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我家姑娘

第四章

我家姑娘 梁和和 4687 2020-05-05 18:10:16

  那一日從外邊回來,李淑蘊進(jìn)門就換了一身干凈的新衣裳,并且暗自發(fā)誓以后一定要勤換衣服,再也不穿著臟兮兮的衣服出門。

  她一個人趴在鏡子前,愣愣地盯著鏡子里的影子發(fā)呆,模仿著林蒹葭的笑容和語氣,對著空氣比劃口型:“恒山哥哥,好久不見啊。呀,這是誰家的姑娘?”

  只是她自個兒話才說完,卻見鏡子里的人面頰彤紅,連眉眼間都是笑意和羞怯。也不知是因為想起來方才的窘迫情景而臉紅,還是因為嘴里喊著的名字而臉紅。

  石恒山說,她是他家的姑娘。這種說法真是新鮮又獨特。想起這句話,她心里頭一陣甜蜜一陣糊涂,這話好似小說話本里的情話,但又不太像,聽得人整個身子都發(fā)麻,怪難為情的??伤麨槭裁催@樣說呢?

  情竇初開的少女心事重重,一句話語能讓她想入非非,瞬間聯(lián)想起許多諸如才子佳人或男婚女嫁的事情來,所以一連幾天都有些神情飄忽,偶遇石恒山時看他的表情也多了幾分羞怯和不自然。

  可石恒山奔波于政事,忙著通過蛛絲馬跡查出上一世石家獲罪的主要緣由,絲毫沒有注意到小姑娘站在自己面前、或者大家一起吃飯時神情有什么不同。尤其是最近訓(xùn)誡教育她成了習(xí)慣,久而久之,他心中對她的前世之情有些釋懷,今生今世這般多花心思,也更像是在報恩了。

  畢竟她才十二歲。而他也有比兒女情長更重要的事情要做。

  這一夜,榮國公從外地公辦回京,石家難得團(tuán)聚,大家一起吃了晚飯。一家三口再加一個李淑蘊,簡單寒暄幾句,便開始用餐,倒比往日里多了一些熱鬧。

  榮國公心里頭也一直想要一個閨女,可奈何郡主身體不好以前流產(chǎn)過幾次,她家法又硬容不下小妾之流的人物。所以榮國公如今年過半百膝下只有沉穩(wěn)的石恒山一個獨子,平日家里也格外的冷清?,F(xiàn)在難得多了一個十多歲的小姑娘,他心里頭覺得十分親切歡喜,吃飯時不停的叮囑李淑蘊,夾菜添飯,關(guān)懷備至。

  而李淑蘊許是因為石恒山親自坐陣的緣故,也許是在石府住了小半個月言行舉止有所改善,這一晚也格外的乖巧,說話做事比以前都有分寸了許多,也更加討榮國公的歡心。

  一頓飯吃的其樂融融,飯畢還簡單交談了幾句。榮國公耐心地問李淑蘊讀什么書,愛吃什么玩什么,又叮囑石恒山多多關(guān)照這個小妹妹。

  李淑蘊是頭一次體驗過這般家庭的氛圍,一時整個人都有些飄忽,恍若在夢里。從前在家里時,父親不怎么愛說話,吃晚飯時也只有繼母和兩個年幼的弟弟能上桌。她和田玉河只能在偏房吃小桌,吃罷飯就各自回房,田玉河比她稍好一些,她吃罷飯還能找母親張氏說話,順便見一見父親??伤恍己彤惛府惸傅奶镉窈右黄穑虼艘姼赣H的機會也不多,更談不上父女之間能交談?wù)f話。

  所以這一夜她踏出房門時,小丫鬟剛把門簾放下,李淑蘊就愣愣的盯著簾子發(fā)呆。

  是時稀稀落落金黃色的燈光透過門簾的縫隙落在她臉上,屋內(nèi)傳來了他們一家人的談話聲。

  榮國公道:“恒山,我聽你母親說,你拒絕了和林家的婚事?為何?”

