夏樹坐在馬車里,皺起眉頭什么話都不想說。
薛全倒是十分老實跪在另一邊。只是路上顛簸,沒多久就因為腿磕著疼,開始不停調(diào)整姿勢,最后干脆盤腿坐下。
“二少爺,您不是說要跪到薛府嗎?”夏樹瞥了一眼問。
“腿磕著疼?!毖θ樣樞χ?zhàn)垼骸澳懿荒芟刃?p> 夏樹冷笑道:“磕著點就難受了?那您怎么不在惹禍以前動動腦子?這回夏樹可幫不了您,等著老夫人訓話吧!”
“誒,夏樹,這可不是我惹禍!”薛全回答道,“那個禿驢肯定是妖怪變的,不然怎么會突然胡說八道?”
“前面還說人家長老知道真相,結(jié)果就因為長老講的不是二少爺想聽的,所以就變成妖怪了?”夏樹簡直是又好氣又好笑,“二少爺您不如說這天下全都是妖怪好了?!?p> “嗯?”薛全忽然愣了片刻,然后竟然還點了點頭:“夏樹,你說的話有道理呀,還真說不定吶……”
“您還是消停點,別瞎想了!”
夏樹趕忙推了一下薛全。他似乎并沒有聽進去,獨自環(huán)抱雙臂嘀咕起來:“唉,老禿驢這邊也不行……后面又該去哪里找呢……”
怕他又會想出什么餿主意,夏樹連忙擰了一下薛全的腰打斷道:“二少爺,您別瞎想了。眼下快到城里,咱們還得去給老夫人去挑些壽禮呢。”
“哦,對、對!”
薛全拍打起麻木的雙腿。此時車外人聲鼎沸,似乎十分熱鬧。他掀起窗簾來,好讓夏樹瞧見外面的風景。原來馬車已經(jīng)過了北京城西門,附近商街的鋪子玲瑯滿目,眾多酒樓也因當下正值飯點,客人絡繹不絕,十分熱鬧。
這其中,又以廣粵樓門口最為熙來攘往。
夏樹有聽說,前些年廣粵樓專門從廣州請來一位粵菜師傅,本事很是了得。他燒出來的正宗粵菜可謂色、香、味俱全,不到短短半月就在城里聲名大噪,引得各方名士爭相前來品嘗。原本想請其來府上專門為老夫人制作壽宴,但不想各家大戶的邀約已經(jīng)排到了清明,因此只好作罷。
“停車?!?p> 夏樹吩咐馬車在附近的“錦繡莊”停下。薛全早早耐不住性子跳下馬車,朝著廣粵樓門口的戲臺直踮腳張望,掛在一旁的招子上寫著今天要演的是川戲“鐘馗降妖”。
原來廣粵樓的老板是個善于經(jīng)營的聰明人。為免得食客在門口因排隊太久而不悅,他讓店里的伙計在門口擺了茶案小食供人免費取用,還專門請來戲班唱些南方時興的小曲。只是沒想到,從此又引了來許多專門聽戲的票友,引得周邊其他店家也紛紛效仿。
夏樹知道攔他不住,只好提醒說:“二少爺,您可別跑遠了,咱們還得回家給老夫人祝壽。”
“知道,夏樹你記得幫我給奶奶挑些好禮物。”
薛全看得投入,只是揮揮手道。
夏樹也不同他多講,轉(zhuǎn)身投入錦繡莊,專心挑選蘇繡當作薛全敬贈的壽禮裝飾。等她好不容易挑得兩塊刺有萬年青的絹繡,卻發(fā)現(xiàn)外邊唱戲的聲音忽然停了,取而代之的是眾多路人議論的說話。
“又是那個薛府的呆頭二少爺?!?p> 夏樹一驚,立即撇下手里的絹繡跑出了門。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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臺上的鐘馗手執(zhí)寶劍將小鬼打倒在地,不料小鬼口噴出烈火。鐘馗卻也不退,直接指著小鬼喝道:“孽障,速速現(xiàn)出原形!”
只見鐘馗把手往臉上一抹,喝了一聲“變”,黑臉竟然一下子就變成了一張白臉,臺下的看客們被激得興起,趕忙喝彩,鑼鼓轟鳴也合著鐘馗喊“變”的聲響逐漸加快。
總共變了十張稀奇古怪的臉,鐘馗終于露出一張人的面孔,伴奏也停了下來,周圍一下子變得十分安靜,甚至連風吹的聲響都聽得清清楚楚。
鐘馗指著小鬼,正要開口唱腔,一聲突兀的老人啼哭卻在人群里先響起來。
“妖怪!有妖怪?。?!”
眾人一驚,趕忙順著聲音的方向看去。在廣粵樓門口的地上,不知為何坐著一個布衣打扮的老者,正對著里邊嚎啕哭喊。他面前則站著一個身穿黑衣,虎背熊腰的絡腮大胡子,正卷起衣袖,露出強壯的手臂叉腰罵道:“老瘋子!再糾纏公子,灑家就不客氣了!”
