霍山給黃宜拍掉身上的雪粒，見黃宜的頭臉、耳鼻均有擦傷，好在只是擦破了皮，并未傷及筋骨，心下稍寬。道：“我們一直藏在屋后的密樹林中，適才發(fā)生的一切，全都瞧見了?！?p> 黃云龍道：“不是我們不肯救你，是因為只要我們一現(xiàn)身，這黃山二杰就要跟汪大哥為難。大哥年歲漸老，功力當然沒有衰退，我猜想大哥臨到老來，想過幾年太平日子，已不想再打打殺殺。他知道這兩人不肯甘休，便要我們也退到密林之中，避過兩人的風(fēng)頭。那時你昏迷不醒，外面風(fēng)雪交加，帶你出來又怕你受寒。我們只好將棉絮塞住門戶，寒風(fēng)不能吹進屋子里去，屋子里自然溫暖了。又料想這兩人找不到大哥，自覺沒趣，便會離去。但沒想到你會在這個時候醒來，更沒想到這黃山二杰心底如此狹隘，對你也毫不手軟?！?p> 崔劍鳴大聲道：“你還叫他們黃山二杰？此二賊心地陰暗，心狠手辣，也配得上這個‘杰’字嗎？叫他們黃山二狗，倒更貼切些。再不成，便是黃山二豬。”
崔劍鳴大聲嚷嚷，故意說給那兩人聽到。黃宜聽他如此痛罵，心下暢快。笑道：“崔四爺高見。喂，黃山二杰，你們聽到?jīng)]有，崔四爺給你們改名字啦，從今以后，你們不叫黃山二杰，叫作黃山二豬。這名字比黃山二杰響亮得多，你們黃山二豬從此在江湖上名聲大躁，還不快謝過崔四爺?！彼o二人折磨得狠了，心下痛恨，這又趁機譏嘲二人，出了口惡氣。
霍山、黃云龍、崔劍鳴既已現(xiàn)身，那么不難想到，剛才甩飛刀救黃宜的那老者必是汪遠洋了。柳飄飄、丁威雙斗汪遠洋，呼和酣斗之聲，卻沒掩蓋掉崔劍鳴、黃宜的話。二人聽到崔劍鳴口出污言，辱罵自己，都十分憤怒。與汪遠洋的舊恨還沒消除，又更添了一段一新仇。
丁威使開九節(jié)鞭法，或纏或卷，或劈或抽，鞭子上發(fā)出咻咻咻的破空之聲，每一鞭都頗具威勢。柳飄飄使開柳葉劍法，她身材苗條，腰身細細，轉(zhuǎn)動極是靈便。而那柳葉劍法又是以輕盈靈動見長的功夫，攻敵之應(yīng)接不暇、措手不及。她使這種劍法，當真是相得益彰。只見她身隨劍走，一劍快過一劍。丁威使長鞭，攻擊及遠，便站在遠處揮舞長鞭相攻。柳飄飄使短劍，與汪遠洋相距不過五尺。兩人所使的兵刃一長一短，長鞭短劍一遠一近，長鞭攻，短劍守，長鞭守，短劍攻，但見鞭影疊疊，劍光霍霍，配合得天衣無縫，凌厲至極。
汪遠洋身穿青色外衣，揮舞一口紫金八卦刀，在長鞭和短劍之間來回兜圈。長鞭短劍雖然攻得密集，卻沒完全蓋住金刀的光芒。
汪遠洋以一敵二，斗了七十多招，一路八卦刀法即將使完，仍然攻之不下，不由得暗暗心驚。心想：“當年在黃河的舟中，這二賊便聯(lián)手與老夫惡戰(zhàn)。那一戰(zhàn)雖然老夫各挑瞎他們的一只眼睛，但我受傷不輕，可說斗了個旗鼓相當。二十余年不見，這兩個賊子的武功竟猶勝往昔?！碑斚戮o守門戶，手中紫金大刀舞得呼呼生威，將那二人攻來之招一一化解。