  “是的?!笔闵匠姓J(rèn)了。

  李淑蘊抿了抿嘴唇,心里明白了方才郡主讓她先回房的目的。原來他們要商量石恒山的婚事。

  屋里的石恒山停頓了片刻又要說話,李淑蘊本來想再聽聽,可這時有小丫鬟的腳步聲逐漸逼近門口,她只能慌慌張張地轉(zhuǎn)身離開了。

  第二日,石恒山又請她去了書房問話,安頓了幾句好好讀書、不許和郡主頂嘴的話。李淑蘊都點頭應(yīng)下,沒有二話。這般態(tài)度倒是讓石恒山心里頭詫異,抬頭問道:“這幾日怎么這樣聽話?”她這樣的變化也太快了些,快的有幾分不正常。

  李淑蘊看看他的眼睛,飛快地別過頭去,咬咬嘴唇?jīng)]有說話。

  石恒山放下筆,稍微端詳了她一會兒,試探道:“可是想家了?”

  “沒有?!?p>  “那是受委屈了?”他皺了皺眉頭,帶了幾分笑意緩下語氣問道:“怎么蔫巴巴的不愛說話了,突然間轉(zhuǎn)了性子?”

  李淑蘊心里頭一直琢磨前一天晚上聽到的“他的婚事”,今日又見他難得語氣緩和的和她說話,當(dāng)下心里頭半是心酸半是賭氣:他既然都要訂婚了,又管自己做什么?還這般溫和的叮囑自己做什么?她有些糊涂和費解,心里頭不痛快,嘴上竟然鬼使神差地酸了一句:“你不就希望我這樣么!”

  “嗯?”石恒山遲疑片刻,心道許是這幾日管她管的太狠了些?于是便說:“我希望你知書達(dá)禮一些,不是變成個悶性子。我瞧你最近不太愛說話,可是想家了?若是想家,我便送你回去。”

  他的回答并不是李淑蘊所期待的,反而正式的叫她有點失望。于是她便徹底煩躁起來:“也好,也好,我出來大半個月了。該回家去了。”

  石恒山眉頭微皺,只看了她一眼,猶豫一下說道:“過幾日吧,過幾日我送你回去?!?p>  又過了幾日,他果然信守承諾,提前一天叫石府的小丫鬟幫她收拾東西,說是明日送她回李府。

  李府跟來的小丫鬟翠兒一面收拾東西,一面打量著趴在床上萎靡不振的李淑蘊問道:“明兒就要回家去了,姑娘不高興?”

  李淑蘊甕聲甕氣道:“沒什么高興不高興的?!?p>  “姑娘就是不高興啊。像是多了許多心事一樣?!贝鋬盒Φ溃骸氨纫酝察o了不少,就像突然間長大了一樣?!?p>  這話聽著新鮮,李淑蘊翻身坐起來,揉著眼睛問道:“這是怎么說?”

  “也說不上來。”翠兒是李淑蘊出門前隨口點名叫來的,并不是打小服侍她的人,所以說的含含糊糊:“奴婢以前也不了解大小姐,不過就是覺得大小姐最近變了許多。別的不說,最近姑娘總是自己一個人坐著想心事,一坐就是一下午?!?p>  翠兒沒再多說,也沒問她想什么心事。倒是李淑蘊自個兒的臉頰又燒了起來,面上燙著,心里頭卻覺得空落落的。

  她的心事怎么能說出口呢?別說別人不信,就連她自己也不信。一個十二歲的小姑娘,居然在幻想未來婚嫁的事情,錯會別人的意思,無端的幻想全落在了小公爺石恒山身上。人家不過是看不慣她那般行為,訓(xùn)斥管教幾句,她竟然從中咂摸出一些別樣的意味出來,還心存幻想期待,實在是不知羞恥又下賤的厲害。