好事的人群立即撇下唱臺的戲紛紛聚過來。
老者眼見四周人多起來,似乎也壯了些膽,起身罵道:“什么公子!就是妖怪狐貍精變的!”
他高聲謾罵快步往廣粵樓里沖。壯漢啐了口唾沫,一把揪住老者的后領(lǐng),像只小雞般將他拎起丟回原地。可沒想到老者頗為硬朗,只是在地上哼了幾聲便搖晃著起身,跌跌撞撞又要再往里面沖。
“你是自尋死路!”
壯漢眉頭緊皺顯出殺機,一把手拽住老者的衣領(lǐng)要往下打??珊冒胩欤娜^始終沒辦法揮下。
薛全就在后邊抓著他的手腕,一臉興奮看著老者笑道:“好啊,總算是讓我找到了!”
他輕輕松松捏開壯漢的手將老者救下,幫忙拍拍衣領(lǐng)收拾一下道:“這位老丈莫怕,哪里有妖怪?說出來,我替你做主!”
“好漢!大俠!在里面!是狐貍精拐了我家兒媳婦!”
老者跪下叩謝薛全,伸手指著廣粵樓里大聲喊道。
薛全瞇起眼睛,順著老者的手指往里瞧。
廣粵樓里滿是各路食客,有身穿簡衣走南闖北的行路商人,有一席交領(lǐng)長袍的文弱書生,亦有上下綢緞的紈绔子弟。不過有一人身上的打扮顯得格外與眾不同,一下子就勾住了薛全的目光。
只見那人一身鮮艷的大紅衣裳,墨色長發(fā)散開披在肩,耳后還編著幾根細辮,長相清秀,膚白唇紅,遠看以為是個女子,可要定睛細辨了才發(fā)現(xiàn)其實是個俊美的年輕男子,正獨自一人坐在大桌邊品酒。
薛全呵呵一笑,扶起老者活動幾下手指關(guān)節(jié)發(fā)出“咔咔”聲響,推開面前擋路的壯漢往廣粵樓里走。壯漢因為方才在眾人面前被薛全擒住,似是覺得面上有些掛不住,趁此機會從背后出手想要制住薛全。
薛全卻早有提防,只是反手一推,將他像個斷線風箏般推至街上,落個四腳朝天,惹得四周看熱鬧的人群大聲哄笑起來。
薛全得意一笑,這才大步徑直走進廣粵樓,拉過年輕男子面前的椅子坐下。
一陣若有若無的香氣飄了過來。他嗅著鼻子聞了聞,覺得像是梅花。只是現(xiàn)今已過了春分,哪里還會有什么梅花?
對面的男子只是繼續(xù)顧自飲酒吃菜,甚至沒有抬頭瞧一眼,仿佛薛全并不在這兒。
薛全低頭掃了眼桌上的菜。除了半只燒鵝,其余的菜品都是各類清蒸白灼的魚蝦。在家里,幾乎沒有廚子會做這些東西吃,因為味道實在是太腥了。
薛全指著桌上的菜肴,開始挑釁道:“盡吃些貓狗腥臭之食,恐怕你也不是個東西吧?!?p> 男子將杯中酒一飲而盡,仍舊不看薛全,隨后又用手巾輕輕擦去嘴角的酒漬,這才瞇起眼用南方口音道:“鱸魚以蔥姜調(diào)味,加水清蒸便鮮嫩無比;大蝦也以白水清灼,加上陳醋一碟便味美而不可擋。兄臺膚見谫識,管窺蠡測,不知是從哪家大院井底跳出來的東西?”
薛全憤憤將杯子壓在桌上,厲聲喝道:“少耍嘴皮子!也不瞧瞧你這東西,陽生陰相,男著女裝!定是披上人皮囊的狐貍精!速速顯出原形!”
男子仿佛被逗樂了,笑了幾聲道:“兄臺,若是想唱戲,外面戲臺還空著哩。”
“哼!看你還能嘴硬到什么時候!”薛全也是得意一笑,反身跨出廣粵樓將老者請進來:“老丈!別怕!說,狐貍精在哪兒!”
男子搖搖頭,繼續(xù)顧自飲酒。那老者則堅定地點點頭,伸出右手食指喊道:“這里!就在這里!”
薛全滿心歡喜拍拍老者肩膀示意他安心,撩開袖管準備動手降妖??僧斔话炎鹉凶拥念I(lǐng)口時,老者卻連忙拉住他說:“大俠,錯啦,錯啦!那邊,那邊!”
“啊?”
薛全愣了一下,才看清老者的手并沒有指著自己眼前的男子,而是二樓的雅間。
“老丈……”薛全的舌頭有點打結(jié),“你……你沒有看錯?”
“大俠!就算再怎么老眼昏花,我也肯定不會認錯的!就在樓上!那里!”
老者堅定地指著樓上。
男子瞇起眼睛看著薛全笑了笑,將手中酒杯在他面前先晃了一下,仰頭飲盡。
薛全尷尬地愣了好一陣,反復重新打量了幾下眼前的男子,最后才漲紅臉,心有不甘地松開手。他粗粗幫忙擼了幾下對方胸口衣領(lǐng)的皺褶,從懷里摸出一把碎銀丟在桌上。
“這桌我買了,算賠禮!就這樣了!”