汪遠洋這邊越戰(zhàn)越心驚，殊不知丁威和柳飄飄的驚訝之情比他更甚。丁威心想：“當年黃河上一場惡戰(zhàn)，我跟飄飄使盡渾身解數(shù)，非但不能傷到這老賊，反而每人給他刺瞎一只眼睛。這老賊功夫奇高，若不是我跟飄飄跳進黃河之中，潛水逃走，只怕二十年前就已死在他的刀下。我跟飄飄逃脫之后，心驚膽戰(zhàn)，不敢再在江湖上露面。她說我的九龍鞭法威猛有余，但沉穩(wěn)不足，我也發(fā)現(xiàn)她的柳葉劍法太過輕快，而失了殺傷力。我們避門不出，躲在深山之中鉆研武學(xué)。要將我們武功中的弱點盡皆化去，二十年寒暑不斷，自以為武功已臻完善，這次出山本以為能將這老賊斬于劍下?？蓻]想到我們在進步，這老賊竟也沒擱下練武。他招式凝重，每一刀都暗含著七八個后續(xù)之招。招式雖已不如年輕時威猛霸道，但沉穩(wěn)厚重，大有過之。”
七十多招一過，丁威漸生怯意，雖然聽到崔劍鳴和黃宜在旁冷嘲，卻不敢分心答話，也不敢在此時多樹強敵。只一面攻敵，一面尋找汪遠洋刀法中的破綻。
柳飄飄卻接口道：“小滑頭，你口沒遮攔，竟敢對老娘無禮，待我先斬汪老賊，再取你人頭。”
黃宜道：“是英雄好漢，就該單打獨斗，一對一地與汪大爺過招。你們兩個打一個，還要臉嗎？要取我人頭，我可求之不得呢，你來殺我呀?！?p> 柳飄飄怒不可遏，但此時正斗到難解難分之際，說什么也不敢分心去殺黃宜。
江湖中人早已知聞黃山二杰的惡名，都曉得這兩人一個長鞭、一個短劍，早已練成了一套鞭劍攻守陣法。兩人對敵時，鞭不離劍，劍不離鞭，他們與一人相斗時是兩人齊上，與三人、四人甚至更多的人相斗時，也只兩人齊上。不論對手人數(shù)多寡，都是鞭劍齊施，從不分家。黃宜不知道這些掌故，見他們以二對一，便譏刺兩人依多為勝，不是好漢。
只聽丁威大喝一聲。道：“飄飄，這老賊內(nèi)力不支，咱們出絕招取他性命。你攻前，我攻后?！?p> 柳飄飄道：“為什么要我聽你指揮？”柳飄飄雖在發(fā)問，但已躍出兩步，縱到汪遠洋的左側(cè)。丁威道：“嫁雞隨雞，嫁狗隨狗，難道你不該聽我的？”也躍出兩步，縱到汪遠洋的后方。兩人一前一后，形成包夾之勢。
柳飄飄道：“就怕有一天會雞飛狗跳，天下大亂?！彼熘姓f著話，手上絲毫不緩。使一招分花拂柳，劍上嗤嗤聲響，左一劍、右一劍，分刺汪遠洋胸前兩側(cè)。
汪遠洋大喝一聲。道：“好，飛絮劍法！有什么本事盡管使出來，老夫便接你的招?！睓M刀胸前，順手便使一招推窗望月，大刀向前橫掃，化解了柳飄飄的一劍。汪遠洋正待反擊，忽聽腦后風(fēng)聲急響，料知丁威長鞭已然攻到。從風(fēng)聲中聽來，丁威在鞭上注入了內(nèi)勁，料知這一鞭非同小可。更不回頭，聽聲辨位，手中大刀向后一繞，只聽當?shù)囊宦?，火星四濺。原來丁威在鞭子末梢鑲嵌了一塊鐵虎頭，以增強長鞭的攻勢。
柳飄飄吆喝一聲，一招紫燕穿林，劍尖自下而上，斜劃汪遠洋左肋。汪遠洋回刀猛砸，使一招九曲黃河，紫金刀來回兜圈，連續(xù)進擊。這招九曲黃河是汪遠洋受到黃河曲折變化的啟發(fā)，而自創(chuàng)的刀招。一招之中，暗含九個變化。罩住了柳飄飄身前九大穴位。汪遠洋創(chuàng)出這招刀法之后，還從來沒用過。這時一經(jīng)使出，竟威力奇大。
柳飄飄接連后退，便見四面八方都是刀光，嚇得花容失色。
汪遠洋本來這一招已足可取勝，但腦后的鞭聲又即響起。他聽聲辨位，料定敵方揮鞭擊向自己的后腦勺。這一刀若是砍下，便可將柳飄飄攔腰斬為兩段，卻勢必避不開后方的長鞭，后腦勺處極是薄弱，而鞭頭之上又鉗有鐵虎頭。若給擊中，立即便腦漿碎裂。汪遠洋權(quán)衡一番，揮刀后掃。只聽當?shù)囊宦?，將鐵虎頭格了開去，虎口微微一震。
