惡氣。郡尉在葉縣夠不著,那同在宛縣的太守總能宰了吧。
結(jié)果人也找了,錢也給了,不等第二天,找好的游俠就把錢全部退回來了,說是他們的大兄劉伯升把他們狠狠訓(xùn)斥了一頓,勒令他們把錢退回來的。
成,不干就不干吧,正好李賢也有些后怕。但等他把退回來的錢仔細(xì)地數(shù)了幾遍后,發(fā)現(xiàn)足足被黑了兩千錢!
這就是本地幫會的素質(zhì)嗎?李賢氣得當(dāng)晚就吐血三升,臥床不起。
為了政績,李賢三十七歲就已經(jīng)鬢邊霜滿了。
今天,李賢像往常一樣,坐在縣寺的大堂上,一手拿著一本書有一眼沒一眼地看,另一只手有一搭沒一搭地在案幾上叩著,整個人散發(fā)出一股濃濃的咸魚味道。
哦對,忘了說了,李縣令為了不讓自己醉心享樂,所以基本上沒怎么沐浴過。
真·咸魚味道。
正當(dāng)他以為這又是平凡的一天一切都是柔軟又寧靜每個路口花都開在陽光里的時候,大門外縣丞忽然手腳并用地沖進(jìn)來,一邊沖還一邊喊:
“縣尊!大事不好了!有人造反要攻打宛城了!”
被驚了一跳的李賢連忙將手里的書正過來看得津津有味,然后不緊不慢地抬起頭,教訓(xùn)道:“本縣早就與你說過,為官要有威儀,像你這般大呼小叫驚惶失度的,讓人家看了去豈不笑話?”
縣丞只好老老實實地拱手認(rèn)錯。
李賢滿意地點點頭,繼續(xù)看書,順便問道:“說罷,所來何事?”
“縣尊!城外亭長來報,西邊有人造反,且正向宛縣直撲而來?!?p> 等縣丞稟報完一抬頭,堂上已空無一人,只有一本書“啪嗒”落在地上。這時一個聲音從大門外傳來:“快隨本縣上城墻御敵!”
縣丞眨眨眼,實在想象不出來自家縣令是怎么瞬間跑出去的。他不是天天都窩在堂上看書嗎,什么時候跑得比內(nèi)啥都快了?
既然想不通,縣丞只好感慨下自家縣令是如此地忠心王事,然后跟著往西城墻跑去。
隨著前來報信的人越來越多,李賢已經(jīng)大概得知了這股反賊是什么來頭。
“安眾侯不服當(dāng)今攝皇帝,故而率宗族百余人起兵造反?”
這?命不要啦?
李賢在暢想自己的未來時,都沒敢想過自己能封侯,可這位安眾侯放著列侯不做,帶著區(qū)區(qū)百來個人就造反了?造反也就算了,你欺負(fù)欺負(fù)當(dāng)?shù)氐耐らL唄,誰給你的勇氣來打宛城的?
宛城的縣卒就有小五百了好嗎!看不起誰呢?
不過李賢絲毫沒有被看不起的憤怒,反而摩拳擦掌渾身上下用不完的干勁。在官寺里摸魚都能有人來送人頭,李賢激動得不知道該說什么,只能在心里喊一聲安眾侯您是我大父,喊您祖宗都行!
畢竟,這不是剿匪抓賊,這可是平叛,實打?qū)嵉能姽?!能封侯的那種!以五百人守一百人的城,閉著眼也能打贏的吧。
更何況,這次太守還在外面巡縣未歸,郡尉遠(yuǎn)在葉縣肯定還沒得到消息,就算得到消息趕過來也來不及了。整個宛城本縣令最大,誰能搶功?
李賢看著城外風(fēng)雨欲來的遠(yuǎn)方,眼神里炙熱地像一團(tuán)火。
……
“我們到哪了?”劉崇喝了一口水潤了潤焦渴的喉嚨,向身邊的弟弟劉禮問道。
劉禮想了想:“反正,只要看到了兵士,就差不多到宛城了?!?p> 劉崇聞言不由得大笑數(shù)聲:“沒錯沒錯,你說的對,甚么時候前方有兵士來阻我們了,甚么時候就到宛城了。”
笑罷,劉崇轉(zhuǎn)頭問劉禮,同時也是問身后跟著的一百余人:“到了宛城,十有八九就是我等的死地了。諸君隨劉崇前來尋死,可有后悔?”
劉禮沒有答話,而是拔出了劍指向前方。由他打頭,一百多人盡皆拔劍前指,每一個人都沒說話,每一個人臉上都帶著笑,無言笑中盡顯決然。
見狀,劉崇也不再多話,跟著拔出了腰間黃金珠玉為飾的寶劍。
這柄劍,乃是當(dāng)年孝武皇帝以“推恩令”分封他的高祖父,長沙定王劉發(fā)之子,安眾康侯劉丹之時賜下的寶劍。
這柄劍賜下后,就一直深藏在庫中,不見天日,慢慢的就連日常的保養(yǎng)和擦拭都忘了。等到劉崇從倉庫最角落中翻出來這柄劍時,上面已經(jīng)蓋滿了厚厚的灰塵。
時日已久,劍身上有些污漬怎么擦也擦不掉,只好突兀地留在劍上,顯得分為刺眼。
太刺眼了,劉崇將這片污漬用手緊緊握住,直到仍然不失鋒銳的劍刃割破了他的手心,燥熱燥熱的血流下來后,劉崇松開手,發(fā)現(xiàn)劍上原本的污漬被血洗刷得干干凈凈。
“大人!”他的幾個兒子見狀連忙涌上前想為他包扎一下,卻被他擺手制止。
寶劍在安逸無事時塵封的太久,在原本的鋒利上總會染上太多太多的頑漬,水沖不掉,油浸不去。
這不就是劉氏嗎?劉崇悲哀地想。
承平日久,劉氏子孫早就失掉了祖先布衣開拓時的勇氣。如今的劉氏宗室,要么像劉秀(即劉歆)那般阿諛讒附,為王莽爪牙;要么像舂陵侯劉敞那般,論議時尚能慷慨,真舉事時又畏縮不前;而更多的宗室子弟,就連論議都不敢,只會坐視那王莽一步步篡奪天下,而后閉門曰“我無能為”!
這些頑漬,如果不用血來洗,真的能洗的掉嗎?
甚至,劍上的頑漬能用血洗掉,心中的頑漬能洗的掉嗎?
想到這,劉崇看著遠(yuǎn)處欲雨的陰霾,再看看隨他而來死猶不悔的宗族子弟,不覺內(nèi)心大定:
無論洗不洗得掉,都要有人去試試的。
況且,一旦血流下來,怯者因之而熱,勇者因之而奮,忠者因之而起,奸者因之而懼。
只要能讓天下看到,僅安眾一地就有足足百人愿意為了漢室流盡自己的血,那就足夠了。
今天下不聞有為匡扶大漢而流血犧牲者,有之,請自劉崇始!
------------
注:
劉禮:安眾侯宗室,隨劉崇攻宛,兵敗被族滅,其子劉隆因為不滿七歲,故得幸免。劉隆后投奔劉秀,為“云臺二十八將”之一。