霍山說道:“八月十五那天,你忽然昏迷,可當真嚇壞了我們。朱姑娘讓我?guī)慊氐街裎?,立即給你治傷。但你筋脈受損,傷勢極重,朱姑娘雖然醫(yī)術高明,又及時施救,一時半會兒卻也治不痊愈。從那天開始,你便一直昏迷,偶爾醒一醒,眼睛卻是閉著的。好在脈象平穩(wěn),雖然昏迷,但性命無礙。否則,我只怕要一頭撞死。”
崔劍鳴道:“先是朱姑娘配制外敷之藥,敷在你周身的穴位之外,由表及里,由外而內,將你受損的筋脈續(xù)接上。她說掛念她的師傅和史大師,要下山去尋他們,配了藥方交給我們,說明施藥之法后,她也下山去了。這幾個月來,我們每隔三天給你換一次藥,洗一遍澡,你總昏迷不醒,但朱姑娘臨去前交代過,說只要藥到火候,你自會醒轉。我們也就不著急了,想喂東西給你吃,可你無法張嘴,水米不進,這一層也令我們感到擔心,我們無論喂你吃什么,你都嘔出來。只好熬些參湯喂你喝,那都是用老山參熬的,總算有益無害?!?p> 黃宜越聽越是感動。問道:“你們給我喝的是老山參湯?怪不得有好幾次,我迷迷糊糊地,只感到喝下的東西特別苦,想要嘔出來,可有人托著我的下巴,又將灌下去,原來那竟是老山參湯?!?p> 黃云龍道:“那些老山參是我和四弟去長白山雪嶺之上挖來的,得來不易。若給嘔掉,豈不浪費?我們這才托住你下巴,硬喂你喝?!?p> 汪遠洋道:“從八月十五昏迷起,現(xiàn)今已近四月,傷筋動骨一百天,你這場病卻不止一百天啦?!?p> 黃宜道:“原來我昏迷了這么久。”想著這四人幾個月來殷勤照料,心中著實感動。轉向汪遠洋等人,跪了下去。道:“三位大爺和霍伯伯為了治我之傷,幾個月來悉心照料,我能重新為人,實是四位高義大德所致,四位老人家今后若有差遣,我必赴犬馬?!闭f完,向四人跪拜下去,連連磕頭。
汪遠洋等人相視微笑,見黃宜如此知恩圖報,且不論資質如何,但品德卻是少有的,都覺欣喜,等他磕了三個頭。汪遠洋才道:“夠啦!夠啦!你這孩子,很好。”
黃云龍道:“快起來。”霍山將黃宜扶起。
只聽汪遠洋道:“哎!黃山二杰到來之前,我已料知這二人記著當年的仇恨,必會來為難我。我近年來已不想動武,只想頤養(yǎng)天年,做個閑云野鶴。他們還沒來,我便已接到敵訊。為了不和他們交手,我才邀著三弟、四弟和霍老弟藏在后山的密林中。那時你還昏睡著,我們料想你不過是個孩子,與他們又不相識,他們就算發(fā)現(xiàn)了你,也不致和你為難。因此去后山躲避之時,便沒把你帶上。后來的事,我就不贅述了。”
眾人回想著適才的惡戰(zhàn),兀自心有余悸。黃云龍道:“好在丁威已然伏誅,柳飄飄獨身一人,也鬧不出多大的事來。從今往后,江湖上少了兩個禍害?!?p> 崔劍鳴道:“丁威生前心狠手辣,殺人如麻,最后死于自己愛人之手,也是他罪有應得?!秉S宜心想:“丁威倒是很兇惡的,但他死后,丁夫人自必失魂落魄,往后要孤苦伶仃一個人活了。如此收場,對他們的懲罰也算夠得很了?!?p> 汪遠洋道:“我重提這事,用意不在追究誰對誰錯。是要告訴小宜,人在江湖,總有些事是避免不開的。人過留名,雁過留聲。你得罪了人,人家就會找你報仇。運氣背時,遇上惡賊強盜,坑蒙拐騙來陷害你。若不練好武功,便無法自保,只能任人宰割?!?p> 黃云龍道:“不錯!江湖中雖說正派人氏居多,但黑道上居心險惡之輩也不少。雖然黑道白道都講道理,但到最后,免不得當真動手時,卻照舊是以武功強弱論英雄。誰的武功高,誰手底下的招子亮,誰是英雄。咱們武林中人雖與官府朝廷檔次不同,但說到頭來,還是逃不過‘成王敗寇’這四個字。”
崔劍鳴接道:“因此上,練好武功至關重要?!?p> 黃宜靜靜地聽著,但覺得這三人今晚所談論的都有些與眾不同。
汪遠洋道:“不錯!我輩行俠仗義,靠的是什么?靠的便是武功。行俠仗義那是畢生之志,但太過高大,很多人一生也摸不到這個高度。最根本的自衛(wèi)卻不見得是人人都能做到的?!?p> 黃宜忍不住問道:“三位前輩,打打殺殺的事當真就不能避免嗎?”