柳飄飄驚魂略定，舉劍又攻，使一招招蜂引蝶。但見劍花散開，一成二，二成四，四成十六……，霎時間化成千朵萬朵，劍刃上嗡嗡直響，刺向汪遠洋。
汪遠洋大吃一驚，這一招反復(fù)無比，如此密密麻麻的劍招，遠超自己所能想象，不知如何拆解。同時，腦后呼呼風(fēng)響，丁威的九節(jié)鞭又已攻來。當真前有強敵，后有追兵。汪遠洋心中大急：“老夫縱橫一生，難道竟要死在這兩個惡賊的手下？”
旁觀的黃云龍、崔劍鳴、霍山和黃宜都大是焦急。黃宜道：“黃三爺，快幫幫汪大爺。”
黃云龍無奈搖頭。道：“大哥有言在先，無論如何，不讓我和四弟插手此事。如果他戰(zhàn)死，更不許我們?nèi)フ尹S山二豬報仇。哎！”黃云龍、崔劍鳴十分焦急，黃河三俠向來情同手足，是肝膽相照的好兄弟。一人遇險，其他人絕不會袖手旁觀。但汪遠洋既已提前聲明，黃云龍和崔劍鳴對大哥的話向來不敢違抗，眼看汪遠洋遇險，無法相助，只有干著急的份。
只見汪遠洋不住后退，柳飄飄的短劍始終指著汪遠洋的胸前要害，而汪遠洋的身后，丁威的長鞭已然圈住了汪遠洋的雙手和大刀。眼看只要柳飄飄的短劍再向前遞進半尺，就可刺中汪遠洋，再向前送，就能在汪遠洋身上刺個對穿。
霍山提起長劍，縱躍向前。汪遠洋雖然吩咐過不許插手，但又豈能眼看著他命喪賊人之手？霍山剛奔出兩步，便聽得啊的一聲慘叫，夜間聽來，格外凄惻。卻見柳飄飄的短劍刺進了丁威的前胸，劍身從后背穿過，一滴一滴的鮮血從劍尖上滴落。
丁威瞪大了眼，滿面狐疑，始終不敢相信這個平素又敬又愛的妻子竟會刺中自己?？墒嵌虅Υ┬?，又哪里還會有假？
柳飄飄身子不住發(fā)抖，臉上毫無半分血色，驚懼之情更甚。
汪遠洋站到一側(cè)，手捂腰間，只見他手指縫中滲出鮮血來，看來也已受傷。
眼前這一幕，實在太過突然，太過離奇。誰都沒有想到，柳飄飄竟然會刺死自己的丈夫。原來當柳飄飄使出那招‘招蜂引蝶’時，丁威已揮長鞭圈住了汪遠洋的身子，令他無法反擊。黃山二杰這個配合當真天衣無縫。他二人以前用這招殺人時，從未失手，料想必能刺死汪遠洋。汪遠洋卻不住后退，柳飄飄便挺劍向前，汪遠洋忽然轉(zhuǎn)開身子，他身子本來被長鞭綁著，無法移動，但命在頃刻，情急下便有超常發(fā)揮，使勁掙扎之后，只轉(zhuǎn)開了半尺。柳飄飄挺劍刺出，從汪遠洋腰間刺過，收勢不住，直刺向汪遠洋身后的丁威。丁威身在汪遠洋后方，目光受阻，看不見柳飄飄挺劍刺到。柳飄飄身在前方，目光受阻，看不到后方丁威全無防備。等到兩人都察覺時，丁威已來不及躲避，柳飄飄已來不及收劍。終于短劍從汪遠洋腰間刺過，更刺穿了丁威。
眾人只看到驚心動魄，半天回不過神來。
柳飄飄懊悔萬分，手足無措。丁威瞧見妻子神色痛苦，微微一笑。道：“飄飄，你……你別難過。是……我倒霉，撞上你的劍。不怪你，不怪你?！绷h飄不敢拔劍，扶著丁威坐在梅樹下。
汪遠洋由霍山等扶著，站在一旁，見丁威將一命嗚呼，都并沒再出手攻他夫婦二人。