  李淑蘊在心里頭狠狠地罵了自己幾句話,才覺得這幾日惶惶不安的心境平息了許多,只是在這平息之下又突然多了幾分失落。

  夏日的夜里炎熱又聒噪,李淑蘊翻來覆去的睡不著,便披著外衣去院子里乘涼。她抬頭望著皎皎一輪彎月,腦海里回想起的卻是郡主和繼母兩個人說的截然不同的話。

  郡主說女孩家要讀書認(rèn)字,會寫會算,琴棋書畫不需要樣樣精通,但也要有一兩個能拿的出手的??衫^母卻從不要求她學(xué)這些,說這些東西是沒有家世和身份的人才需要學(xué)來謀生,所以平日里田玉河練字彈琴時,她便縮在床上睡覺,或者在院子里撩貓逗狗踢毽子玩。

  她又想起上一次參加太子壽宴時,姚家太太和奶奶們看她的眼神,那充滿鄙夷、不屑又憐憫的目光……點點滴滴的往事涌上心頭,李淑蘊只覺得天旋地轉(zhuǎn),當(dāng)下抓了抓頭發(fā),起身走出了院子不再思考瑣事。

  這一夜月色如水,李淑蘊不知不覺間竟然走到了石恒山住的小院門口,她才躡手躡腳的繞過影壁溜進(jìn)去,卻見書房的門大開,里面燈火明亮,石恒山正坐在靠門的桌子上奮筆疾書。她剛進(jìn)了院子,他便抬頭看見了她。

  在深夜里冷不丁的四目相對,李淑蘊倒吸一口涼氣,差點嚇得魂飛魄散:“你你你!”

  石恒山也被嚇了一跳。當(dāng)下冷著一張臉訓(xùn)斥一句:“大半夜不睡覺,你瞎晃什么?”

  “我…”李淑蘊自知理虧,低下頭掩了外衣遮住睡袍道:“我睡不著?!?p>  “睡不著晃到我這里就睡著了?”石恒山放下筆,一邊倒茶喝了一口,一邊很自然地瞪她一眼:“還不快回去睡覺,愣在這里做什么!”

  李淑蘊揪著衣角躊躇片刻,在這電石火光之間突然明白自己對石恒山別樣的感覺是來自什么了。不是因為他訓(xùn)斥自己或管教自己體現(xiàn)出來的格外關(guān)注,而是她在石恒山這里有一種說不清道不明的熟悉感,這種熟悉感讓她覺得,突然冒出來這樣一個男人插手自己的生活、約束自己的行為再正常不過了。讓她覺得身后有人,說話做事十分親切且安全。

  于是李淑蘊低下了頭,委屈地說道:“我有些事情想不明白?!边@句話半真半假,更多的是小姑娘故意試探的狡黠,就像是在試探自己究竟能碰到對方多深的底線一般故意撒嬌。

  果然不出她所料,石恒山默默地看她一眼,卻沒再訓(xùn)斥。他拿著一盞燭燈走出來放在院子里的石桌上,又回去端了茶水出來,倒了兩杯坐下來問道:“你想不明白什么?”

  李淑蘊站在桌子旁,揪著衣擺,緩緩說出了自己的疑問:“郡主娘娘教的和母親教的不一樣?!?p>  “能意識到這一點還不算太笨?!笔闵铰勓圆挥傻眯牢恳恍Γ骸霸疚铱茨隳昙o(jì)小,還打算過一陣子再找你談話,既然今夜遇上了,索性就說了吧。你先說說,你都想了些什么?”

  話說開了,李淑蘊也不再扭捏,坦誠地說了方才的所思所想和心中疑惑,語罷追問一句:“所以別家的姑娘到底是怎么學(xué)習(xí)的,她說的到底對不對?”

  石恒山喝了一口茶,慢悠悠問道:“你繼母做的對不對,你自己心里沒答案嗎?”

  李淑蘊一怔,心里頭更加明白了幾分,愣了許久才輕聲問道:“那她為什么要教我錯的東西啊?!?p>  “長吏馬肥,觀者快之,乘者喜其言,馳驅(qū)不已,至于死?!笔闵角篙p輕扣響桌子,簡明要扼:“她在捧殺你?!?p>  “她……”李淑蘊雖然一時半會不明白石恒山說的話,可最后“捧殺”兩個字卻讓她后背生寒,在這炎熱的夏夜里瞬間冷在心上:“捧殺?”