汪遠洋道:“怎能避免,除非你隱居起來。既不過問世事,也不與任何人來往。但那又怎么可能呢?”
黃云龍道:“小宜,你人品不錯,這一點我們是無異言的。前些日子,給你換藥時,我們又發(fā)現(xiàn)你骨骼清奇,實是一塊練武的良材美質?!?p> 崔劍鳴道:“在之前,我們曾說過,要傳你武藝。只要那時你重傷未愈,現(xiàn)下你傷勢已然完好,已經可以學武了?!?p> 黃宜道:“三位前輩是想收我為徒嗎?”
汪遠洋、黃云龍和崔劍鳴又相視一笑。汪遠洋道:“這個想法,很早之前我們就已決定了。”
黃宜道:“三位前輩武功驚人,能得三位垂青,我三生有幸。可是這拜師學藝非同小可,我得跟我爸爸媽媽說過,征得他們準予之后,我才能拜三位為師?!?p> 黃宜提及黃繼業(yè)和林夢夢,那四人同時臉上變色。當初黃繼業(yè)和林夢夢逝世之時,黃宜昏迷著。醒來后,見不到父母,向各人詢問,但黃河三俠、霍山等人都擔心他年紀幼小,怕他抗不住父母離世的打擊,一直隱而不表,沒告知實情。四人雖是一番好意,但也知這事遲早是瞞不住的。尤其霍山不知在心底已盤算過多少回,倘若黃宜忽然問起他父母的事來,如何將實情告訴他。
黃宜又道:“霍伯伯,你說我爸爸媽媽去了個很遠的地方,那是什么地方啊?到底有多遠呢?”
霍山道:“小宜。有一件事,我一直沒和你說明白,你可知道是為什么嗎?”
黃宜見霍山神色凝重,料知此事必然非同小可。問道:“什么事???為什么你不跟我說?”
霍山鄭重其事地說道:“你的父親黃繼業(yè)和母親林夢夢幾個月以前已經喪身大漠?!?p> 黃宜瞬間如遭五雷轟頂,仿佛數(shù)道閃電劈打下來,全身如要炸裂。黃宜大聲道:“不會的,不會的。他們只說是去了很遠的地方,怎么會死了呢?”他難以置信,又感到十分悲傷,欲哭無淚,悲痛莫名,一口氣抽不過來,竟然暈了過去。
不知過了多久,黃宜才醒轉過來。他剛一睜開眼來,便見到四個人圍在床邊。一人正在為自己搭脈,正是汪遠洋。汪遠洋微微一笑。道:“你總算醒了。”
黃云龍道:“想吃什么?”
崔劍鳴道:“出去賞雪怎么樣?”
霍山道:“還要不要再睡會兒?”
只感到全身酸痛,極度傷心之下,仍然神困力乏。但見四人對自己的關懷又顯然出于真心。他想除了自己的父母也會如此關心自己,真沒別人了,不由得心生感激。道:“三位前輩,我……我這是怎么啦?”
汪遠洋道:“你極度傷心,一口氣抽不過來,因此昏睡了兩天。好在你年輕,生命旺盛,雖然多睡了兩天,也沒什么大礙?!?p> 黃宜立即想起昏倒之前的事來。一股悲涼之意涌上心頭。含淚問道:“霍伯伯,我的爹爹媽媽當真已經……已經……已經逝世了嗎?”
