第四章：身世飄零無需嘆
暮時過，各院掌燈，蘭溪閣主屋內間，燈火通明。
“此處所錄，似有不妥?！?p> 倚在床榻之上，謝家康指尖輕點，落處的明目并不起眼。
“小小一處藥材鋪面，兩個月間大宗采買超過四筆，且不是往年當季多銷的品類，需得再核對。”
“是，少爺，老奴記下了?！?p> “還有。”
手中賬冊移近，謝家康雙眼微瞇，石遠將一側燈盞挑亮了些。
“此間賬房前月的支領是平素的三倍，我記得那位申先生素來妥帖，只是老母在堂，體弱多病，石伯，你著人詢問他家中是否有了難處，切記與人為善，不可相逼?！?p> “是?！?p> 點頭應下，石遠轉頭看向桌案上涼透的小米山藥粥，對著一旁隨侍的謝晉使了個眼色，后者心領神會，端起碗筷出門往小廚房而去。
內室中，一時只余燈花爆裂的細碎聲響，石遠再勸。
“少爺，晚飯阿晉已熱了三回，時辰不早，多少用一些吧?！?p> “我不覺得餓?！?p> 搖了搖頭，謝家康手中賬冊再翻一頁，忽然停住。
“對了，囑咐外院的飯?zhí)妹款D不要斷了肉包子，家中丫頭小廝多為稚齡，正長身體，不能餓著?！?p> “少爺放心，餓不著的。”
夜色漸沉，漸清冷，石遠恭敬而立，垂眸勸道。
“倒是老奴今早所言之事，不知少爺意下如何？”
“石伯，此事休要再提?！?p> 微微蹙眉，謝家康頭也未抬，石遠又勸。
“秋月沉靜心細，在蘭溪閣也是做老了的，家生子知根知底，少爺留在身邊，多個知冷熱的人，也是好的。”
“我知她根底，她卻不知我的，這不公道。”
放下帳冊，謝家康看向石遠，神色清冷。
“且我記得，她父母未亡前，曾為她許下一門親事，雖則人走茶涼，但若謝家肯派人出面，未必不能成事。石伯，斷人姻緣，你心中可有愧疚？”
“少爺…”
“石管家…”
石遠正要勉力再勸，外間廊下有人急急出聲喚他，只得作罷。
“何事，快說。”
管家翁神色不善，報信仆役有些瑟縮，卻不敢隱瞞。
“秋月午后竊物私逃，已被拿住，在跨院關著，福嬸向您討處置?！?p> 眉心緊蹙，石遠壓低聲音。
“走，出了院子細說?！?p> “是?！?p> 一先一后出了院門，兩人拐至一處偏僻門廊之下。
“人在何處尋到的？”
“城南沈記典當行，沈老板是老爺故交，識得秋月當出的扇墜是老爺舊物，將人扣下，再遣人來報，福嬸著謝護院拿人，一來一回，并未驚動旁人?！?p> “知道了?！?p> “石管家，這處置…”
“我自去料理?！?p> “是，小的明白?！?p> 風打了個轉，將這幾句私語吹散，夜更冷了些。
靜香團起身子窩在柴房一角的草堆之后，細窄的窗格外，月上枝頭，她肚子空空，腦子清楚得很。
今日秋月采買是假，出府是真，監(jiān)守自盜也好，背主私逃也罷，哪一條罪都不輕，她越是將替人開脫的好話說盡，越能將自己摘個干凈，眼下等著看戲就好。
靜香這般想著，戲已開鑼，一行人腳步聲雜亂，由遠而近，轉眼就在門外。
上鑰開鎖，推門而入，偏僻簡陋的柴房之內多了兩張熟臉孔，驟然而來的光亮并未讓靜香落在明處，她樂得繼續(xù)窩著。
“石管家，若是讓我再選，我還是會逃?！?p> “秋月，謝家待你不薄，你不思報恩，反竊物私逃，是何道理？”