“兄臺請留步。”
男子出乎意料地叫住薛全,并用筷子從碟中夾起一只白灼大蝦遞到了他的面前。
“大俠?!蹦凶游⑽⒁恍?,“若您誠心有意陪個不是,不如請吃下這支白灼‘大蝦’吧?!?p> 薛全驚愕地看著男子,禁不住抽了一口涼氣,可聞到的全是遞上來大蝦的腥氣。他連忙用手遮住了嘴想要拒絕,可這時候附近看熱鬧的食客連連起哄,開始嘻嘻哈哈般嘲笑了起來。
老者則不知所措地看著薛全,時不時眼睛會往二樓的雅間瞟,很是焦急。
薛全面上有些掛不住,為了盡快擺脫這人收場,只得橫下心皺著眉頭張嘴一口從男子的筷子中咬走大蝦,連頭帶殼全部閉著眼咬碎吞下。男子露出贊賞的目光,輕輕“哇”了一聲,笑著放下筷子拍了幾下手。
“這下行了吧!”
薛全強忍反胃,啐了幾口唾沫問道。男子笑著做了一個請的手勢,坐下重新開始獨自飲酒吃菜。
“呸!倒八輩子霉了!”
薛全小聲罵道,隨后轉(zhuǎn)過身拍幾下臉收拾情緒,扶住老者正要上樓。不想夏樹已經(jīng)趕來,緊緊拽住他的衣服:“二少爺!您又要干什么!?”
“這位老丈的兒媳婦被狐貍精給拐走,我?guī)退夷??!?p> 薛全回答,又有些憤憤不平地瞥了一眼方才的男子。夏樹順著目光看向男子,見到桌上的碎銀便已經(jīng)明白薛全搞砸了什么。
她搖搖頭輕聲埋怨道:“您別折騰了,趕緊回府里吧!”
兩人身后,一群食客好像起了興致,便有說有笑結(jié)隊湊上來看熱鬧。薛全不想再多解釋,抓住老丈的手,趁食客擋住夏樹時拔腿跑上二樓,一把推開雅間的大門。
可出乎意料,雅間里只有一張滿是吃剩殘羹的圓桌,卻根本不見任何用餐的人或者狐貍精。
“人呢?人呢!?”
急急走進雅間的老者滿臉震驚。薛全亦快步隨之入內(nèi),伸手掂了一下桌上吃剩的酒壺,上面還有些溫熱,片刻不久前應該還有人。他四處張望,發(fā)現(xiàn)雅間的窗從內(nèi)扣著沒有打開,如果此處有人應該還在屋里。
薛全發(fā)現(xiàn)邊角的屏風看上去有些不自然。他想了一下,立即走上前將屏風一把推倒。
“妖孽哪里躲!”
不想屏風倒下同時,一團橘紅色毛皮“嗖”一下直朝薛全臉上躥來!他吃了一驚,但反應很快立即彎腰閃開。
那團毛皮一落地便生出四腿,在一群看熱鬧人們的驚叫聲中飛快地竄進樓道,直往廣粵樓的大門口逃。
“啊呀!狐貍!”
樓下有人大喊。薛全這才看清那團毛皮的形體比狗略小,耳尖毛長尾大,正是一只小狐貍!
“不要放跑了狐貍精!快關(guān)門!”
他高聲驚叫,一邊急從二樓跳下追出門。可狐貍四條毛腿跑得極快,轉(zhuǎn)瞬之間便跑出廣粵樓外,在人群的驚叫聲中絕塵而去,不見蹤影。
這時,薛全猛然想起自己先前較量過的那個大胡子。既然他把雅間里的狐貍稱作自家公子,那他也應是只狐貍精變化的才對!
他連忙轉(zhuǎn)頭四顧找尋。可廣粵樓周圍只有越來越多看熱鬧的人群,哪里還有什么大胡子?
老者也從屋里蹣跚著追出來,四顧茫然,接著就一下子癱坐在地自言自語起來:“怎么會這樣?真的是狐貍變的?!怎么會這樣??”
“這……這可怎么辦?”
薛全苦惱地撓撓頭,一時也想不出該如何安慰老者。四周的人群紛紛圍上來各種打聽問話,風言風語說成了一片。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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相比外面的熱鬧,這時的廣粵樓里已經(jīng)不剩幾個食客了。先前被薛全錯認的青年一臉怡然自得地品酒,直至將壺里最后一滴飲盡。只是他似乎還有些意猶未盡,順手撈走鄰桌食客留下的酒壺,一個接一個喝空。
“伙計,錢留在桌上了,不用找了。”
他心滿意足地將薛全的碎銀全都留在桌上,起身哼著小調(diào)往外拐進無人的小巷。里邊只停有幾個大瓦罐,他彎下腰,讓瓦罐后邊躲著的一團橘紅色毛皮物躥入懷中。
“有意思?!?p> 青年看著手足無措的薛全微微一笑,繼而無聲無息走出小巷,逐漸消失在茫茫人群里。