霍山鄭重地說道:“千真萬確!”想到師妹林夢夢時,也不禁悵然。
黃宜放聲大哭,直哭了大半個時辰,眼淚才干。但茶飯不思,又渾渾噩噩地睡下去。
汪遠洋嘆息一聲,拉過被子給他蓋上,招呼眾人出屋子去。
四人退出屋來,在梅樹下的石凳上坐了。汪遠洋道:“想不到這孩子如此重情?!?p> 黃云龍道:“可這樣下去也不是辦法,我看他一天比一天瘦,只怕出什么岔子?!?p> 汪遠洋道:“咱們能治好他的斷折的筋脈,卻治不好他心中的創(chuàng)傷?!?p> 崔劍鳴道:“黃繼業(yè)之死,我們有不可推脫的關系,無論如何,要保全小宜。否則就太不叫人了?!?p> 汪遠洋道:“不錯!我們只能盡量寬慰了,至于傳授武功一節(jié),也不必急于這一時,得等他神智恢復,漸漸淡淡這事后,再計較了?!?p> 黃云龍道:“也只能如此了。我們原本打算傳授他一生武藝,作為補償,再培養(yǎng)他成為一代英雄,想不到竟有這許多坎坷?!?p> 汪遠洋道:“十年樹木,百年樹人,當真又談何容易。我學武之時,已是個十八歲的大小伙子了。心性稍定,師傅教我什么我便學什么,一心一意便只想著學武。哪有這許多的私心雜念?!?p> 黃云龍道:“咱們的經歷和這孩子都不一樣。他如此年幼,就父母雙亡。許多事想不開,愛傷心哭鬧,也在情理之中。哪個又不是這么長大來的,說不定你們年幼之時,比這還淘氣呢?!?p> 汪遠洋道:“你這么說就暴露自己年幼時肯定很淘氣了。我可一點也不淘氣,我性格厚實。從來就不知淘氣是什么。”
崔劍鳴道:“大哥可不是吹牛吧?!?p> 汪遠洋道:“吹什么牛?難道你們還不了解我?”
黃云龍道:“這話我倒信得。
霍山只擔心黃宜的情況,很少參與談論。眼看天色將黑,四個各自回歸屋子。霍山去看了看黃宜,見他已然沉睡,便關上門,退出屋來。
當四人在屋外對話之時,黃宜已然聽到。他此時心情起伏不定,神思亂極。四人的說話傳到耳中,心思旁移,一時不去想自己的身世,倒也不如何悲傷??伤娜说恼f話聲一停,心思又轉回到父母命喪大漠這件事上來,暗暗流了會兒淚。迷迷糊糊地又睡了過去。
此后數(shù)月當中,黃宜便昏昏沉沉,吃飯極是有限,日漸消瘦?;羯降热艘娝豢铣燥垼笥覠o計,只得拿老山參熬湯給他當飯吃。四人均有非常之能,每次下山,要帶些名貴山參上山來,也不甚難。只是五臺山左近的藥鋪不知不覺地便會失竊,已有好幾家破產倒閉了的。
不覺寒冬早過,北燕南歸,山花重開,迎來春明景和時節(jié)。這一日暖風熏熏,竹屋外傳來陣陣鳥語。黃宜沉睡中聽到鳥語之聲,嘰嘰喳喳,甚覺有趣。他爬起來,到屋外一看。只見屋外的桃樹上已然掛滿了紅花,紅爛爛的一片,因有那幾株桃花的點綴,山林中才顯得意趣盎然。幾只小鳥來回飛馳,在那花樹之間載歌載舞。
黃宜以前身在大漠,可從來沒見過這等景致,越看越覺活潑可愛。心想把鳥捉在手里玩肯定好玩。又想如是捉了鳥兒,帶回草原上,送給烏木爾,她必然喜歡。自從得知父母雙亡的消息之后,烏木爾便成了他最想念的人。
黃宜慢慢挨過去,樹上有只笨鳥,不知躲避。黃宜心頭一喜,攀著樹干往上爬。那桃樹粗約一尺,又有許多枝椏,爬來并不費力。黃宜猶如靈猿,幾下爬到了樹巔,那只鳥兒卻仍不飛走。黃宜伸手捉去,那鳥跳開相避,這一跳卻跳到樹枝末梢。末端樹枝極細,承載不了重力。他所站的樹枝只有拇指粗細,搖搖晃晃,樹枝隨時會斷。黃宜卻不肯放手,試了一試,覺得樹枝還能承受,又向前伸手去捉,眼看離那鳥兒已不過三寸。再往前移,就可手到擒來。忽然間,嚓的一聲,那樹枝終于斷了,黃宜頓時急速降落。降落之處,卻在外面的懸崖。他睜眼看去,只見懸崖外云霧彌漫,深不見底。這一落下去,非粉身碎骨不可,心中正自又急又悔。突然只覺一條布帶纏住了自己的腰,跟著自己的身子向樹旁猛地墜過去。眼看將要撞上樹干,一只手已抱住了自己。
黃宜驚叫道:“汪大爺!”