“報恩？”
仿佛聽了天大的笑話，秋月連連冷笑，再不復往日沉靜。
“聽你的安排，做少爺?shù)恼磉吶?，是嗎？?p> 石遠了然。
“晨間，原是你在偷聽?！?p> “沒錯，此事，我不愿，其中因由石管當家心知肚明。”
“你若不愿，無人相逼?！?p> 石遠眼中忍耐混著冰冷，秋月不以為意。
“無人相逼？真當我無知可欺嗎？石管家，在你眼里，我一個家生子，無父無母，無依無靠，侍奉少爺便是最好歸宿，只是，我雖孤苦，至少家世清白，哪怕婚事無望，亦不愿委身于天生殘缺的不詳之人…”
“住口?！?p> 這一句斷喝，聲色俱厲，靜香被驚得一跳，不及細想秋月最后一句是個什么意思，只瞧見石遠胸口起伏許久，似在拼命壓抑怒火。
“夠了，逼迫下人的事，謝家從未有過，將來也不會有，我不會逼你，少爺更不會，在蘭溪閣多年，你捫心自問，他人品氣度如何，無需我多言，你自清楚。”
“我…”
“行竊私逃，照我的意思，合該扭送官府，只是少爺方才還在念叨你的婚約無人做主，想要著人替你出面，我不能逆了他的意思，卻也無法做更多?！?p> 至此，石遠自懷中取出一只藍布包袱，遞給秋月。
“這里有你的身契，還有些銀錢財物，足夠你在外謀生計，亦可充作嫁妝，今夜便自去吧?！?p> 緩緩接過那包袱，秋月沉默良久，神色轉淡，終是變作往日一般的沉靜模樣，雙膝跪地，朝著一個方向叩拜三下。
“秋月拜謝少爺?！?p> 嘆了口氣，石遠側身。
“去吧，好好過日子，不要再回錦城，我無少爺那般善心，若是再讓我瞧見你，絕不會念舊情?！?p> “是，我記下了?！?p> 轉身離去，秋月似乎沒有半絲留戀，夙愿得償，福兮禍兮，唯有自知。
“出來吧。”
柴房內再做安靜，石遠眼睛瞥向一角陰暗處，靜香拍掉身上的稻草，起身行禮。
“石管家，今夜阿香在此閉門受罰。”
“不必了。”
搖了搖頭，石遠神色疲憊。
“秋月親口承認，她此次私逃與你無關，福嬸那里我已有交待，去吧?！?p> 大赦已至，靜香卻不急著走，被這般刻意敲打許久，她還有什么不明白的？
知恩圖報，安守本分，她做得到。
“石管家，擅入內院之錯，阿香認罰。”
“倒是乖覺?！?p> 神色漸緩，石遠忽然道。
“你說的不錯，自明日起便罰你整理清掃宅子東側的書齋，一連三個月，一日都不能少?！?p> “是，阿香明白?！?p> “明白了，還不快回去睡覺，正是長個子的年紀。”
抬手拍了靜香的腦袋，石遠將懷中一個油紙包塞在她手中。
“拿著，大肉包子，趁熱吃，知你早餓壞了?！?p> “多謝石伯。”
聲音又甜又脆，靜香揣了油紙包，腳下帶風一路跑了，留下石遠在原地搖頭。
“這孩子…”
機靈著呢。
少爺待她不同，連秋月都看得一清二楚，逃跑時專揀她當幌子，她似洞明一切，故意入局，又似懵懂不知，被人帶累其中。
將她放在少爺身邊，到底合適不合適？
靜香溜得快，石遠的心事她不知，她只知自己餓了。
夜宿熄燈的時辰已過，半舟堂黑沉安靜，西耳房緊閉并未留門，她肉包子配井水，更兼夜宿院中，正應一句風餐露宿。