柳飄飄再也抑制不住，眼淚滾滾而落，卻發(fā)不出半點聲息，過了半晌。道：“我……我不活了?！?p> 這一劍直透丁威心口，丁威自知活不成了。他深吸一口氣，從懷中掏出一本薄冊子來，遞給柳飄飄。道：“飄飄，這冊上記的是給我們殺死的人的姓名。我丁威沒認識你之前，做事從來不計后果。愛殺誰就殺誰，有時殺人全家，也視為常事，喪門丁的綽號不是白叫的。汪大俠，我沒說錯吧?！?p> 汪遠洋腰間給劍劃傷，幸好只傷到皮肉。他早已點穴止血，黃云龍又給他包扎過，此時已無大礙。道：“不錯，喪門丁心狠手辣，江湖中正派人氏無不恨得咬牙切齒。二十年前，我之所以要殺你們兩位，起因便在于此?！?p> 丁威點了點頭?？粗h飄道：“我自知一生作惡多端，必不得善報，原本不想連累你?？墒俏乙灰姷侥?，就感到說不出的投緣，一刻也舍不得離開。”
柳飄飄臉上一紅，不知是不是給凍紅的。
丁威又道：“我知道我前半生結(jié)下的仇家太多，倘若只我孤身一人，我自是誰也不懼，死在誰的手上，死于何地我都無所謂?？捎辛四阒螅也荒懿粸槟阒?。我死不足惜，卻不能連累你遭罪。我早料到會有這一天，不過能死在心愛的人手上，可比死在仇家手上幸運百倍。你別難過，也別自責(zé)?！?p> 柳飄飄六神無主，不知如何是好，只低聲抽泣，說不出的難過。聽到丁威是在交代后話，更感到說不出的害怕，雙手緊握著丁威的手。
丁威又道：“這本冊子上記著我的所有仇家，我的仇家當中，有很多是和我一樣的貧寒子弟。我本來不想殺人，只是年輕時脾氣太沖，收不住手。我曾悄悄送銀子給那些貧寒仇家的后人，幫他們渡過難關(guān)。我料到我會先你而死，我死后我的仇家多半會來報復(fù)你。今后倘若有人來尋你報仇，你別跟他們斗，這冊子里記著我送銀子給他們的事跡，你只要問出仇家的名字來，然后對著上面的事跡好好解釋。他們真正的仇人是我，知道我已死去，又知我已作過補救，必不會再為難于你?！倍⊥^一偏，就此氣絕。
柳飄飄摟著丁威的頭，失聲痛哭?？蘼暺鄳K，令人不勝傷感。待她哭了好一陣子，汪遠洋才緩緩說道：“丁夫人，丁兄已逝，我們之間的仇怨就此兩清，你意下如何？”
柳飄飄雖極是傷心，但很快便鎮(zhèn)定下來。道：“他死了，我沒人愛了，也沒人恨了?！彼m已不再流淚，但一副失魂落魄之色。
黃宜道：“你總是叫他死老鬼死老鬼的，多不吉利?！?p> 柳飄飄冷笑道：“早知會一語成懺，我的話有這樣靈，我就該叫他老壽翁了?！?p> 汪遠洋道：“名字不過是個稱號，要是叫什么便是什么，那古來的大臣們都叫皇帝作萬歲，也不見哪個皇帝活了一萬歲。丁夫人有何打算呢？”
柳飄飄站起身來。道：“我們本來在黃山住得好好的，是我定要他來找你報仇，才弄成這樣。”她看著丁威的尸首，悲不自勝，抽泣了一聲。又道：“從此以后，江湖上再沒黃山二杰。我自帶著他回黃山，從此不下山一步?！?p> 柳飄飄抱起丁威的尸首，一步步向前走。雪下得正大，風(fēng)雪不住吹打著柳飄飄孤獨的身影，落落寞寞地走下山去。
眾人嘆息一聲，慢慢折回。黃宜道：“其實丁夫人也挺可憐的，我真后悔先前說那些話刺傷她。”
汪遠洋道：“他們曾經(jīng)令江湖中人聞風(fēng)喪膽，想不到竟然落到這等凄慘下場。我當年若不去多管閑事，在黃河上遇到他們時，不和他們拼斗，也不會有今晚的事了。”
黃云龍道：“大哥當年是為武林除害，義所當為，也沒什么不對?！?p> 汪遠洋道：“話雖如此，可畢竟他們落到如此收場，我也是脫不了干系的。”又道：“小宜，你的傷可大好了嗎？”
黃宜道：“我的傷已經(jīng)好了。我只怕睡了很久吧？”