汪遠洋將黃宜放在地下。道:“怎么這樣不小心呢?”
黃宜道:“我去捉那小鳥,見它不飛走,以為能捉到,哪知我越要捉它,它越往邊上靠。我壓斷了樹枝,差點兒落下山崖去。幸虧汪大爺及時趕來,不然我小命可就完了。多謝,多謝!”
自從去年黃宜得知父母雙亡的消息以來,這是黃宜說話最多的一次。汪遠洋見他神采奕奕,已不是年前昏睡榻上的病怏怏模樣,不由得大喜。隨即心念一轉。道:“要是你學得上乘輕功,何愁捉不到鳥,便是天上飛的大雁,也一樣手到擒來。”
黃宜道:“真能捉到大雁?有這樣厲害?”
汪遠洋為激起他學武的興頭。又道:“真正學會了上乘輕功,飛檐走壁便只當作如履平地。捉只大雁玩玩,又有何難?”
黃宜想到捉只大雁玩玩,頓時興致勃勃。道:“汪大爺,你會嗎?你教我好不好。”
汪遠洋道:“有什么不好?你肯拜我為師,我就教你。”
黃宜立即拜了下去,汪遠洋卻扶起他。鄭重說道:“拜師學藝非同兒戲,可不能草草率率磕幾個頭便算了事?!?p> 黃宜嗯的一聲,并不答話。
汪遠洋柔聲道:“小宜,武林中人,一生打打殺殺,沒得幾天太平安逸的日子。雖然大多是草莽漢子,平素不怎么檢點,但最是尊師重道。一旦拜入了哪一門哪一派,便須恪守門規(guī),忠于師門。你知道這是為什么嗎?”
汪遠洋緩緩說道:“各門各派的武學傳統(tǒng)都不盡相同,又且不相統(tǒng)屬,你以為你派是武學正宗,我以為我派的武功才能登堂入室。大家都以為自家的武功才是正統(tǒng),而瞧不起別派的武功,為了這正統(tǒng)之分,也不知發(fā)生過多少次頭破血流的爭斗。哎!”
又道:“一個人既已拜入一派,便不得再學其他門派的武學。如果不聽師令,學了其他門派的武功,先一派的師長固然當你是叛教之徒,后一派的師長若果得知,也要當你是兩面三刀的敗類。你始終忠于一派,本派中的師長、師兄弟們便都當你是好徒弟、好兄弟,倘若你為人所殺,他們顧念同門之情,還會為你報仇?!?p> 黃宜心道:“我拜你為師之后,可就沒有師兄弟,只有師傅了?!?p> 只聽汪遠洋又道:“你放心,只要你能學好我的功夫,縱然不能稱雄江湖,能打敗你的也只怕為數(shù)不多。況且我在江湖上還算有三分薄面,如果得知你是我的親傳弟子,大多數(shù)人少不得會給我面子,量也不敢把你怎么樣。你記住了嗎?”汪遠洋頗覺自得,微微一笑。
黃宜聽他說得鄭重,聽來深覺在理。凜然道:“記住了?!?p> 汪遠洋道:“好吧,我給你說這么多,是為你日后行走江湖鋪順路子,你可別嫌我糟老頭啰嗦。”
因拜師之禮還沒行過,黃宜一時不便自稱弟子。道:“我定當謹記?!眱扇藖淼街裎葜?,黃云龍、崔劍鳴早已擺好香壇準備著。只等黃宜行過拜師之禮,便名正言順傳他武功。