若逢饑寒交迫，性命堪憂時，不必珍饈美食，無需高床暖枕，有物充饑，有衣蔽體，片瓦遮天，即是滿足，靜香蜷在檐下，心中并無太多委屈，頭頂夜空深邃高遠，看著看著，人就困了。
半舟風雨，一世飄零，夜深人靜，唯余更漏聲聲。
闔家閉戶夜，秉燭夜游時，謝家康手中提著一盞風燈，伏在謝晉背上，出蘭溪閣朝外院而去。
“少爺，時辰已不早?！?p> 謝晉額間有汗，腳下步子很輕，聲音更輕。
“讓石管家知道，我又是一頓戒尺?！?p> “眾人皆已歇下，你若不說，無人知曉?！?p> 掩口輕咳一聲，落在風中，幾不可聞，謝家康雙眼微瞇，不遠處偏院門楣之上，三個字影影綽綽，正是半舟堂。
“腳下輕些，勿擾人好夢?！?p> “少爺既擔心擾了福嬸，又為何漏夜前來呢？”
跨過偏院門檻，謝晉不解，謝家康聲音壓得更低。
“家宅不寧，牽扯無辜，我心中不安，需得親自來瞧瞧，才放心?！?p> “少爺是想要瞧…”
話到一半，謝晉忽然瞥見墻邊有道黑影，心中一驚。
“誰？”
“收聲，近前些?！?p> 竭力高舉手中風燈，謝家康雙眼瞇起，將那蜷成一團的小人兒看清楚，眉心緊緊蹙在一處。
“阿晉，靠墻放我下來，動靜輕些?！?p> “是?！?p> 扶謝家康倚著墻角坐好，謝晉看著一側合衣熟睡的靜香，心有不解。
“少爺，阿香這是在受罰？”
“小聲些。”
對謝晉比了個噤聲的動作，謝家康低聲吩咐。
“去門房給福嬸遞話，讓她尋一床榻，留阿香過夜，備好了，過來接人。”
“是?！?p> 走出兩步，謝晉折回。
“少爺，留你在此處受凍，不妥?！?p> “我無事，你速去速回?！?p> “是?！?p> 謝晉小跑著離開，已顧不得腳下聲響，謝家康搖頭，將風燈放遠，取下肩頭披著的罩衫蓋在靜香身上，不防她腦袋一歪，整個人倒了過來，正撞進他懷中。
“阿香，你…”
身子一僵，謝家康險些要坐不穩(wěn)當，靜香在迷迷糊糊中尋到一處舒適溫暖的所在，哪里肯離去，只是越貼越緊。
夜色深沉不明，待得謝晉回返，風燈只剩一點如豆燈光，先前比鄰而坐的兩道身影，合在一處。
“少爺，福嬸那里已然妥當?！?p> “嗯，知道了?！?p> “福嬸上年紀了，我送阿香過去?！?p> “好?！?p> 掌心再是輕輕拍過靜香的后背，謝家康坐在原地，看著謝晉將她抱起走遠，送入門房，再瞧不見半點，才覺出全身忽有些冷。
“咳咳…咳咳…”
抬手掩在唇邊，謝家康挨下咳嗽，任由謝晉去而復返，將他重新背起。
“少爺，回去嗎？”
“送我去門房，我尚有話同福嬸交待?！?p> 經過一番動靜，福嬸早已衣衫整齊等候在外，寒夜瑟瑟，門房內卻暖意融融，靠墻的臥榻之上，一團小小的身子鉆進薄被之中便不再動彈，謝家康仔細瞧過，收回視線。
“少爺，進來坐?！?p> “不必?！?p> 謝家康搖頭，聲音壓得很低，卻字字清晰。
“福嬸，阿香尚在稚齡，需好生看顧，今晚勞你費心?！?p> “老婦知錯了。”
“錯非在你，卻是在我。”
有的話當說，需早早言明，有的人若要照拂，當親力親為，當斷不斷，反受其亂。
“少爺…”
“早些安置吧?！?p> “是?！?p> 夜沉風起，隱去腳步，湮滅燈火，幾聲隱約的咳嗽，亦是轉瞬即逝，靜香翻了個身，用薄被將自己裹得更緊，一夜好眠。