  “像你這樣大家出生的姑娘,哪個小時候不是讀書寫字、學(xué)習(xí)做人做事的道理?譬如待人的禮節(jié)、女紅,甚至是管家理事都是要學(xué)的。你想想那個你繼母帶來的姑娘,是不是?”

  想起田玉河平日里的功課,李淑蘊不由得點點頭:“田玉河上午讀書,下午學(xué)習(xí)女紅彈琴……”

  “你是個傻的,也沒見過多少世面。還真以為田玉河是因為出身沒有你好才去學(xué)的,對不對?”石恒山笑著搖搖頭:“你打小養(yǎng)在她身邊,自然是她說什么你信什么,這個世界都顛倒了去,小時候黑白不分,怪不得長大了那般潑皮混賬?!?p>  “什么?”李淑蘊詫異:“什么叫長大了那般潑皮混賬?”

  石恒山立馬緘默,知道自己說錯了話,改口解釋道:“再這樣下去,你長大了就會成為潑皮一個。你想想姚家為什么要和你退親?再說你這般個性,將來嫁了人又如何過的好?”

  李淑蘊點點頭承認(rèn)了。多年的價值觀在一夜之間被打翻重建,她也漸漸意識到自己所處環(huán)境的險惡,生母早逝,生父不疼,繼母存心糟蹋她而她卻一無所知,李淑蘊不由得悲從中來,眼眶里也有些濕意。

  石恒山只看到小女孩毛茸茸的腦袋低了下去,不知道她此時的心境,還怕她不明白其中緣由,又解釋一二:“你母親范氏生前就不喜歡你父親的這個表妹張氏。她們兩以前就不和,后來你母親難產(chǎn)而亡,張氏也和田家和離轉(zhuǎn)而嫁給你父親。你猜她心里怎么看你?”

  他還想再說幾句,卻聽得小姑娘已經(jīng)低低地抽泣起來,瘦弱的肩膀一顫一顫,她一邊哭一邊抬起手來抹眼淚,好不可憐。

  石恒山心下一軟,嘆息一聲安慰道:“好了別哭了,你如今趁早知道這些道理,事情也不算太差勁了。”

  “知道……這些又有什么用?”李淑蘊忍不住哭道:“明日就要回去了,一想到她那般存心待我,我恨不得立馬殺了她!”

  “這種混賬話趁早給我咽下去!”石恒山提高聲音呵斥一聲:“你如今是個半大孩子,你拿什么和你繼母對抗?她有這般心思,你有幾斤幾兩能贏的了她?”

  “我怕什么?縱是拼上性命和她殺個魚死網(wǎng)破同歸于盡也不說這些了?!崩钍缣N一咬牙惡狠狠地啐一口吐沫,轉(zhuǎn)身就要往回跑去?;5氖闵竭B忙起身抓住她的手道:“別胡鬧,給我回來!”

  李淑蘊一面哭一面掙脫他的手:“不要你管了,我自己處理,這輩子縱是不活了,也不要這個賤人來糟蹋!我要向父親告發(fā)她!”

  石恒山生怕她闖出禍來,緊緊地抓著她的胳膊將她拽回來,半拖半摟的抱在懷里:“告發(fā)什么?你從哪里開始說,你父親會信?內(nèi)宅里婦人家的這些門門道道,除了你自己心里頭明白,其他人可明白?如今誰不說你繼母待你好,你拿什么告發(fā)?她短你吃短你喝了?”

  李淑蘊被他摟在懷里,當(dāng)下再也支撐不住,將臉埋在他懷里放聲大哭起來:“那我該怎么辦啊!”

  石恒山長嘆一聲,徹底將小姑娘摟在懷里,輕輕拍打著她的后背,悄悄地哄了許久才柔聲說道:“別怕,我這不是在替你謀劃嗎?報復(fù)一個人最好的辦法不是殺了她,而是過得比她好?!?p>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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